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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澱黃莊參加課外培訓六年:我從北京山區小學走進北京大學

3月24日晚上10:30,我們收到一封6645字的讀者來信,寫信者是一位北京大學一年級的同學,署名第九城。她看到我們曾刊發的反映北京培訓機構中陪讀媽媽群體真實生態的文章《媽媽心裡苦,但媽媽不說》,深受觸動。

在回信中,她筆觸細膩地回憶了自己在培訓機構裡的學習經歷,也寫到了教育資源不均等的現實。但她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是培訓機構,讓像她這樣“在教育起跑線上落後了的孩子”有了彌補差距的可能。

她的熱情令我們感動,更使我們欣慰於自己工作的意義。教育問題是當下的普遍焦慮,對此,認真而充分的討論不應缺席。我們現在將這封信登出(信件內容經過適當編輯),不管你是否讚同她的觀點,都歡迎更多的,更廣泛的討論。

讀者來信

南風窗回復:

第九城同學作為一個在海澱黃莊上過6年補習班的人,想在對培訓機構的鋪天蓋地負面評價之中,向大家訴說一些身為補習班受益者的所思所感,又因為她是北大學生,這兩重身份構成的對立統一,使其講述具有特別的說服力。

第九城同學對待文章的認真以及討論問題的熱情令人感動。一篇文章的容量一定是有限的,但我們知道,作者和讀者本可以一起探討更多的事情,除了文中陪讀媽媽的角色,還有課外補習班究竟應不應該存在,教育理念的爭執,孩子們的動態和心理……感謝第九城同學,她寫來這樣一封認真的來信,用一種鄭重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完善了這一次的討論。

還要謝謝的是,你讓21世紀的中國新聞人,還可以重溫20世紀的寫作者那種莊重的書面交流體驗,這是一種幸福。

南風窗記者 何焰

祝春安

讀者來信

走出海澱黃莊:

我從北京山區小學走到top2大學

第九城

去年年底,一篇《瘋狂的黃莊》刷屏網絡,北京課外輔導機構密度最高的海澱黃莊,從北京家長、學生的關注地區,一躍成為中國教育危機的標識符。

此後,我看到許多以這一地區為代表分析家長教育焦慮的文章,卻甚少見到這裡的學生公開發言。這一現象是合理的——在擁擠的教室中,奔波其間的大多是小學、初中的孩子,尚難以完善表述自己的感受;至於高中的學生,則囿於課業壓力亦難以言說。

這讓我覺得,也許我,一個剛剛考上大學且在海澱黃莊度過了近六年的學生來講講在海澱黃莊的故事,可能是剛好合適的。

其實在北京,曾經有一個地方與海澱黃莊也能相比,這個地方叫“大鍾寺”。毗鄰三環主路,依托著一個已經倒閉的大型購物中心,這個有些荒涼的地方曾經也同樣是許多教育機構的聚集區。

在海澱黃莊和大鍾寺,我只上過一個教育機構的課,上了將近六年。不可否認,我身上存在著幸存者偏差,但我對於這個教育機構,是心存感激之情的。

在“課外機構是社會毒瘤”的主流聲音中,這個觀點也許會受到許多批判,但我請螢幕前的諸位,可以先賞光讀完我的故事,而後或可對我懷有的感激之情有些微的寬容。

1

我從小長在北京郊區一個依托國有工廠而建的偏遠鎮子裡,父母都是工廠下屬事業部門的員工,因而我上了一所工廠子弟小學,這所小學當年甚至還被劃分成了山區學校。

小學前五年,我大概都是快樂而自由的。一個年級裡只有不到六十個學生,我可以輕鬆考到第一名;部門體制下街坊鄰居相互熟稔,從小我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是讓爺爺奶奶臉上增光的對象。

而這一切在我六年級時戛然而止——那一年,我父母驟然頓悟小升初的重要性。

然而與北京市區動輒二三年級就開始學奧數、學英語為小升初做準備的孩子相比,我起步太晚了。六年級開學初,父母帶我到家附近的培訓機構報名奧數,報班前的摸底檢測,我隻考了個基礎班。

得知消息後,我爸格外沉默。

我問他:“您是不是覺得我應該上傑出人士班?”

我爸承認了。

在我薄弱的奧數水準現實和我爸心中的“孩子是好學生”的理想的共同拉扯下,我爸折中給我報了個位於基礎班和傑出人士班之間的提高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子弟小學中的“第一名”是多麽的不堪一擊——第一堂奧數課剛上了一個小時,課間裡老師就走向陪讀的我媽,在表示了對新學生的關切後誠摯地說:“這孩子基礎太差……”

那時的我就在老師的神情語氣中聽出了勸退之意,曾經的驕傲在稍稍開拓眼界後就破碎一地。

2

幸運的是,憑借著西城區的戶口,我最終還是上了一所示範初中。在西城區多如牛毛的初中名校之間,我的初中只能算二檔;而全年級12個班,我所在的班常年排年級第11。

也是初一這一年,我遠離郊區的家,開始在海澱上課。

在大鍾寺,我上了一個秋季的初一數學,這時的我又一次感覺到了城裡學生和郊區學生的差距、以及不同層次班級授課難度的不同。在暑假,在我家附近的郊區網點,課上的內容和作業我可以輕鬆完成;而在秋季,在大鍾寺,傑出人士班上的課程強度和同學水準讓我成為吃力的後進生。

