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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看這個展,我們專程去了日本

當你進入一個展廳,看著眼前繁多的作品,是不是總會想去探尋其中的意義?

單讀主編吳琦前往日本,和正在當地舉辦展覽的藝術家蘇笑柏對話。他們避開談論作品中的具體意義,從日記裡的日常瑣事聊起,聊到最終創造出自己語言的諸多不易。而在蘇笑柏看來,“解釋畫面”是一個多餘的舉動,他創作的目的始終是在“偷偷摸摸地、隱藏地追求自己的美。”一種純粹的、更大的美。

蘇笑柏 1949 年生於中國湖北省武漢市。1985 年進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研修班學習,1987 年獲德國北萊茵州文化藝術獎學金,進入德國國立杜塞道夫藝術學院研究生班及大師班深造。蘇笑柏的作品用視覺語言和藝術的概念,體現了哲學與人類日常的普世議題。他的藝術體現了其存在的本身,而非描繪其他物件。就如同蘇笑柏所言:「把故事留給要故事的人,我只要一點光,一點平面上的起伏,一點色彩和流動,就好了。」

藝術家終其一生,只為創造自己的語言

文|吳琦

展覽開幕,是藝術家們某種“至暗時刻”。作品已經完成,想說的話都分明地陳列在展廳,空空地等著觀眾去看,他們卻不得不先站出來,接受公開的祝賀和評價,用言語、身體、禮節這些創作之外的東西為自己的作品負責,而且幾乎不能拒絕。

在日本神戶的一間酒店,藝術家蘇笑柏正在經歷這樣的時刻。秋日正涼,下著小雨,這家高級酒店的大門甚窄,內部太空似也不寬裕,高層上有一個小小的露台,正響著音樂,他穿著毛衣,喝著熱茶,一個人坐在正對著門的位置上,像一座碉堡,輪番接受記者的訪問。第二天,他在兵庫縣立美術館的個展就要開幕了。

蘇笑柏 1949 年出生於武漢,36 歲才進入中央美院,38 歲獲得機會進入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又花了十幾年才確立自己的繪畫語言,迎來創作高峰。他很少接受採訪——很多藝術家都這樣標榜,但搜索引擎證明他說的是真的。為了這次展覽(他迄今在亞洲最大的個展),他專門留出兩天時間,端坐在那個位置,準備接受必須開口的命運。結果我們意外聊起他的日記,他簡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朝著這個話題猛遊過去,他說,“我特別怕跟別人談我為什麽這樣畫,我們開始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

60 年代,所有藝術家可能首先都是文學青年。他愛讀書,讀外文翻譯小說,上了美術學校以後,也不專心畫畫,沾沾自喜地偷偷寫一點。他覺得“文字是最直截了當的第一反應”,從此開始記日記。日常瑣事,稀奇古怪的想法,偷偷喜歡過誰,都記在裡面。後來,記下的感受越來越少,因為他發現感受那東西似乎不太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時間久了,很難想起那時是為什麽難受,轉而開始記錄更加具體的資訊,見了誰,做了什麽,談過什麽,什麽時候在德國買了第一瓶墨水——容積是 75 毫升。

剛到德國時,他和朋友去一個老作家的魚塘釣魚,談起人的平等、眾生平等,老作家突然憤怒地起立,動手趕跑那些正在偷吃他的魚的鳥,被大家狠狠嘲笑。日記裡的這些事,會喚起他的回憶,讓他想起那時和這些德國作家、律師們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問題上爭吵不已。記憶也是一口魚塘,日記和藝術都是試圖有所打撈的努力。他說這樣才踏實,心裡不會慌,“時間過得這麽快,自己給自己有交代”。每天隻記一頁,已經寫了四十年。

蘇笑柏作品《飄逸》(2017)

