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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葬禮,要短一些,另外多聊聊我的妻子

他親自規劃好了一場死亡,然後帶有尊嚴地消失在生命的裂縫中。

文|林秋銘

編輯|柏櫟

在作家約翰·拉赫魯克斯去世後的第14天,《紐約客》雜誌發表了他的遺作《逃離》。

它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84歲的老人在晚年時期愛上了油畫,常常把自己關在家中的地下室進行創作。後來,他患上了帕金森綜合症,表現癡呆,生活逐漸不能自理。他的妻子堅持照顧他,但是狀況變得越來越艱難,她無能為力。無奈之下,他的妻子和孩子決定將他送往療養院。

正當他們來到地下室,準備告知他這一消息時,他們發現,他們的父親和丈夫已經消失在他的畫裡,完成了一場對生命的逃離。

同時逃離的還有作者約翰本人。2019年4月22日,同樣患有帕金森症的他在帕羅奧多的家中選擇了安樂死,走完了84歲的人生。在此之前,他仍然沒有停下手裡的筆,寫作到了最後一刻。

他親自規劃好了一場死亡,然後帶有尊嚴地消失在生命的裂縫中。

《逃離》插圖圖源The New Yorker

蛀蟲

搜索鍵入這位美國作家的名字,得到的結果很少。只有他簡短的生平介紹和幾篇訪談。幾句有限的短語拚湊了他的一生:在史丹佛大學的英語系的創意寫作坊任教35年,退休後和妻子瓊住在帕羅奧多,寫過20多本小說、短篇小說和詩歌。

他的作品前後得過幾次美國本土文學類的獎項,但是銷量平平,書籍只在美國國內銷售。

約翰對此不以為意。「我認為,一個作家真正的嘉獎不是金錢或者名譽,而是寫作過程本身。它可以創造以前根本不存在的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寫,我收獲了大大小小的滿足感。」約翰接受採訪時說道,「直到死去。」

克里斯眼中,約翰對寫作有著不滅的激情。當他還在史丹佛攻讀創意寫作專業時,約翰是他的導師之一,他們常在約翰的辦公室裡討論寫作。

「喬治·布什吃的安眠藥叫什麽名字來著?就是那個讓布什吐在了日本首相的身上的藥?」約翰總是沒有來由地問克里斯一些問題。

克里斯搖搖頭,但是約翰眼睛一亮,突然叫嚷起來:「是Ambien!就是它!」他迅速把藥物的名字記在了隨身攜帶的筆電上。

約翰和許多作家有著相似的習慣,筆電是他用來儲存生活片段的工具之一,以備在後續寫書時用到。

克里斯好奇約翰在那本筆電上還藏著些什麽,他隨意翻開其中一頁,俯身讀道:「即使希特勒也愛他的狗。」克里斯笑了。

在約翰的前半生裡,沒有什麽能打擾約翰對寫作的癡迷,轉折發生在十年前。

約翰在電腦前著手寫作他的新書《美第奇男孩》時,他的左手突然抽搐了起來,他努力不讓自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毛病分心。他在鍵盤上越敲越快,但是他的左手抽搐的頻率也愈加強烈,手指揚起,再無力地落在鍵盤上,像一條剛上岸的魚。

這樣的抽搐總是在寫作過程中重現,約翰沒有在意它。他前後花了六年左右完成了《美第奇男孩》,這本書獲得了業內的好評,但是銷量不盡人意。他像忽略抽搐一樣忽略了這個事實,繼續奔赴下一本書的創作中。

2011年的夏天,約翰和妻子瓊在倫敦慶祝他們的結婚40周年紀念日。情況開始變得更加糟糕。他發現他無法進食和消化。眼睛也出現了異常,周圍的事物變得模糊,像是被罩上了一層厚玻璃。

那個夏天結束後,這個已經76歲的老人瘦了整整30斤,幾乎和他上高中時一樣重。即使他不打字,左手也不受控制地搖擺,走路跌跌撞撞。

回到加州,醫生給他下了診斷書:「是帕金森症。」

約翰沒有表現出多少震驚,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生活中那隻擾人的蛀蟲終於亮出了它的名字,這項在全球範圍內都無法根治的疾病注定要開始纏繞他剩下的人生。

