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柳堡的豔陽天

直到現在，生於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聽到電影《柳堡的故事》中這首《九九豔陽天》，仍是激情難抑，不僅讓人們記住了江蘇省寶應縣柳堡鎮這個多情水鄉，更讓紅色歲月中“二妹子”送情郎上前線那含蓄愛情的曼妙、純真與美好銘刻在億萬人的心裡，成為幾代人的記憶。如今，豔陽高照下的新時代柳堡人又在怎樣續寫和諧家庭與愛情的新篇章？

早春二月，記者來到寶應。運河兩岸柳樹下密密的油菜花，來往穿梭的輕舟劃過河水蕩漾，風車、楊柳、板橋，一如《柳堡的故事》裡的畫卷，溢滿溫情，令人心曠神怡。

在寶應縣人民法院，接觸婚姻與家庭這“人間煙火”最多的無疑是民事法官。於是，熱情的院辦公室主任王駒把記者領到了民一庭庭長的辦公室。

1969年出生的王濤，皮膚並不算白，但有一張滿月般潔靜安適的臉。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儘管歲月的風霜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細紋，卻掩飾不住她曾經的美麗。

自調入民一庭後審結民事案件3000余起，沒有發回重審、申訴信訪、投訴舉報。2019年1月，被評為“揚州最美法官”，眼前的王濤卻低調得有些羞澀。

留住“柳堡愛情”

電影《柳堡的故事》，是一部沒有情人牽手與擁抱，沒有接吻和“愛”字語言表達的愛情故事，卻能跨越60余年的歲月。幾十年來，這一經典的紅色純真愛情滋潤著這塊革命老區的土地。純真的愛情，理應珍重，更需守護。為留住“柳堡愛情”，這裡的法院人默默守護著純真的婚戀與家庭價值觀的底線。

在氾水人民法庭工作時，王濤遇到了柳堡鎮裡這樣一件婚姻糾紛。戰士小胡在河北當兵，與小鳳認識不到半年就結婚了，婚後聚少離多，結婚8年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1年。妻子一個人將孩子拉扯大，心裡積蓄了很多埋怨。小胡退役後，原本以為兩口子在一起能過上和和美美的生活，可小胡因回到地方，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心裡落差大，兩口子矛盾日益加劇。

小鳳一直覺得這樣的生活很難維持，在一次大的爭吵後竟然抱著孩子跑到法庭要起訴離婚。小胡也跟著過來，大聲嚷嚷“離就離！”

從爭吵中，王濤能聽得出，小胡在部隊這麽多年來，一直是妻子用柔弱的肩膀撐起這個家，小鳳心裡有太多的委屈。得知小胡是柳堡人，也是一位有著12年軍齡的退役軍人，王濤覺得這個案子不能簡單地立案、審理、判決。看到小鳳坐在一旁流淚，王濤把她拉到辦公室。

“當初選擇嫁給他，就是因為他是一名軍人，因為我是聽著爸媽講《柳堡的故事》長大，內心非常崇拜軍人，可他太讓我失望了……”小鳳向王濤倒出了內心的苦水。在與她一起暢談戰爭年代發生在家鄉的純真愛情故事過程中，王濤隱約發現，小鳳並不情願結束這段感情。

“選擇嫁給軍人就意味著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辛勞和情感，軍人的樸實和擔當是每個人都嚮往的，雖然他退役了，但這種品質會伴隨一生，相信你們未來的路會越走越好。”安撫完小鳳，王濤又把小胡拉到邊上談了起來，小胡呆呆地盯著王濤的臉聽著。此時的小胡心裡有些內疚，王濤說：“在部隊這麽多年，是妻子獨自一人挑起家庭的重擔，照顧老人孩子，才讓你在部隊安心服役，軍功章也有她的一半啊。”小胡理虧地說：“確實這麽多年來，我虧欠妻子和家人的太多，不該對她這樣。”

看到小胡回心轉意，王濤把兩口子拉到一起，二人一言不發。王濤說，今後我就是你們的大姐，回家好好過日子，以後遇到什麽煩心事可以來找我。小胡抱著孩子拉著小鳳離開了法庭。儘管之後再也沒有來過法庭，但王濤的心裡一直惦記著他們，在打聽到小胡在鎮上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兩口子生活越來越好時，王濤的內心才有了些欣慰。

離婚、贍養等涉家事案件，王濤幹了近20年。在她看來，法官不好乾，跟醫生一樣，學術與技巧一樣不可缺。知識和經驗固然很重要，但辦案的技巧和智慧同樣重要。尤其對那些纏訴、雙方對立情緒大的案件要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因案製宜，因人製宜，因時製宜。離婚案件多採用冷處理法、感情回憶法、借用外力法；贍養案件多採用道德釋理法、情法交融法等。