日記裡當然有很大部分的內容關於畫畫,記錄他創作時的想法和具體的進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談話不算跑題。他總是同時畫很多張畫,最高紀錄是一天同時在九張畫上開動,在一張畫上折騰半天,又轉向另一張,畫著畫著很容易忘了最開始的意圖,這時候日記就顯得重要起來。不僅僅是簡單的備忘,還包括許多精確的細節。有一張畫名叫《隨風》,畫完之後他把畫掛起來,油漆沒乾,還在往下流,他就用腳把漆往上推了一點,這個動作他也會記。

只有看過他畫的原作,才有可能理解記日記這種日複一日的智力勞動,和他的藝術作品之間更深的互文關係。他不是畫在一般的油畫布上,而是用亞麻布、木板、擠塑板等材料,經過層層擠壓和組合,生造出一塊基底,然後再用大漆、顏料、滑石粉、調色油等等,調製出特有的顏色和質地,潑在基底上,進行塗抹、混合和覆蓋,還要等待時間,通過不同的溫度和濕度條件,讓一些局部氧化、龜裂、開片,最終形成可以入畫的肌理和顏色。把藝術家看成是在靈感和癲狂的庇佑下任意妄為的人,很難想象這個過程。據說蘇笑柏的畫室如同健身房,所有的畫都平鋪攤開,不像其他畫家把畫架起來,他自己站著,弓著腰,每次畫畫都大汗淋漓,旁邊備著衣服,隨時換洗。為了找到某種效果,他需要仔細記錄各種方案和配比,並且動手再來,每次都要經過強度幾乎一樣、但路徑完全不同的重複實驗。如果只是平面地看,就看不到這個複雜的成像過程,看不到畫面上那些變幻莫測的顆粒、痕跡和凹凸不平,更看不到畫的側面,無法辨認那裡神秘的厚度,以及整體上確鑿的體積。

《拂水-夏》(2018)

他的每一張畫,都是一篇艱辛寫成的日記。用最具體的具體來表現抽象,用不斷累積的偶然來尋找必然性。如果沒有反覆的錘煉,便沒有線條,沒有效果,也沒有顏色。這個痛苦的過程被他簡單地解釋成一種緩慢、自然的改變,是一種“狀態”,而不是“積累”,“這樣畫比那樣畫方便,這樣畫比那樣畫好,沒有什麽世界觀的變化。”就像寫文章要尋找最恰當的字眼,他這麽做只是為了在繪畫中建造自己的語言——在最基本的維度上重新創造美,這不僅僅是他的創作、恐怕也是抽象藝術的秘密。而且,這種語言至少看上去比文字更加立體、豐富和神秘。

為了找到這種語言,蘇笑柏花了近半輩子的時間。在德國學習期間,他有一段陷入谷底,精神上遇到危機,畫畫也無法推進。於是跑到鄉下買下一所學校的舊舍,養馬,“瘋狂地種樹”,用“這種荒唐的事情”來逃避問題。實在苦悶的時候,就跑到院子裡去拔草,乾體力活,才能有所緩解。最後是通過閱讀德語才找回定力。他讀尼采,讀《聖經》,在簡單的句子裡重新體會德語那種機械、精準的美。笛卡兒的“我思過我在”被中文翻譯成一句標準的格言,而在德語裡,幾個單詞連起來是一個短促而玄妙的陳述句,“我,在想,嗯,那就是我。”異國的語言重新激活了他,甚至激發出比畫一張好畫還要強的興奮感。這再次解釋了他對語言的挑剔。反觀國內,“語言怎麽能虛偽到這樣的地步?”