約翰·拉赫魯克斯圖源The New Yorker

尊嚴

即使過去了三十年,約翰依然記得他的父親被帕金森蠶食的可怖過程。曾是一名優秀工程師的父親患病後,常常四肢僵直,身體不自主地顫抖,嘴裡還發出混亂的語言。

帕金森會伴隨著面部癱瘓,它像一塊面具,蓋去了父親所有的笑容。他表現出癡傻,老是懷疑家裡藏著看不見的小蟲子,反常又執著地在桌布、毛毯和睡衣之間翻找。

約翰把父親送進了療養院,平時厭惡電視的他居然在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當家人去看望他,坐在電視前的父親已經認不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黯淡的眼眶裡盡是漠然。「很高興見到你們。」他露出禮貌的神色,「你們能來看我,你們真是個好人啊。」

父親的模樣早已支離破碎,約翰面對的是一個僅剩下生存本能的人,他最後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尊嚴地死去。

「現在輪到我了。」確診後,約翰一邊服用各種抗震顫的麻痹藥,一邊繼續寫作。他的身體狀態不再允許他寫長篇大作,他只好轉向短篇小說,卻依然失敗,那些故事線索總是將他引向更廣闊的空間,寫著寫著又變成了長篇,他感到力不從心。

他拋棄了其他小說,決定轉而給妻子瓊寫帶有自傳性質的短篇故事,「這是獻給她的情書。」他們曾經相伴著走過了近50年的婚姻。著眼於現實,讓他不再在其他虛無的故事裡漫遊。他在《紐約客》雜誌上繼續刊載這些作品,沒有中斷過。

「作家們可以一直一直寫作,直到他們的手連門上的鑰匙都轉不動了,像約翰那樣,他們還可以用聲音告訴別人他們在那兒。」克里斯接受《人物》採訪時說。

隨著耐藥性的增強,醫生開具的藥物逐漸不起作用。腿部喪失了力氣,約翰不得不用拐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每當完整地度過一天,他都覺得是生命給予的緩刑。

他在短篇《漫長生命中的三個短暫瞬間》中寫下了自己患帕金森之後的尷尬境況。一次,他和瓊正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的身體瞬間發冷,四肢沒有了溫度,但是額頭卻變得滾燙。約翰試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但是又倒了下去。

瓊想要幫助他,但是她的力氣不足以支撐起他的身體。「沒關係的,不要叫911。」約翰安慰著急的瓊。兩個無助的老人坐在沙發上,互相擁抱著。

「我死後一定會想念你的。」約翰對瓊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面對什麽。他將從依靠拐杖到被迫使用助行器,再是輪椅,最後雙腿會變成毫無用處的累贅,他只能躺在床上忍受漫長的孤獨。他會逐漸忘記自己是誰,忘記妻子瓊的名字,到了最後,他甚至不會再去思考,這場噩夢為什麽還不結束。

他害怕看到那樣的結局,那是一具沒有靈魂、麻木運轉的身體,它毫無價值可言。

《漫長生命中的三個短暫瞬間》插圖圖源The New Yorker

自殺

《漫長生命中的三個短暫瞬間》發表後,約翰注意到了加利福利亞州在兩年前通過的安樂死法案。2016年6月9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通過了《終止生命選擇法案》。法案實施後的半年,已經有250人選擇了「終止生命選擇程序」,173人以這項法律結束了生命。

是有尊嚴地死去還是繼續面對望不到頭的痛苦?他決定和妻子談談。

安樂死並不如字面上那麽平靜,它不能減免死亡帶來的恐懼。約翰和瓊討論了很久,最後決心為約翰提前迎接生命的終結。

在過往的數十年裡,約翰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擔任過16年的牧師。「自殺」在天主教教義裡是被禁止的,它等同於犯罪。「但是最後,我們達成了共識,我們的生命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不應該感到羞恥或者遭受責備。這是一個約定好的有關愛的行為。」約翰說。

「於是,我的『自殺』開始了。」約翰在後來的文章裡用他慣有的幽默自嘲。他找到了他的主治醫師和一位神經學方面的專家,確定了安樂死的決定。醫生和他反覆強調,這個決定可以隨時取消,包括在程序執行的前一刻。

