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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導演楊德昌: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楊德昌: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圖片來源於網絡

楊德昌(Edward Yang),1947年11月6日出生,祖籍廣東梅州市梅縣區,1歲時移居台灣,電影導演及編劇。

2007年6月29日因結腸癌在美國去世,享年59歲。

? 文| 陸支羽

每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後最重要的事,恐怕當屬紀念楊德昌導演的祭日。遺憾的是,時隔多年,終究不曾有人來完成他未竟的遺願——《追風》。2007年,籌劃數載的武俠動畫《追風》尚未完成,楊德昌便撒手人寰。妻子彭鎧立說,他死前最後一刻都緊握著畫筆。而在影迷們眼中,握在楊德昌手中的,除了畫筆,還有一把隱形的手術刀。無一例外,他總是熟稔地操持著鋒利的刀刃,剖析著台灣都會裡的林林總總,也剖析著我們的心。

有人說,楊德昌是華語電影世界中最會講故事的導演,只可惜天妒英才,尚不曾邁入花甲之年,便匆匆離世。回想年輕時代的他,曾瘋狂著迷於意大利電影大師費裡尼,他曾說,費裡尼的《八部半》看到第四遍才明白了其中的含義。而他自己的一生也最終休止於類似“八部半”的魔咒裡;準確地說,他留給後世的作品只有七又四分之一部(四分之一是指收錄《光陰的故事》中的第二個故事《指望》)。終其一生,從《指望》到“台北三部曲”(《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分子》),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新台北三部曲”(《獨立時代》《麻將》《一一》),他的作品著實屈指可數,但每一部都彌足珍貴。

2007年6月29日下午,楊德昌因結腸癌在美國洛杉磯的比佛利山莊去世,享年59歲。相比於那些年逾耄耋、功成名就的電影大師,他實屬英年早逝。二十幾年的電影生涯,對他而言終究太短了。除了未完成的《追風》,他還有太多故事想拍,包括他在心中醞釀已久的動畫武俠夢。想來,那個病榻上的楊德昌,也正如昔日的費裡尼,直到彌留之際,依然在慨歎自己還有太多故事沒有講完。

記憶中,楊德昌屬於大器晚成的導演。而立之年,他的生活依然與電影毫無交集。直到35歲那年,他才放棄原先的生活軌跡,正式跨入電影行業。他獨立執導的第一部短片名為《指望》,與柯一正、陶德辰和張毅三位導演的短片共同收錄於《光陰的故事》。那一年,他們一群人便成為了台灣“新電影運動”的先驅。

在新電影運動的五年期間,楊德昌開始了他創作生涯的第一階段。1983年,時年36歲的他拍出了《海灘的一天》,張艾嘉和胡茵夢主演,杜可風擔任攝影。在影片中,楊德昌以婚姻為由,表達了都市人對未來命運的憂慮:“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兩個人結婚以後總是圓滿大結局,而大結局之後呢?沒有人告訴我們。”也是在同一年,侯孝賢拍完了極具鄉村風情的《風櫃來的人》。自此,台灣電影史上的兩座豐碑漸露雛形,楊德昌的“都市”與侯孝賢的“鄉村”,開始成為評論界繞不開的重要話題。

《海灘的一天》劇照

三年後,楊德昌在《恐怖分子》中道出了他對台北現狀的憂慮,他說,每個人都是別人的恐怖分子。於是,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彼此傷害、相互脅迫,直到絕處,無力逢生。李立群飾演的李立中,與繆騫人飾演的女作家周鬱芬,最終都逃不出命運的囚籠,而李立中的瘋狂復仇更像是一場夢魘。影片最後那一聲槍響,李立中頭破血流,倒在澡池中,伴隨著蔡琴那溫柔綿長的女音,這一刻成為太多影迷心中抹不去的痛楚。

楊德昌發掘張震,是從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始。那一年,張震還只是個15歲的少年,幾經打磨,才漸漸成為文藝電影演員中的翹楚,大導演中的搶手貨,包括侯孝賢、王家衛、金基德等,都一度垂青於他。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張震飾演的小四就像一頭叛逆的困獸,遊走於夜幕四合的漫漫長街。影片最後,他從胸口掏出一把匕首,殺死了心愛的女孩。時過境遷,這一幕依然堪稱華語影像中最殘酷的青春瞬間。2001年,日本導演岩井俊二在拍《關於莉莉周的一切》時,就借用了楊德昌的這個結尾,卻已然褪去了太多的殘酷,更像是一場祭奠。

從上到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關於莉莉周的一切》

誰也不曾料到的是,2000年的《一一》竟成了楊德昌的遺作。那一年,正是華語電影如火如荼的大年。楊德昌借此榮膺坎城最佳導演獎。毋庸置疑,《一一》是楊德昌一生中的集大成之作,英譯名為“A one and a two”,每個人都注定孤獨。恐怕,這也正是楊德昌終其一生的內心寫照。人雖為群居動物,卻注定彼此隔絕,20世紀以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困境從未消失。

在《一一》中,楊德昌構築了一個獨屬於台北都市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簡南俊始終恪守著朝九晚五的工作,直至精疲力竭。母親敏敏一如既往操持家務十幾年,卻因一個下午的哭訴頓覺人生虛無。女兒婷婷深陷於初戀的困惑與懵懂,及至發現自己不過是朋友愛情的替代品。兒子簡洋洋則對大人們的世界充滿了灰色的好奇心,直到在外婆的葬禮上,他苦惱地發現“他也老了”。在這個以“家”為部門的集體中,我們恍惚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經常聽一些大人這樣誇獎小孩子:千萬不要與小孩子搭戲,小孩子的演技太可怕了。或許是出於對小孩子的鍾愛吧,我最初看《一一》就是因為迷戀上那張“洋洋手持相機”的海報。孩子演得真好,超然於同齡孩子又不失孩子氣。現實中的孩子叫“李洋洋”,電影中的孩子叫“簡洋洋”。楊德昌大概是怕洋洋演不出孩子式的天真,便只是把洋洋的“李”姓改為“簡”姓。洋洋還是洋洋,電影與生活本身沒有兩樣。

