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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我敢大膽說一句,中國人苦悶的最後症結在此

作者簡介

錢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中國現代歷史學家。江蘇省無錫人。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齋號素書堂、素書樓。歷任燕京、北京、清華、四川、齊魯、西南聯大等大學教授,也曾任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曾任中國文化學院歷史所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

每一中國人,久居英、美,早餐總是麵包黃油牛奶橘子水,但會時時想到油條燒餅與豆漿。聽說最近旅美家庭,已能學得自炸油條,相告色喜,認為是日常生活上一大進步。從小見大,以美國人之奉養來奉養中國人,究竟亦不是一理想。

在台灣,外國電影看膩了,忽有凌波、樂蒂唱黃梅調演出《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時如瘋如迷;此一影片賣座之盛,空前無匹。梁兄哥凌波來台,飛機場歡迎,成為最近若乾年以來國人返國惟一最轟動之人物。此事豈不盡人皆知?

早餐吃到豆漿油條是一事,電影看到凌波、樂蒂的《梁祝》又是一事。弱喪忘歸,自古所悲。久離家園,一旦重返,那將是何等底快樂?這不僅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娛;在其背後,有一項極深心理,雖難描述,但亦是人所共曉。

但更深一層的又苦不易曉。曉與不曉是一事,而其在各人內心深處,同有一番不對勁、不滿、不安、苦悶、無出路之無可言喻之情味,則又是另一事。

我敢大膽說一句:中國人此六十年來同所感到的“人生無出路”這一種苦悶心理,其最後症結所在,正為此六十年來之中國人,作意背棄自己文化傳統而謀求各自生活之改進。當知異民族異文化中之一切生活方式,未必是我們的出路。向此邁進,到頭會撲了一個空。

到如今,我們一切生活,雖在盡量求新求進,盡力向西化路上跑;但不滿、不安、苦悶、無出路的時代病,卻更深更重,恐會到達一無可救藥之階段。此非危言聳聽,其中真理,卻可拿種種實事來作證。

如中國之平劇,乃至各處地方戲,如越劇、豫劇之類,較之西方之話劇與歌劇,雖同是一種娛樂,而雙方自有深微之相異。求其背裡,也自有文化傳統之重要因素。此待深於此道者來作深入之比較,此處不擬深論。但中國人自會喜歡中國戲,更勝過喜歡西方之話劇與歌劇,事亦易見。上述凌波演梁兄哥,便可為例作證。

然則在日常生活中之消遣,乃至娛樂,中國人自愛中國的一套。若論生活享受,即淺至於口腹之欲,如油條豆漿之為中國人所愛好,亦是其一例。若更由此推進,在心靈深處之享受上,亦更有異於西方人處。試舉文學藝術之其他方面為例。

中國文學,自《詩》、《騷》以下,如陶潛、杜甫、蘇軾,其為中國歷代人所欣賞、所崇拜之大詩人,乃至其他大文學家,在辭賦、散文、詞、曲、小說,各類中之上乘作品,都代表著中國人共同心靈之所祈向,由此透露出中國人生中之大興趣與大理想。

稍知欣賞,亦是一安慰。能起共鳴,亦是一滿足。今皆認為是死文學,被冷藏,被擱置。在電影上來一部模古翻新之劇本,其事易。在其他文學上,能從傳統中翻新,來配合時代要求,其事難。

今天的中國人,正如《莊子》書中所說:“居空谷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無奈此跫然之足音,乃久盼不至,並亦不知其有所盼。於是隻感到一片虛寂,一片苦悶。內心不得所養,不得享受,實為一最可悲之事。

——錢穆先生《歷史與文化論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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