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愛滋病人的三封來信

今天，我想談談曾經接診過的一個愛滋病人的故事。

我所在的肛腸科，平均每年要進行10例左右愛滋病人的手術，從最初的恐艾，到慢慢接受他們，不歧視他們，我們經歷了很長時間。

一

2017年8月24日上午，太陽炙烤著大地，沒有一絲風，快下班的我，正在醫生辦公室和醫生討論這個月的手術台次。25歲的亮子就是在那個時候，穿著一件極具個性的白色T恤衫，一步三搖的直接跨過門診，進入了我的眼簾。

他熟悉地跟科室的醫生護士寒暄著，似乎是久未相見的老友，醫生將他帶入檢查治療室進行檢查，主任告訴我，2015年，亮子在科室做過肛瘺手術。

我是2015年4月在醫院的護士長崗位輪換轉運站入中醫肛腸科的，在那以前我雖然知道科室會收治愛滋病人，但我內心還是有一點點的恐懼，現在我早已克服了對愛滋病人的心理障礙，有一名愛滋病患者說，我們不僅醫治了他生理上的疾病，還用愛點燃了他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我開始以為亮子是肛瘺複發，檢查的醫生卻告訴我，他這次不是肛瘺，是肛周部位的尖銳濕疣，而且疣已經長到了肛內。

當天是周四，亮子想周五就做手術，而且很快就辦好了住院手續，科室的醫生護士為他進行了相關檢驗檢測，並在中午12:00前，將血液標本送到了檢驗科。

12:30，值班護士蘭蘭告訴我，接到檢驗科電話，亮子HIV檢測陽性。2015年做肛瘺手術的時候，他的檢測並無問題。

我告訴蘭蘭，按照流程去告訴、安慰、開導、鼓勵他。那天中午的太陽很大，蘭蘭說，坐在病房裡的亮子聽到結果後，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當天下午，我就將亮子轉到了護士辦公室對面的33床，實施單間隔離。

二

8月25日，亮子在椎管內麻醉下實施了肛內腫物（尖銳濕疣）結紮術和肛周常見疾病電凝治療。

手術後，亮子的母親來到了病房，亮子將自己感染HIV的情況告訴了母親，正在病房巡查的我，看到他母親在不停掉眼淚。

說實話，亮子是我在肛腸科擔任護士長的3年裡，唯一一個將自己的病情告知家人和朋友的人。

亮子的母親抱著我，嚶嚶哭泣，她告訴我，亮子讀小學時，因為性格問題，她與亮子的父親離了婚，亮子一直跟著她生活。家裡正準備買一套房子，為亮子的結婚做準備。我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傷心絕望的母親，只能默默的抱著她。

亮子術後分泌物很多，每天早晚換藥成了他的主管醫生龍醫生的必修課。分泌物多的時候，連他的母親看著都有些嫌棄。而且術後亮子的傷口時不時滲血，每當這時，他的母親就會站得遠遠的。

一般而言，手術後的7-10天左右，亮子肛內的結紮線會自己脫落，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他會在術後的14天內出院，然後去疾控中心愛滋病自願諮詢檢測（VCT）門診，進行相關治療。

亮子非常希望他的父母能夠和好，但一直到亮子出院，我只見到他的父親一次。科裡的護士告訴我，她問亮子爸爸怎麼沒來，亮子告訴她，他父親出差去了。可後來亮子的母親告訴我，他的父親因為吸毒被抓起來了……

9月3日下午，因為亮子肛內滲血比較多，我進入科內的檢查治療室，協助醫生對亮子進行電凝止血治療，在治療床上，亮子問我：「周姨，是不是煤氣中毒死起來痛苦會小一些？」

我握著亮子的手，對他說：「亮子，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需要的勇氣比死大的多，即使身染愛滋，25歲的你，仍然有自己不可逃避的責任，那就是活下去，去孝順父母，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要令父母傷心,不能因為自己身染愛滋就成為心理上的絕症患者……」

三

9月4日晚上19：30，我突然接到值班護士的電話，因為結紮線脫落，亮子腸內出現搏動性出血，瞬間染紅了床單被套……

因為出血量大，在極短的時間裡，亮子就休克了，需要立即前往手術室止血，我和主任到達的時候，值班的醫生護士已經將亮子推到了走廊上，走廊的燈光並不明亮，就著手機的光，我給亮子再建立了一條靜脈通道，雙管點滴，糾正休克，一路提心弔膽的進了手術室。