同時,我也深刻感受到了老師水準的不同。北京市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均豈止體現在不同區縣不同學校之間,就是在課外機構,師資配比在不同的校區也是有差別的。如大鍾寺、海澱黃莊這樣的機構總部、旗艦校區,優秀師資的密度自然也高不少。

初一下的春季學期,培訓機構策劃了一次考試,選拔普通學生進入更高端的班型——課程難度更高,課程內容超過中考考綱而低於競賽難度,目標瞄準競賽與中考之間的“中考簽約”。我抱著“不考白不考”的心態參加了這個考試,幸運地在物理上成為入選者。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我進入了這個物理高端班學習。這是我第一個進入的高端班型,也是我第一次在海澱黃莊上課。

彼時的我和父母也沒聽說過什麽“海澱教育看黃莊”,只是發現符合我時間安排的高端班型只在海澱黃莊開設,於是我誤打誤撞而又似乎命中注定地成為海澱黃莊學生大軍中的一員。

3

高端班型與以中考為目標的班型有很多區別。學費更貴了;不允許家長旁聽了;教室裡的學生更多了;佔座風氣更強了;老師講的內容也更難了……

更重要的是,我周圍的同學們,出身名校的變多了。

不出所料,在高端班型裡,我又一次變成後進生。

羞恥感自然是有的,但我認識到了一些更重要的東西——這裡能學到這些學校裡學不到的知識、能和名校學子同班競爭、能聽到比校內老師講的更好用的解題方法,這些遠比那種“羞恥感”更重要。

於是我開始搶佔教室的第一排,為的是方便在老師講到我不懂的地方時立刻舉手提問乃至直接出言打斷。我一度成為教室裡存在感最高的學生。

不知是幸運還是什麽,我提的每個問題,老師都在課上當眾解答,並且基本可以讓我明白。就這樣,原本班中對我而言較快的節奏逐漸成了我能夠適應的節奏,以至於到了初三下學期,我的數學成績也飄到了班裡中上遊。

到了初三,我每周在培訓機構上12個小時的課外班,數學英語物理化學各3小時。有同學知道我每周上許多課外班,敬佩地說:“你太拚命了。”

在課內,雖然我成績拔尖,但老師要照顧的是大部分學生的水準。老師講題只會著重到中等難度,即便講到壓軸題,也只是一遍過。

那些能“拉分”的數學壓軸題、物理化學大題,我只能去培訓機構學和練。

4

就這樣,經過“拚命”的三年,我終於進入一所北京市頂尖高中,並有幸進入了文科實驗班。與此同時,我也同樣繼續在培訓機構讀高端班型。

高中的高端班型,同樣介於高考和競賽之間,是以自主招生為導向。而我,也以自主招生為目標。

由於讀文科,我的高中在課程安排上,減少了物理和化學的排課,但我也因此感到吃力,還是通過課外輔導機構,我的物理、化學課才算真正“學明白了”。

說回自招。儘管學文,由於清北在自主招生上數學保持文理一張卷,因而我一直上高端班型數學直到高三。而且由於聽說自招英語是四六級難度,我也報了一個針對自招的高端班型英語,上課講授練習全都是六級與托福難度,用的則直接是大學的英語專業教材。

這一切讓我深深感受到,在輔導機構所接觸到的這一切,是對我校內知識的重要補充和拓展。當我在課內物理化學上感到痛苦迷茫時,課外機構的老師可以幫我梳理透徹;而面對難度高於高考校內很少涉獵的自招考試內容,輔導機構又可以為我建立系統的訓練體系。

彼時的我以為,既然目標在自招,那麽大家就都要這樣努力。雖然課內成績在不同學校有不同的排名,但至少想聽到針對自招的內容,大家幾乎都需要來這裡——這也算一種公平。

5

我是在上了高三的時候才發現並非如此的。

這一次,我是不公平競爭中先天優勢的享受者。

由於出身頂尖名校,且課內成績在年級中較高,我在高二暑假就拿到了清北暑期營的邀請碼,雖然那次考試成績非常糟糕,但這只是我面前康莊大道的一個小坎。在寒假,我又一次因為課內綜合排名靠前獲得了寒假營的參與資格,以及較高的初審評級帶來的專業面試資格。在經過考試和面試之後,我順利拿到優惠政策,以至於當自主招生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對自招結果信心滿滿了。

到此時我驟然意識到,由於出身名校,我的自招之路走得比其他學生順利很多。縱使不論頂尖名校帶來的教育資源、人文熏陶,單論自主招生政策本身,身處頂尖名校的學生獲得清北青睞的幾率就更大。