王濤動情地說，她特愛看《柳堡的故事》。影片裡的二妹子出身窮家，她沒有太多的文化，但她的質純之心，卻能夠把一份專屬的愛意，給予專人，而且揮發和投入得那麽好、那麽潔淨。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也聽見了，二妹子說的話裡面，沒有一個字是愛呀情的。但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沒有言愛，卻比愛情兩字重千倍沉萬斤。終於在電影《柳堡的故事》末尾的時候，二妹子等到了她的哥哥副班長。王濤深為他們守望到的這一份誠心祝福，真愛不說我愛你。

當然，在所有人的眼裡，王濤的婚姻是被羨慕的，結婚20多年，幾乎沒與丈夫紅過臉、反過目，發生過爭吵。王濤稱，一個家庭，一對夫妻，哪能沒磕磕絆絆？但夫妻倆相互理解包容最重要，最好的感情，就是我知道你的辛苦，你知道我的不容易。既然是夫妻就得把心放在一起，共同經營一個家。

王濤的丈夫對她很體貼，工作很支持。民庭法官顧曉光告訴記者，在銀行工作的丈夫常常騎著電動車來接加晚班的王濤，他們的兒子也特帥氣可愛，在學校畢業的微電影中還演了男主角。說起這，眼前的王濤面露母親特有的自豪與驕傲。

用王濤的話說，家和萬事興，就是家裡和和睦睦，工作心無旁騖。說話間，她的臉透著一股祥和淡定，仿佛在無聲地訴說：什麽是幸福。

“五個心”

幾年之後，王濤重提這起案件，整張臉仿佛又蒙上了一層憂愁的面紗。

趙大爺老兩口年逾古稀，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本應是樂享幸福晚年生活的時候，可趙大爺老兩口卻把三個女兒告了。是什麽恩怨要告自己的子女？開庭前王濤專門來到村裡。

老兩口單獨居住，去年夏天將拆遷時分來的一套住房私下給了小兒子，明顯的重男輕女。

老兩口的三個女兒覺得老人處事太偏心。當年春節，三個嫁出去的女兒一氣之下，都沒有回來看望老兩口，兄妹間的關係也緊張了起來。

此後，幾個女兒對老人不聞不問，小兒子自小嬌慣壞了，也不盡心照顧老人，讓老兩口十分心寒。一次，趙大爺騎著三輪車在村裡摔倒了，四個子女全都聯繫不上，幸好周圍鄰居將老人及時送到醫院，才避免了大的意外。住院期間，老兩口花光了積蓄，子女們不僅沒有過問老人，更沒有拿錢給他們治病，老兩口既氣憤又傷心。

眼看自己年齡越來越大，生活來源越來越少，四個子女也因老人的贍養問題爭吵不休，互相推諉打起了太極，老兩口生活愈加沒有著落。雖經村委會多次調解，贍養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無奈，老兩口一氣之下將三個女兒告上了法庭，唯獨沒有告小兒子。

王濤從周圍鄰居交談中得知，老兩口對小兒子大事小事都偏向，小兒子也不求上進，一個典型的“啃老族”。弄清案件的基本事實後，王濤首先告訴老人，現在新社會了，生兒生女一個樣，在養老的問題上，四個子女都必須盡責盡力養你們、照顧你們。訴訟中，王濤將小兒子追加為被告。這一舉動受到村裡左鄰右捨的稱讚。開庭前，王濤找到三姐妹，儘管遭遇粗言粗語，牢騷滿腹，不給好臉色，但王濤卻一一傾聽了許久，她那誠心和細心終於給三姐妹平添了幾分親和。

王濤想，百善孝為先，而這起贍養糾紛案件在當地對群眾具有典型示範的教育意義，於是決定以巡回法庭的形式審理此案。經過一番準備，案件在村委會大院裡準時開庭，十裡八鄉的群眾聞訊趕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告席上，老人的四個子女全部到場，看到對面原告席上坐著自己年邁的老父老母，他們如坐針氈，不僅臉沒地方擱，心裡也都不是滋味。

“針對老人的贍養問題，你們作為原告的子女，準備如何解決？”王濤開門見山。話音剛落，四個子女開始相互指責、推諉與爭吵，讓原本安靜的庭審現場一下子變得嘈雜起來。

王濤冷靜地看他們一一“表演”後，拍了下案桌：“都閉嘴，看看坐在你們對面的父母，頭髮白了，背駝了，卻不料晚年落到如此境地，著實讓人心寒，現場鄉親們有誰能看得下去？”四周的群眾躁動起來，你一言我一句地責怪、數落起來，幾個子女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恨不能鑽進地洞。