20：30，麻醉師為亮子實施麻醉，因為緊急手術，術前並無禁食禁飲，在麻藥進入體內後，亮子出現了不良反應——將胃裡面的食物和水，全部吐到了科室的被套上……

當麻醉起效後，透過肛門鏡，在齒線附近，我分明看到一根破裂的小動脈，像破裂的水管一般，向外面汩汩的冒血。

齒線附近的血管破裂並不好縫扎，科室主任和普外科主任，兩個人輪流彎著腰，勾著頭，將可吸收線穿在針上，卻怎麼也不好下針。

亮子口中喃喃的念：「你們要小心一點，辛苦你們了，我的血你們不能碰的。」

主任對麻醉師說：「給他上點鎮靜的，都這時候了，他還在操心我們。」

終於，在普外科主任的協助下，亮子出血的動脈縫紮好了，在場所有的人都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四

9月10日，是亮子的生日，不再出血的亮子，狀態越來越好，他讓母親送來了一個蛋糕，因為擔心大家嫌棄不願意吃，他母親特意告訴我們，蛋糕亮子自己一口都沒有吃過，讓我們放心吃。

在亮子整個住院期間，除了進入手術室和檢查治療室，知道自己被愛滋病毒感染後的他基本沒有出過病房，他怕給醫護人員和其他的病人造成困擾。儘管我們一直告訴他沒有關係，他也從不到醫生護士辦公室裡來。

9月15日，亮子要出院了，在出院前，站在病房門口，亮子將三封信交給了我，希望我能轉交給科室的醫護人員。

第一封信是寫給蘭蘭的，

蘭姐姐：

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和你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可能你和我媽媽的名字裡面都帶一個蘭字的原因吧！你是第一時間知道我的結果的人，你從一開始就開導我，讓我放寬心態和面對這個結果，更加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天下午你竟然找我聊天，當時我的內心無比激動和興奮，因為別人遇到這種病人，都會試圖遠離，你讓我內心萌生了一個想法，就是當我的病情穩定下來，我希望通過我的故事和經歷去治癒更多病人，讓更多人了解這樣的一個群體，讓更多的人可以包容我們這樣一個群體，讓社會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愛，這是我的夢想，因為我無法決定生命的長度，但是我可以決定生命的厚度，我不會再胡思亂想。

謝謝你，你挽救的不是一個身軀，而是心，我會牢牢記住你說的那句話，凡事多考慮5分鐘。

第二封信是寫給龍醫生的，

小龍哥：

此時此刻不知如何表達我對你的感謝，但是我的內心都知道，我的眼睛能看到你做的一切。你有時候要做手術或者很忙，都會提前和我說晚點來換藥，時刻都關注我的病情發展，其實有時候我也很擔心，怕身上的分泌物和血沾到你身上，而你似乎從未在意這些，這都讓我感受到，你並沒有把我當一名愛滋病人來看待，我只不過就是一個病人而已，所以謝謝你這20多天來對我的關照和付出，或許在我身上付出的經歷，比其他幾個病人加起來還要多，我只想說謝謝你。祝願你好人一生平安！

第三封信是寫給我的，

周姨：

因為我的病情很特殊，所以我就想用寫的方式來表達我對肛腸科所有醫護人員的感謝，蘭姐，婷姐、麗華姐，兩個蜜姐，帆姐，龍哥，李醫生，旺伯伯，還有一些我不知道姓名的醫護人員，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謝謝你們。

其實說實話，剛開始知道自己是這樣一個結果時，我內心無比複雜，不知怎樣面對父母，不知道怎樣去面對我今後的人生，怎麼樣去面對外界的流言蜚語和輿論帶給家庭的壓力，內心有那麼一瞬間，想過逃避，可是那樣不負責任的走了，留下所有的問題給父母去處理是多麼的不負責任。

當我做出和父母坦白的決定的時候，我就選擇了面對，我是一個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面對過很多的問題，都是自己一個人扛著忍著過來，我是一個內心無比強大，同時也很脆弱的人，其實我也是幸運的，當上帝為我關上一扇窗，卻為我開啟一道門，我離異了十多年的父母重歸於好，我不再羨慕其他的孩子們，可以和父母一起散步、一起吃飯，一起旅遊，所以我也要感謝這個病，讓我在餘下的時光裡不再孤單。

謝謝你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對我細心的照顧，開導我，我會記在心裡的，我也會積極樂觀的面對我今後的人生。

後記

2017年11月份，因為尖銳濕疣複發，出院後的亮子到科室進行過一次電灼，他告訴我，去了VCT門診，實施了系統的抗病毒治療。

他還跟我說，自己已經找到了工作，但是不敢告訴周圍的人，自己是愛滋病毒感染者，我只能祝福他，希望他像自己信中是說的那樣，能以積極樂觀的面對自己今後的人生，能有更美好的未來，同時也期待自己在醫院遇到的愛滋病人能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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