由於名校加成,尚不算頂尖的課內成績就已足以成為我的莫大優勢,而學校較弱的同學,只能以實打實的自招考試成績和名校光環爭輝。

他們在高中的掙扎,一如初中的我拿著中考成績與我知名初中的同學們搶簽約資格。

以至於今日,坐在top2宿舍中寫下這些文字的我不由無比慶幸而無奈地感慨——出身名校真的太重要了。

6

我從山區小學到二檔初中,再到頂尖高中,最後順利考入top2——就算是在北京孩子裡,我大概也算得上是幸運的。

從六年級在培訓機構上課開始,直到高三畢業,我在這個培訓機構讀了七年。

之所以對海澱黃莊、對大鍾寺、對培訓機構心存感激,是因為它為我提供了一個打破學校資源固化的平台。倘若沒有海澱黃莊,初中的我恐怕再努力也只能是學好課內中等難度題的第一名,而與那些初中名校中日常訓練壓軸題超綱題的學生們毫無可比性,也就無緣取得中考高分、進入頂尖高中實驗班,然後享受著頂尖高中的優厚資源,相對於其他同學而言更加順利地進入top2大學。

真的,正是因為我從二檔初中進入了頂尖高中,所以在教育資源的差距上有格外深刻的體驗。倘若沒有輔導機構,層次較低的學校出身的孩子,與名校學生相比,前路會更加艱難。

但高考就是只要努力就完事的嗎?暫且不論全國範圍內大討論的京滬高考優勢,即便在素有高考優勢的北京,教育資源分配也一樣極其不均;清北名額幾乎被排名靠前的頂尖高中壟斷,頂尖高中起點高、教育資源好,一旦進入即使不是一勞永逸也比別人輕鬆許多。

但問題是,怎樣進入頂尖高中呢?答:中考。

但頂尖初中的優勢同樣與頂尖高中相似,又怎樣進入頂尖初中呢?答:小升初。

然而小升初並不像中高考一樣有統一考試,從小學升初中並非統一標準一勞永逸。於是學區房、特長生、奧數英語作文科創各類獎項,年年政策有新變化,年年家長疲於應付焦慮不堪。於是家境寬裕的,為上中關村二小買一套華清嘉園十萬一平的房子、為培養孩子特長注資數萬去上特長培訓、送禮托關係走後門;家境一般又沒有關係的,只好找各種培訓班讓孩子輪番上,去各種地方考試考證考杯賽……

以上幾種方式,在我看來,都是燒錢;但上課並考試,大概性價比是最高的了。它意味著,至少你還可以用你的成績與那些家境寬裕的光環搏上一搏。

就像頂尖武學,有的被壟斷在江湖巨擘門派之中乃不外之秘,你卻能在武功販子那裡付出金錢和時間學到勉強可與之一搏的江湖武學。縱然是壓力,但也是打破名校資源壟斷的最快途徑。

否則,你恐怕都不知道世上還有人武功至臻化境到如斯境地。

就如五年級的我,在山區小學裡考年級第一,便覺得我是一個放眼中國都算成績極好的好學生了。

7

我高考之後聽說,由於課外機構整頓,我曾上過很久的高端班型被關閉了,聞言我有些失神也有些傷心。

傷心在於,我付出了時間也付出了感情,對這些班型的老師,以及它帶給我的知識都懷有感激。

而失神在於,以後的學生倘若想學一些自招的東西,恐怕只能高價聘請一對一的老師、或者攢一些小班課了。不僅學費增加許多,而且更加依賴家長們背書和機構包裝、信息不透明也更加嚴重了。

即便不論師資,原本一小時八十元可以接受到的訓練,恐怕價格一下子要翻番;教育這碼事,燒錢程度又上一個台階。

越減負,越增負。大面上減了學生的負,實際上增了那些想打破教育資源壟斷的家長的經濟支出——甚至,可能這些家長連增加經濟支出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似乎是當代中國教育體制的一個死結。中高考是目前最公平地分配不公平教育資源的一個手段,但在中高考之前,錢和資源的力量也在不斷為孩子塑造不同的起點。但培訓機構,讓我這樣的孩子有了彌補這一段起點差距的可能。

倘若連培訓機構都沒了,那麽這一場賽跑,便更大程度上取決於起點的高低。換言之,那將是最嚴重的教育資源與財富掛鉤——階層固化的第一步,是教育資源固化。

而事實是,金錢在如今教育中的地位,已經越來越重了——尤其是在強調素質教育的今天。

我的一位如今同樣身在top2的同學,曾這樣對我說:

“我沾沾自喜的那些東西,我的英語、文學分析,我會這個那個,難道是因為我比別人聰明嗎?不是啊!還不是因為我媽花錢讓我學了?”

真的。如果單比素質教育,家境寬裕而資源豐富地區的學生,將以先天優勢橫掃一切——畢竟在18歲以前,想要脫穎而出,並不需要你在某一領域有多強的專業素養,所需要的,不過是開闊你的眼界、接觸更多的事情、培養你的興趣、塑造你的能力。

因而我對海澱黃莊心懷感激——倘若無海澱黃莊,家境一般又從山區小學中長大的我,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和我的這位同學相識。

排版 | 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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