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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花是為了賞花的人,心裡有那個人,才是重要的

作者:李璿

“不僅是展現花朵本身,

也包括枝條的感覺,這些加在一起,才稱為‘花’”

蘆田一壽家的和室,太空不大,但細節別致,比如牆上的傳統面具“翁面”,一張慈祥的老人臉,含義神聖。牆角開了半人高的缺口,從中透出柔和的燈光和石子鋪的地面,以為通向什麽地方,湊近看卻僅僅是個封閉小角落。蘆田一壽解釋說,“這樣設計,讓人感覺到太空的延展。”

最吸引人的是壁龕中的插花作品,陳放在雙層木架上的一組櫻花,枝上花已半開,每根枝條都柔和地彎曲,像自上而下盤繞在木架間的粉色流雲。之前見過的插花中,這種流線型彎曲只有柔軟的葉片或花莖穿入鐵絲才能做到,可眼前的作品居然把樹枝做出S型,就像動畫特效中枝蔓蜿蜒生長的魔幻花樹。

蘆田一壽說,遠州流與其他流派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曲線。“你會感覺到這棵樹的枝條在尋求陽光和水分,雖然是一個小枝,卻讓你看到一棵大樹的神韻。京都多櫻花,從禪寺到水邊,人們對櫻花的印象就是它的多變,我的作品就是希望再現這種印象。不僅僅是把它變彎,而是營造整體的氛圍。”

近看才能發現枝條彎曲處的切口,“像做了外科手術一樣”。在後來的拍攝中,蘆田一壽展示了“手術”的過程:用短鋸將直徑約兩厘米的啟翁櫻花枝鋸開約三分之二,形成v形豁口,又從同樣粗細的枝條上鋸出一個可作楔子使用的半月形木片,嵌入主花枝的缺口處。缺口被撐開,花枝隨即變彎,但由於採用同樣直徑、同樣材質的木片,楔子與主枝嵌得嚴絲合縫,幾乎看不出明顯痕跡。一枚楔子能造成的彎度是很有限的,這個方法往往在一根枝條上連續使用多次,加上利用枝條本身已有的彎度,順勢加工,流線型就逐步顯現出來。

“這種技法看上去很粗重,通過楔子固定使枝條彎曲,是遠州流插花常用的技法,因為遠州流強調優雅的曲線美。從不同部位剪下的花枝中,選擇粗細一樣的,做成楔子固定在枝條中,對花枝來說會覺得都是自己的身體,可以保持水分吸收,維持生命,還能正常開花。”

很多人質疑經過切割重組的枝條還能開花,蘆田一壽說,“枝條裡有很多纖維,如果技術不過關,切口處產生了空氣阻隔,水分不通,花就不開,必須做到完美,讓花枝像原封不動那樣去吸收水分。”華道遠州的網站上介紹,因為對技術要求極高,這一流派的插花被認為是最難學的。

完成這個作品,蘆田一壽用了近兩小時。四根筆直的啟翁櫻花枝,在他手中一步步變成曲線,輔以無數細枝,逐一彎折矯形,插入傳統的竹二重切花器中。上伸和下垂的枝條,構成一個旋轉式的互補結構,讓人想到粉色的星系,或流動卍字紋樣,很像飛天優雅的舞蹈動作。最後一枝向旁側平伸而出,模擬水紋形狀,名為“觀世流”,是遠州流造型中規定的製式之一,展示出動感中的靜謐。“插花是要表現樹枝在自然中的動態,就像這枝,本來是直的,卻把它做成彎曲的,好像非常自然地伸展出去一樣。”

在我們印象中,尋找造型奇特的枝條是插花人的一大樂趣,所以問蘆田一壽,有了這種技法,是否還會去挑選奇異的花枝。他回答說,挑選枝材的眼光固然重要,但更看重將普通枝材做出造型。“天生形態優美多變的枝條,在花店中是上品,價格不菲,拿回來插貯,誰都能做到,但就像做菜,本來沒有特點的材料,通過自己加工做出來,再跟別人交流,會覺得更滿足。”

“插花,即領受自然恩賜,

去蕪存菁,再造於瓶中。”

蘆田一壽說,他的作品體現著日本美學的一種表達方式,表現人對自然的了解、憧憬和想象。櫻花是可以活上百年的植物,此時的小枝還不知道它一百年後會長成什麽樣,但通過加工,就能讓人看到櫻花的百年風姿。這種對美的升華、誇張式處理,正體現了遠州流以設計性見長的特點。“這是遠州流的一個關鍵詞‘綺麗之寂’(Kilei-Sabi)”。

大部分人更熟悉的是“侘寂”(Wabi-Sabi)。廣為流傳的定義來自Leonard Koren:“一種事物的不完美、非永存和未完成之美,那是一種審慎和謙遜之美,亦是一種不依循常規的隨興之美。”他在書中解釋何為侘寂:“首先用草耙把地清理得一乾二淨,然後,搖晃其中一棵樹,好讓少許樹葉掉落。”