選擇日期是約翰和瓊最不願意面對的事。「當我們想到死亡和永遠的分別的時候,我們太難過了,那種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但是我們選擇讓那個結局來得更早一些。」

約翰簽署了安樂死的協議,將日期定在了4月22日。在這之前,約翰在這個世界還存有不到三周的餘額。他和瓊在加州的家中度過了美好的17天,一些朋友來到家中拜訪,和他握手告別。

他將寫作堅持到了最後。他冷靜地記錄了自己對於死亡的思考和最後的路程,寫成隨筆《死亡與尊嚴》,發給了《紐約客》雜誌。他和企鵝出版社商討了最後一本書的出版安排,它將在今年12月份出版。他的作品替他延續了一段生命。

4月22日那天,南加州氣象晴朗。約翰在家中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一杯試劑。它是當地一家藥房配製的助亡藥物,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讓你感覺良好的複合劑」。

他和瓊作了最後的告別,她和醫生陪伴在他兩側,注視他喝下藥物。藥物帶來的催眠效果讓他逐漸沉睡了過去,一個小時後,他沒有了鼻息,安詳地躺在瓊的懷裡。

沒有人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在思考些什麽,但是或許能在他最後一篇隨筆中找到蹤跡:「在所有的言辭都消失在對與錯中,消失在失敗與欲望中,消失在愛與痛失中之後,我迎來了永恆的安息。」

告別

「親愛的阿諾德,我有個請求。你願意在我的葬禮上說幾句話嗎?」

阿諾德收到了一封來自約翰的郵件。他沒有感到意外,他曾經在臨終關懷院看望過這位好朋友,他還記得,約翰把臨終關懷院的小房間戲稱為「候機室」。比起病患,約翰更像一個等待飛行的旅人。

約翰親自給朋友發送了邀請,他還精心設計了葬禮的一部分內容。他找到主持葬禮的牧師,指出講述自己故事的那個環節,必須要滿足他的兩個條件。「首先,一定要簡短一些,我知道牧師總是喜歡說得太多。第二,不要談論我,多和他們聊聊我的妻子吧。」

2019年5月25日的上午10點,葬禮在帕羅奧多的聖阿爾伯特大教堂舉行。清晨的雲霧散開,陽光和煦地打在教堂用石塊堆砌的尖頂上。走進教堂大廳,來賓很少看到鮮花。為了代替鮮花,約翰的家人請求賓客以約翰的名義捐款給了一家慈善機構。

克里斯也收到了葬禮的邀請。「我很高興參加了約翰的葬禮。」他後來在部落格裡寫道,「我沒有打錯字,我是真的在他的葬禮上感到了快樂。」

克里斯向《人物》回憶,這個稍顯特別的葬禮上,阿諾德講述了他和約翰在史丹佛大學的時光。他們在剛進史丹佛任教時就認識了彼此,部門會議期間他們常常會轉過身,默契地看著彼此竊笑。

正像約翰所希望和計劃的那樣,阿諾德幽默的故事讓場下幾乎全部的賓客都笑得前仰後合,眼角濕潤。「我們很難判斷我們的眼淚是出於悲傷和快樂,但我相信約翰會更喜歡後者。」克里斯告訴《人物》,「即使到了死亡那一步,約翰還在教導我們,他證明了死亡不會阻止他把生命完成得更好。」

葬禮結束之後,克里斯發現身邊的賓客都像他一樣,臉上掛著笑容走出了教堂大門。

一座刻有約翰名字的墓碑佇立在他生活了多年的帕羅奧多的濕潤土地上。

像是命運早已預設好軌跡一般,約翰的姓氏拉赫魯克斯(L’heureux)源於法語,它的意思是「幸福」和「美滿」。

資料來源:

1、The New Yorker:John L’Heureux on Death and Dignity.( April 29, 2019)

2、The New Yorker:Three Short Moments in a Long Life. (May 2, 2016)

3、Chris Yeh:In Memoriam: John L’Heureux. (May 30, 2019)

4、johnlheureux.com:December 2011 interview with Dikran Karagueuz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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