《拂水-秋》(2018)

後來,他是偶然在宣紙上用毛筆畫抽象畫才找到了靈感,之後又在福建發現了中國的傳統材料大漆,最後試驗出今天的風格。畫面上能夠辨認出這些淵源,包括他對古風、宋瓷的喜愛,德國的克拉佩克、裡希特和呂佩爾茨等抽象表現主義大師對他的影響……不過,比起一個太過邏輯的系統、東西方的二元框架,也許更容易體會到的,是他強烈的大師情結,彌漫在畫面的天氣和體積中。不僅是畫畫,就連看書,他喜歡的也是屠格涅夫、契訶夫這些經典化的作品。

至於畫中到底有什麽,他便不願多說了。“實際上我還在追求的是美,當代繪畫都不願意談的那種美,雖然很落後,很不當代,可是人家看我的畫還是當代的,我偷偷摸摸地、隱藏地追求自己的美。”一種純粹的、更大的美,包括“悲劇的美”、“破壞的美”,而不是“直線條的、規規矩矩的美”。他說,“我總願意把繪畫和音樂相比,我們去欣賞音樂的時候,從來不想音樂家想表現什麽東西,總是被音樂所帶著走。可是為什麽對繪畫有這樣一個要求呢?我不要大家有這樣的要求,所以我無法解釋自己的畫面。”

展覽也是一樣,他把畫都拿出來,放在安藤忠雄設計的兵庫縣立美術館(日本關西最大的美術館),展廳的太空與燈光經過另一位建築師豐田啟介的重新設計,在所有畫作上蒙上一層凝視的光,呈現出和日光之下不同的質地。展覽的名字來自大衛·鮑伊,是蘇笑柏在一個紀念展中看到的,大衛·鮑伊在影片中坐上宇宙飛船,回頭看了一眼宇宙,“地球是藍的,宇宙是黑的,我們在當中飄著,是當中很渺小的一個”,大衛·鮑伊說,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借這個展覽,蘇笑柏說的是,“我盡我最大的努力畫了,我還能幹什麽呢?”

《拂水-冬》(2018)

久居德國,他說身邊的朋友都老了,沒有什麽年輕朋友,有時電話都不敢輕易打,生怕撥過去只能聽到一個錄音,或者只能找到對方的兒女。近些年常回國內,也過著孤僻的生活,不怎麽和人來往。他說這種封閉可以保護自己,寧可讀書,不接觸社會,也不讓社會干擾自己,與此同時,“當然孤獨,怎麽不孤獨”,但沒有辦法,看看周圍那些他喜歡的人,他沒有找到不孤獨的例子,好像只能如此。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

明明對世事悲觀,他卻陷入一種積極甚至亢奮的工作狀態中。他打開手機裡的通訊錄給我看,一共百餘個經常聯絡的電話,除了親朋好友,絕大部分的聯繫人名字都寫著材料、擠塑板、棉布、風扇、 顏料、珍珠、鐵架、油漆、油漆的女兒……他直接跟商販們一一聯繫,又是一本創作日記。

《無時無刻─蘇笑柏展》

唯有在矛盾中才能誕生真正的創作。在撲朔迷離的畫面中,保留著過去的記憶,用非常當代的方法,做著極其不當代的努力。

前陣子,小女兒正在叛逆期,想要去紋身,蘇笑柏不太能接受,兩人意見分歧,幾番討論,最後女兒部分接受了爸爸的意見,紋完之後特意跑來安慰爸爸,主動讓爸爸陪她坐一會兒。蘇笑柏跟女兒說,爸爸現在感到畫畫有點力不從心,身體太累了,但他不想聽到別人勸他畫少一點。因為他不能畫少,畫少了就畫不好,他也不能畫在特別好的紙上,不能用特別貴的筆,要畫就要肆無忌憚地畫,就像席勒創作的時候要把腳泡在冷水裡,準備幾百張紙,旁邊放著腐爛的蘋果,才會有狀態。結果女兒說,爸爸,我永遠不會勸你工作的很少,雖然你很多工作不一定有意義。

蘇笑柏又問,那怎麽辦呢?女兒說,爸爸,你寫作吧。

《無時無刻─蘇笑柏展》

日本兵庫縣立美術館

展覽日期:

2018 年10 月12 日至11 月28 日

展覽地點:

日本神戸市中央區脇浜海岸通 1 丁目 1 番 1 號(HAT 神戶之內),兵庫縣立美術館三樓展廳

編輯丨是鴨

圖片均來自網絡

無時無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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