及至楊德昌去世,再回頭看《一一》,忽而又有另一番感觸。或者洋洋只是在演他自己,甚而不覺得自己在演戲,也或者可以把楊導給他的那些台詞理解成“童言無忌”。但看完整部電影,你又會覺得洋洋宛如一個小大人,就像有人對這個孩子的定位:心理年齡是生理年齡的兩倍半。

簡洋洋拿著相機拍了好多人的後腦杓,一一對應地拿給大人們看。“洋洋,你這拍的是什麽呀?”洋洋說:“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給你看啊。”這是洋洋自己摸索出來的處世哲學,看似簡單,卻“別出心裁”地暴露了人群的窘困處境。正如他對父親簡南俊的一連串提問,“爸比,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啊,我怎麽知道你在看什麽呢?”“爸比,我們是不是只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作為父親的簡南俊顯然已經跟不上兒子成熟的節奏。洋洋的提問亦不是誰都能給出答案,即使楊德昌也給不出。我們唯一能夠知道,《一一》講述的是一群人的孤單。而這一群人就像是整個世界的縮影。

昔日看伯格曼的《芬妮與亞歷山大》,聽到父親奧斯卡對劇院(小世界)的演員們大談大世界的殘酷與紛擾,恍然就想到了楊德昌的《一一》。扼腕痛惜之餘,又兀自覺得有一種被稱為“宿命”的東西在隱隱作祟。

《一一》劇照

兩個導演“死”在同一個夏天。《一一》成了楊德昌的最後一部電影,而伯格曼在拍就《芬妮與亞歷山大》之後也宣稱這是他的收山之作。兩部作品的主旨與架構驚人地相似,只是伯格曼大談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而楊德昌似乎什麽也沒說。唯有簡洋洋的最後一段話成了華語電影的經典。“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我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有人說,楊德昌的偉大之處在於不可模仿,他是獨一無二的。他始終將縝密嚴謹的工科思維投注於城市影像中,深度剖析著台北的現實與人心的變遷。對於電影專業出身的後輩們而言,楊德昌的電影太難模仿;相比之下,複製侯孝賢的抒情“鄉村”則要容易得多。就近些年來看,台灣新生代導演中常有人效仿侯孝賢,雖氣韻不足,卻也偶有佳作。但遺憾的是,終究沒有人能師承楊德昌。也正因此,在他去世後十年間,沒有人敢站出來,繼續完成他最後的半成品《追風》。

與法國新浪潮一樣,台灣的“新電影運動”也曾誕生了不少重量級導演,除了楊德昌與侯孝賢之外,還另有陳坤厚、萬仁、吳念真、柯一正等。縱觀台灣影史,更不乏李行、王童、蔡明亮等一大批新老導演。但相比之下,楊德昌作為新電影運動的重要旗手,他的後續影響力顯然更勝一籌,並誓將一直延續下去,為後世電影人樹起一座沉甸甸的藝術豐碑。台灣著名影評人焦雄屏曾說:“楊德昌對台灣電影的影響,來自突破了傳統的本土電影語言,用西方的概念,呈現當代台灣社會、家庭與人文的狀態,手法犀利,但充滿人性關懷,並提出醒思,無論是早期的《海灘的一天》,到後來《一一》都是。”

相比之下,拍於1994年的《獨立時代》是楊德昌作品序列中的另類之作。不同於早期作品精細縝密的布局,《獨立時代》如風馳電掣般,意外地暴露出桀驁不馴的憤怒情緒。楊德昌對於台灣當世的針砭時弊,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殘酷現實的泡沫假象,也剖開了城市人的孤獨命運。

《獨立時代》劇照

1996年的《麻將》則是楊德昌中期的一部佳作,同樣講述不諳世事的年少輕狂,確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相映成趣。影片中,紅魚、綸綸、牙膏和香港“四人小集團”到處斂財騙色,遊戲人生。至終,他們才猛然驚覺,他們輸掉的,不僅僅是一場遊戲,更是他們的青春。正如牯嶺街的張震成長於殺人事件,他們則成長於一場命運賭局。時間洪流中,這一幫少年注定無法成為歷史的命脈,而此刻,他們的血是熱的,心是滾燙的。正如有人所言,除了傻子和騙子,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作年輕人。

生而為人的宿命,恐怕大抵便是如此。楊德昌鏡頭下的眾生相,他們看似庸庸碌碌,卻也埋頭前行。他們像大多數台北人一樣勤勉,卻又逃不開中產階級的弊病。他們總是努力想要握緊什麽,最終卻往往拗不過時間的洪流。可見,楊德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他的內心也如他的作品般充滿了張力,這種張力是悲劇性的,它們炙熱而冰冷,甜美而苦澀,夢幻而現實。

很難想象,倘若沒有楊德昌的出現,台灣電影會成為何種格局。雖有侯孝賢執掌大局,卻終究會少了一份難得的厚重。竊以為,楊德昌對於台灣都市生活的深度剖析,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夠超越得了。這份藝術家的殫精竭慮,不僅屬於時代,也屬於永恆。當大多數時代之作漸漸被歷史淘汰殆盡,楊德昌的作品則依然充滿著強大的底氣。正如蔡琴在聞訊楊德昌逝世後所言:“時間會給他所有的作品一個公道,他的付出不會寂寞。”

本文選自《小醜,馬戲團的眼淚》

陸支羽著

鳳凰聯動|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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