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蔚岡，系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
一
列車在哈特菲爾德（Hatfield）發生碰撞，造成幾十人受傷，數人死亡。這場碰撞之後，鐵路對許多人來說一下子變得“不安全”起來，英國至少三分之一的旅行者轉而使用高速公路。據統計，在該事故發生後的頭30天，由於公路交通的劇增造成了5起額外的事故，差不多相當於過去30年鐵路事故所造成的死亡事故。
“在哈特菲爾德撞車事件後的一段時間內，人們通過行為傳遞出了大量資訊，展示了我們自己在面對風險時是如何反應的。它表明，一個引人矚目的事例能夠極大地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即使這個事例不能揭示出任何統計真實：顯著的、鮮活的實例會使人們對微小的風險作出過度的反應。”這是哈佛大學法學院凱斯·R·孫斯坦教授在《風險與理性》一書中對英國哈特菲爾德火車事故的一個評述，因為怕火車不安全，轉而使用風險更高的高速公路，最後導致了更多的事故。
之所以想到這個故事，是因為溫州樂清滴滴順風車事件。因為一名女性乘客遭遇車主殺害。在事發之後，浙江省交通運輸管理局停止了順風車在浙江省內的運營，而滴滴也緊接著宣布從27日凌晨開始在全國範圍內下架順風車業務。
下架順風車的舉動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比如上海交大安泰經管學院的李楠教授在上觀新聞《為什麽應該取締滴滴‘順風車’》一文中指出：
‘滴滴’的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個責任不僅在於監管的漏洞和對投訴的不作為，更在於錯誤地設計了“順風車”這個畸形的產品。”在李楠教授看來，因為傳統的順風車只是僅限於熟人之間，計程車通過機制設計解決了資訊不對稱問題，但是順風車叫車平台“不但沒有解決它的資訊不對稱問題，甚至還放大了其資訊不對稱性，從而極大降低了‘順豐車’司機和乘客的犯錯/犯罪成本，使得‘順風車’成為了滋生‘道德危機’的沃土。”
姑且不論滴滴要承擔何種責任，但是李楠教授在說順風車成為了滋生‘道德危機’的時候，恰恰犯了孫斯坦所批評的那個錯誤：“一個引人矚目的事例能夠極大地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即使這個事例不能揭示出任何統計真實：顯著的、鮮活的實例會使人們對微小的風險作出過度的反應”。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數據顯示順風車比計程車更加危險，儘管很多人在媒體上找到了與滴滴順風車相關的很多刑事案件，但是與此同時，你也可以在網絡上找到很多計程車相關的殺人案件，就在兩年前的上海，還發生了一位計程車司機殺害孕婦，一年前的青島也發生了一位計程車司機殺害一對母子乘客的惡性事件。
非常有意思的是，這類觀點非常有代表，以至於交通部和警察部在9月10日發出通知，要求在整改完成前，滴滴等平台無限期停止順風車服務。
二
其實，從滴滴順風車的機制設計角度而言，它也比出租汽車更為安全。
計程車自誕生之日起，其安全性就受公眾和監管部門關注的重點。原因就在於搭乘出租汽車時，整個運行都是在一個移動的封閉的太空之中，這是一個天然的適合作案的場所：計程車司機或者是乘客經常會見財（色）起意，發生包括凶殺、搶劫或者強奸等惡性案件。也正是因為計程車行業的這個特點，國內絕大多數城市都要求計程車安裝隔離護欄，確保計程車司機的安全。同時，由於計程車的行駛路線不固定，而且計程車司機和乘客又不相認識，因此這種隨機性的案件破案率比較低。
為什麽網約車會比計程車安全？原因在於通過移動互聯網技術武裝起來的網約車使得原本封閉的太空變成一個可記錄、行程可追溯的準公共太空，司機和乘客的行為都受到約束，從而大幅度降低了風險。
首先，每次行程在平台中都有記錄，同時乘客可以時時和家人或者朋友分享行程，一鍵報警等設定能對潛在的加害人產生威懾，從而提升出行安全。其次，平台通過身份驗證系統，讓司機和乘客從陌生關係變得“熟悉”，因此他們會克制自己的行為，從而提高了安全。
儘管李楠教授說計程車通過牌照制度降低了乘客和司機之間的資訊不對稱，但事實上這個貢獻乏善可陳。儘管乘客可以通過車牌和計程車從業資格證獲得司機的有關資訊，司機卻無法知悉乘客的資訊，而乘客同樣無法辨別克隆車問題。至少在美國，計程車司機被美國職業安全與衛生署視為是最不安全的十個職業之一。《華盛頓郵報》在2015年1月28日的一則報導更是將計程車司機視為是最不安全的職業，“從1993年到2002年，每10萬名計程車司機平均每年有23.7名計程車司機喪生。“
那中國的情況如何呢？非常遺憾的是，中國媒體並沒有相關的數據和報導。不過8月30日微信公號“裡昂律商評論”發表了一篇題為“傳統巡遊計程車安全現狀分析——以刑事案件發生率為視角”的文章，該文章以計程車為關鍵詞搜索，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2017年1月1日至 2018年8月26日為時間區間，排除了乘客侵害司機的案件，保留了司機侵害乘客被定罪的案例以及雙方互毆且均被定罪的案件，最後檢索到了183起巡遊計程車業務中司機侵害乘客（包含雙方互毆，同時被判定罪的情形）的刑事犯罪判決，其中故意殺人案件4起，故意傷害案件155起，搶劫案件11起，強奸案件13起。