“寂”在日語中有“古雅”的意思,但這個感性的漢字,讓人自然想到寂寞冷清,而“綺麗”,在日語中意為“美”,字面給人以華豔感,二者的組合很有趣味。蘆田一壽解釋道,“表現自然原有的美,可以說是所謂的‘侘寂’。‘綺麗之寂’的不同在於,為了強調美增加了一些元素,做了相應的技術處理,因為加入了設計,有人的想法介入,原本的美看上去就更美。”

蘆田一壽的壁龕中懸掛著小堀遠州畫像。“綺麗之寂”的提出,要追溯到這位美學大師。小堀遠州又名小堀政一(1579-1647),出身世家,自幼接觸政界要人和文化名流,十歲時曾在茶會上與時年七十歲的千利休相遇。

據記載他向大德寺春屋宗園參禪,向冷泉為滿學習和歌,喜歡定家流書法,不過最著名的領域在於茶與庭院。他在千利休的弟子古田織部門下學茶,是江戶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茶道師范,選用的名物茶器,個個“物寂而華,且氣品高也”,而他指導營造的茶屋,在數寄屋茶室基礎上增添了書院造的華麗明快,顯示出美中的閑寂之態。相傳桂離宮的設計也是出自他手。

古遠州流花道的祖師是春秋軒一葉,隻留下了一幅水仙的花形圖,收錄於《瓶花群載》,被譽為深得小堀遠州的“幽玄之美”,但還看不出後世遠州流的誇張曲線。在他之後,出現了被稱為淺草遠州之祖的本松齋一得(1718-1820),後期作品已經能看出彎曲風格。

將遠州流發展推向極致的,是橋遠州流祖師如月庵馬丈和正風遠州流始祖真松齋米一馬。1801年,正風遠州流發行《插花衣之香》,以春夏秋冬為題,選門人優秀作品集成四卷,其中可以看到典型的遠州流曲線,我們在蘆田一壽家中也看到這套書。貞松齋米一馬提出“曲、質、時”三要素,其中首先要學習的是花型,為了讓草木呈現風流閑趣,須把花枝做成曲線形。

蘆田一壽說,“遠州流在江戶時代盛行,是當時的風潮,從上流社會、寺院中的人到普通民眾、女性,大家都插花。以前很多流派也都會做這種彎曲枝條的造型,但是現在要想彎成這樣,花還開著,非常難,只有遠州流做成這樣。”

“過程的辛苦是不示人的,

只是要讓它展現得如同原本的樣子。”

蘆田一壽是“華道遠州”宗家,即掌門人,1967年出生於日本京都,是正風遠州流七世宗家的長子。

“流派就像一個家族一樣,我大概十歲左右開始插花,那個時候,八、九十歲還健在的插花的人,日本有很多,我跟著他們學了一些花道哲學、技術。還有一些古書,江戶時代關於花的書籍,我也邊看邊學。現在很多年輕人對花道是什麽不太理解,可能把一些裝飾的花理解成花道,插花(Ikebana)和花道(Kadou)是兩個概念,很多日本人也在混用。花道,不僅是造型美,還有哲學。”

他向我們展示另一個作品,是白色辛夷和紅色木瓜海棠的組合,兩種花都開在人居住的地方,搭配起來有和諧感。花材的組合,根據其生長環境,有“山、裡、水”之分,即生長在山中、人居處和水邊的區別,要對這種屬性有所了解,才不會用錯。

彎曲高大的花枝,插貯於銅製傳統花器“羊雲”中,姿態平衡雅致。花器外壁有“七寶紋”,內置“藥碾花留”,一個長方形木框,中間有三道V形凹槽,形似藥碾。插花時花枝根部削成楔形在凹槽中固定。這也是遠州流特有的工具。

蘆田一壽插花時圍著半身的長圍裙,面對花器而跪,短鋸、花剪、刀具、墊木等工具在身旁擺開。“花道曾是武士階層的愛好,所以工具都很男性化,很多枝乾處理方法,含有炫技的遊戲感”。為什麽武士會愛花?蘆田一壽的回答是,因為離生死太近,武士更能體會生命的虛無、悲哀和珍貴,與花有精神上的共鳴,他們借助插花思考生死,就像一種悲壯淒美的精神活動,從中獲得自我重塑。

蘆田一壽在武藏野美術大學學的是太空演出設計,畢業後留學芝加哥、紐約,然後回國開始花道活動,93年就任華道遠州宗家,受邀為電視台、能樂或現代演出舞台進行插花設計,舉辦講座與插花表演,曾參與電影《最後的武士》的拍攝。除了流派宗家的身份,他也是同志社大學講師,教授日本文化課程,也教留學生插花。他講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語,幽默隨和,在京都這個傳統根深蒂固的城市中,這種跨越東西文化的氣質讓人印象深刻。蘆田一壽說,從審美角度,他其實最喜歡的是1910年代,總覺得自己應該生在那時。