這當口，王濤把握火候，義正詞嚴：“老父老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養大成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可現在老人年歲高了，生活難維持了，你們一個個就這樣撒手不管了？”四個子女一下子被鎮住了，一個個張口結舌。王濤跟記者說，當時她就看得出來，這幾個子女們心虛愧疚了。

王濤決定現場調解，並請村幹部和熱心的群眾一起參與調解。最終，四個子女都同意每月支付250元給老人養老，並當著那麽多人的面一再表示：“爹、娘，是我不孝，以後一定會改的。”“放心，我們幾個以後天天輪流照看你們二老。”

王濤清楚地記得，那天案件調解結束後，趙大爺拉著她的手，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綻開一叢笑，從前額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開。打滿褶皺的前額下一雙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來，渾濁卻溫潤。

說到這兒，王濤悅上眉梢，一直沉著的臉放晴了，帶著動人的微笑。她說，家事審判情感性強,忽視情感隻重審判就可能會引發新的積怨。因此,法官在審理案件中，特別需要“五個心”：熱心接待、耐心傾聽、公心調解、善心救助、愛心關懷。

眼角的淚花

王濤的名字是有點男性化，但她卻是個內心柔軟的女人，情感細膩、性格善良，容易與人相處。有一起普通的離婚案件，讓王濤內心糾結和矛盾了許久。

王濤剛剛開庭結束回到辦公室，一位老奶奶急著要找她。老奶奶身體略胖，走起路來非常吃力。王濤連忙把她攙扶到辦公室，並與老人拉起了家常。看到這位王法官對自己熱情的態度，老奶奶一下子打消了顧慮，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王法官，知道你是庭長，特地跑來求求你，不要判我兒子和兒媳離婚……”王濤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這位老奶奶是一起離婚案中被告兒子的母親，兒媳因夫妻關係不和起訴離婚。講到傷心處，老人泣不成聲。可憐天下父母心，每一個母親對子女的冷暖，都日夜牽腸掛肚。為了兒子，老奶奶一瘸一拐地跑到法院來祈求。

王濤心腸軟，同為母親，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說到這兒，我看見她的眼角泛出淚花，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那天，送走了老奶奶，王濤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一連幾天，老奶奶祈求的眼神總在她眼前浮現。王濤說：“法官理應弄清真相，秉公判斷家務事，我決定自己來辦這起案件。”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王濤上門了解情況。一進家門就看到老奶奶的兒子不願意與她交流。在與老奶奶的兒媳交談中得知，婚後兩人感情一直不和，女方一直盡力把這段婚姻維持下去，但丈夫表現出來的種種防備心理讓她日子過得非常壓抑與恐慌，“天天像坐牢一般”。

幸福婚姻需要兩個人的堅守。從事民事審判以來，王濤遇到婚姻家庭案件，都希望請求離婚的男女能破鏡重圓。面對此案，起初王濤還極力去挽回他們的婚姻，可經過幾次交談後發現，兩口子完全沒了感情，失去了挽回余地，婚姻也是名存實亡，與其這樣，不如讓雙方從這不幸婚姻中解脫出來。王濤看得出，內心長久的折磨已在老奶奶兒媳臉上留下了皺褶的印記。這個女人對婚姻失去了希望，對她的男人失去了信心。

在這種情況下，王濤一邊盡力做男方疏導工作，化解思想障礙；一邊與老奶奶促膝交談，囑咐要有判離的思想準備。“一次次談話，我找到了打開老奶奶心結的鑰匙。”王濤嫣然一笑，喝了口水對記者說。

“處理婚姻家庭糾紛案件，就是要還原婚姻的本質，有些案件如果一味追求和好，反而違背與損害了當事人的權益，對一個人、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不負責任的。”最終，老奶奶的想法與情緒有了轉變，兒子與兒媳兩人達成了離婚協議。王濤又一次來到他們居住地，在村委會和鄰居的監督下，將房屋進行了合理分割，小兩口的婚姻雖然解除，但女方熱情地表示將盡其所能照顧老奶奶的生活。看到這些，王濤心裡也踏實了許多。這會兒跟記者說著，她的臉色也如雲收雨散似的，開朗起來。

歸程中，記者望見運河道裡平靜的水，從冬天的素淨中甦醒過來，被大自然的春色打扮得青青翠綠。和煦的陽光下，柳堡人在過春天。

（來源：人民法院報）

作者：婁銀生 友寬 王駒 張霞

編輯：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