那為什麽我們很少見到有關計程車司機犯罪的報導？從傳播的角度說，是因為公眾對發生在計程車上的惡性事件已經習慣了，很少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熱點；而網約車或者說滴滴因為安全，所以就會成為新聞甚至頭條，就像發生在哈特菲爾德的列車相撞事件，成了媒體的頭條，但事實上列車比汽車安全程度要更高。
三
劉楠教授不僅對計程車和網約車的安全狀況不了解，更為錯誤的是，她對順風車這一形態存在誤解，認為這必須取締。必須指出的是，順風車是自汽車誕生之日起就存在的現象，維基百科甚至還有這樣一個專門的詞條。在“順風車”詞條有以下敘述：
順風車是歷史上世界各國通行的做法，因此全球很少有地方以法律作出限制。然而，少數國家的法律限制在某些特定地點截順風車。在美國一些地方政府的法律禁止順風車，而安全問題是其重要考慮。1946年新澤西州逮捕和監禁一名坐順風車的人導致美國公民自由聯盟作出乾預。在加拿大，一些公路限制順風車，特別是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和安大略省400系列高速公路。在歐洲所有國家順風車都是合法的，一些地方甚至鼓勵此行為，但在如高速公路等行人禁止進入的地方是非法的。
在滴滴上線順風車業務之前，順風車業務就已經在中國廣泛存在，事實上，作為能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民事主體，車主和乘客毫無疑問有拚車的權利。如果是一位資深網民，一定會記得很多城市的生活論壇都有拚車的頻道，即便到現在，“拚車”頻道還是在很多網站上存在。那個時代拚車的主流做法是用戶在BBS上尋找自己所需要的資訊，然後線下電話聯繫支付。當然，論壇的匹配鮮有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客戶端來的高效，更有意思的是，即便現在滴滴順風車如此普及，類似通過BBS來解決拚車的還大有人在，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各大城市的生活論壇和58同城旗下的全國拚車網，每天都有很多人在發布拚車資訊，更不要說為數眾多的微信群和QQ群裡的拚車。
為什麽順風車會有這麽大的市場？第一是因為價格便宜，它比計程車便宜，使得很多工薪階層都能承擔。第二是因為方便，比公關交通方便。有朋友如此形容他所在區域的交通專科“我們那個地方坐順風車的太多了，感覺沒了順風車房價都要跌一點。”原來從他那裡到虹橋交通樞紐只要20分鐘，但是地鐵要1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基於陌生人之間的順風車市場自然也就發展起來了。
事實上，在滴滴順風車之前已經有位數眾多的拚車App，如果以“順風車”為關鍵詞在App Store搜索，能找到十來個關於順風車的App。我下載了這些App，仔細觀察之後發現，所有App都沒有路線分享功能，也沒有一鍵求助功能，有的只是簡單的需求匹配。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當滴滴下架順風車業務，那些無法被滿足的需求只能到轉移到更不安全的App上了。
更為重要的是，當媒體密集報導滴滴順風車事件後，很多公司不敢進入這個行業。即將在香港IPO的美團在其最新招股書中稱，公司正在評估網約車可能給平台帶來的協同價值，基於目前的市場情況，“預期不會進一步拓展此項目”。
據財新報導，美團點評曾在2017年12月28日，在北京、上海、成都、杭州等7個城市同時上線美團點評計程車入口，截至目前，真正落地服務的只有上海、南京兩地。據財新記者了解，美團點評此前已獲得杭州、成都網約車牌照，卻遲遲未落地業務，短時間內也將不再有大動作。
而早在8月28日，高德下架了順風車，嘀嗒也關閉了夜間服務，這次居然連美團都不敢再新鋪業務了。
四
對於滴滴而言，它當然有下架順風車的權利。而且從這起事件來看，它的客服和用戶投訴機制確實存在瑕疵。但是即便如此，滴滴順風車可能還是到目前為止同類型產品之間最安全的，毫不亞於計程車。
滴滴順風車可以取消，甚至滴滴公司也可以被關閉，但是那些無法被公共交通和計程車滿足的龐大出行需求卻不可能被消滅。如何滿足這些需求，讓用戶更快更安全到達目的地，顯然不是“取締”兩個字就能解決。否則，我們就陷入了孫斯坦教授所說的誤區：“一個引人矚目的事例能夠極大地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即使這個事例不能揭示出任何統計真實：顯著的、鮮活的實例會使人們對微小的風險作出過度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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