幾乎每一次談話,他都會講到,插花是為了賞花的人,你心裡有那個人,才是最重要的。對方喜歡什麽樣的花,喜歡什麽顏色,看到花會有什麽心情,都要想到。無論你的花作豪華還是簡素,都是為了與賞花人分享。“這就像一個插花人與賞花人之間的關係遊戲,可即使是一場遊戲,也有規則,插花的價值體現在這裡。” 

 “早上去採買花材,浸入水,要迅速處理,要修剪、插花、打掃,其實很累呀,然後就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迎接客人到來。插花就是這種誠意。客人進來一看,可能會稱讚,在哪兒找到這麽漂亮的枝條啊,獲得這樣的評價就足夠了,至於我花費了多少時間精力,沒必要讓人知道,只要客人讚許,我就會靜靜地一笑,對他說,對呀,我找到的,漂亮吧。過程的辛苦是不示人的,只是要讓它展現得如同原本的樣子。這是插花的目的。”

“這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審美形態,

你要思考向人傳達什麽,如何把你認為的美歸納成語言”

拍攝當天展示的盛花中,蘆田一壽用了大島櫻,龍船花,綠菊和百合,將水盤中的水作為湖泊,放入藍色石子製造景觀,想象上方太空中會有蟲鳥飛過。雖然仍舊遵循“天、地、人”的基本結構要求,但規則相對自由,在姿態和花材選擇上看起來都活潑許多。

“以水盤作為花器的盛花,幾乎所有流派的課程中都教。因為剛開始學花的人,總想把所有的花都插給人看,所以看見哪兒有空就想往裡再加點什麽,我覺得盛花在各個流派的課程中就是要告訴你,如何更好地利用空的地方。”

“江戶時代還沒有文化這個概念,文化的概念是後來從西洋傳來的,所以和文化意識同時,盛花獲得了廣泛的接受和傳播。”蘆田一壽說,盛花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花材,江戶時代花的種類還沒有現在這麽多,都是自然野生,小而可愛,花色也淡。到大正時代,隨著西洋花材引進,花的種類突然多起來,插花類型也日漸豐富,文人花盛行。他印象中,台灣流行的插花,看上去就很像日本大正到昭和早期的插花風格。 

出於插花人的習慣,他會經常思考什麽是美,並且反覆嘗試。散步時看到一朵花、一棵樹,都會琢磨它美在哪裡,時刻不忘,還會從戲劇舞台甚至雜誌廣告圖片中汲取靈感。“要思考對現在的人來說什麽是美。插花要有共享的心態,孤芳自賞是不夠的。”

蘆田一壽也展示了自由花的插法,他稱為“free style”。對學習者來說,通常要經過嚴謹的古典插花訓練,有基礎後才開始自由花創作,聽起來自由,其實難度最大。他用了細長透明的玻璃花器、和花器高度一樣的非洲大豆角、幾串菩提果,花燭和紅茶花,作品讓人想到部落中的小巫師形象。即使是自由花,也包含著插花的基本要素,比如運用兩朵茶花時,就注意“前面展示70%,後面保留30%”的視覺效果,並且調整葉片的朝向,來表現花葉的不同姿態。

自由花作品也考慮到欣賞者的視線高度。曾經插花放在壁龕中,欣賞者跪坐,正面觀賞,隨著生活方式的現代化,日本進入“椅子生活”時代,視線高度與過去相比提升了1.5到2倍,加上商店櫥窗的展示需要,都促進了插花的變化,尤其體現在自由花的設計中。傳統和潮流在插花中並存。

蘆田一壽說,“日本典型的美有兩種,一種追求非常樸素的狀態,一種是奢華鮮豔的刺激,這兩種思想,從日本歷史角度看,一直是交替存在的。而‘綺麗之寂’在兩者之間,要表現美的真正品質。戰爭之後,生活困難,大家不得不去掙錢,開始追求奢侈和富有,現在,那種狀態應該是快要過去了。我感覺時代正處於對美的本質的思考和追求,期待這種即將到來的複興。” 

我們最後問他,什麽樣的人適合插花。蘆田一壽說,插花其實是個性的體現,適合有表現欲的人,一個人的審美價值觀,也在插花中一覽無。有趣的是,有些平時非常活躍的人,插花作品卻顯得非常安靜,可以說,插花表現出了他的內在性格。而要讓插花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大概需要四五年的訓練。

“要有你的理解,有道理在其中,否則你的想法無法傳遞給別人。重要的還是插花給誰看。這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審美形態,你要思考向人傳達什麽,如何把你認為的美歸納成語言,講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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