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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魔術,我看了65年

01

1953年5月的一天,北京日報社舉辦職工聯歡會,地點在宿捨的小禮堂。本部門職工自願報名表演節目,演出者不化妝,從觀眾席裡走上“台”,開口即唱或朗誦,真正是自娛自樂。

這次聯歡會的節目裡,有李濱聲自報的魔術表演。他邀請我給他當助手,我欣然應允。不,應該是求之不得。我小的時候,常去隆福寺廟會看變戲法。變戲法的人蹲在地上,面前鋪一塊小藍布,布上扣著兩個小茶碗,茶碗前還有三粒小紅球。變戲法的人,口中念念有詞,一邊說著,一邊將小球在兩隻手上傳來傳去,然後,將一粒小紅球扣在一個碗內,另兩粒小紅球扣在另一個碗裡。只見變戲法的人,用小木棍敲一隻碗,然後掀起碗。碗下扣的那粒小球沒了。他掀起另一個碗時,碗裡安安靜靜地擺著三粒小球。

我很想知道其中的奧秘。以後長大了,北平解放了,隆福寺廟會沒有了,但,我的好奇心並沒有消失,我非常想了解戲法、魔術的秘密。這個戲法,後來濱聲告訴我,叫“仙人栽豆”。

這一次,機會來了,我當然願意“打下手”。

濱聲在演出前,向我簡單交代交代“注意”事項。我的任務是給他遞送表演用的道具。

我倆出場了。

李濱聲先生繪製的漫畫

只見他向空中一伸手,就抓到一支香煙,放在嘴唇上,一吸便開始冒煙。就這樣,他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每把都抓出了香煙,並且都冒了煙。表演完“抓煙”,他又表演變撲克牌。撲克牌在他手上,原先只有一張。只見他左手上下擺動,撲克牌隨他手的擺動,一會兒是一變十,一會兒又十變一。我站在他旁邊,看得入了神,竟忘了給他遞送道具。等到他提醒我,我才清醒過來。台下都是本部門的職工,人家看的是濱聲的表演,我的“傻相”倒也使大家更開心。

又一次聯歡會,李濱聲報名演“大變活人”。只見他一個人提了兩個一米見方、五面糊紙的大紙箱子出場。他先讓觀眾確認兩隻紙箱子是空的,然後把兩個紙箱子一套,只聽“嘭”的一聲響,我從箱子裡站了起來。

事後,同事們問我:“你怎麽出來的?”我說:“被他變過去的。”當然,誰都不信我的話。其實我是爬過去的,只不過趁人沒注意。當年身體也靈活,動作快,能迂回地爬來爬去。李濱聲使用的技法就是常說的“破壁術”,如“嶗山道士”一樣。

這次“大變活人”後,我對戲法、魔術更有興趣,常常纏著濱聲問這問那。他是有求必應。邊說邊變,他再次矯正我,說:“‘變戲法’是民間的說法,業內叫‘手彩幻術’。”

02

1958年,我從北京日報調到北京晚報,任務是報導文藝動態。1963年,全國要舉辦“魔術表演專場”,我要寫現場報導。怕採訪提問時說外行話,又怕寫出的稿子露怯,於是,我去向濱聲請教,詢問中國的“古彩戲法”與外國的魔術有什麽區別、看戲法要怎樣看,等等。還問:“現在有大型魔術,魔術的‘大變活人’與咱們的‘大變活人’在原理上有什麽區別?”

李濱聲先生與本文作者

濱聲把兩隻長胳膊平伸在桌面上,一雙大手,手心向下,說:“你坐下。”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濱聲說:“‘古彩戲法’講究‘撕摘捋解,夾帶藏掖’八個字。演員身上帶著許多東西,術語叫‘彩’。這些東西不是瓷的,就是玻璃的,難煞難捆。演員取出‘落活兒’時,要便捷、迅速,不能超過幾秒。”

濱聲說話有特點,嗓門低沉,近乎喃喃自語,隨你愛聽不聽;他的笑,也不動聲色,在似笑非笑

間。聽他說話,必須支棱著耳朵,否則,定會漏掉某個“高級機密”。

他說:“中國的小戲法,內行叫‘提包立子’。‘月下傳丹’和‘仙人栽豆’都是極其重要的手彩幻術基本功。‘月下傳丹’業內稱‘大苗子’;‘仙人栽豆’被稱為‘小苗子’。從技術層面看,傳丹、 栽豆的某些招數,表面現象大體相同,但使用的技法卻不盡相同。‘傳丹’多用於掌上功夫;‘栽豆’多用於指上功夫。關鍵是練‘苗子’。練‘苗子’是全面訓練幻術基礎最好的辦法之一,也是基礎中的基礎。”

“說說具體的。”我央求。

“‘月下傳丹’和‘仙人栽豆’專練手指和手掌肌肉的藏夾功夫,使之具有微妙的感覺和力量。要練習手的靈巧,對於手的各個部位,如每一個指頭的指節,都要練習到;對於手掌、手腕和整個手的運動,都要練習,應該照著技法程序和表演程序,仔細研習手的全部或一部分在藝術上的作用。”濱聲邊說邊掰著他的兩手手指。“跟學戲一樣,要練童子功,也就是解一小就學。學會後,還要攜帶身邊道具,隨時練習。”

話沒說完,他已經發現我滿臉的懵懂。我的確被他說暈了。他隨即從辦公桌上取過一塊橡皮,放在左手裡。瞬間,“過”到右手。左右手“過”了幾個回合。然後,他把橡皮放在右耳,雙手張開,以示橡皮沒在手上。接著,他卻從左耳“拔”出這塊橡皮。他說,這叫“松風貫耳”。他又把這塊橡皮放在自己的左肩上,兩手交叉在我眼前顯示,他手上什麽都沒有。我開始警覺,兩眼死盯他的雙手。他笑眯眯地用左手從右肩上取下這塊橡皮。他說,這叫“二郎擔山”。

他笑了。

我暈了。

濱聲又講,近代魔術表演綜合利用聲、光、電、力、化等科學手段,為魔術的創新開拓了寬廣的路子。我原計劃隻寫一篇不露怯的演出特寫。由於有了濱聲的指導,我寫了上下兩篇。

03

李濱聲自小就喜愛“傳丹”“栽豆”之類的手彩幻術。別人練苗子時,多用玻璃球、乒乓球一類不怕摔、不易破的球體,李濱聲與眾不同,他用真雞蛋練,這就增加了難度。但他樂此不疲。終於練得一手真功夫。他以傳統的傳丹技法為基礎,結合搶彩,可以一氣變出來10個雞蛋,還可以當場打碎檢驗真偽、生熟。功夫至深。

“栽豆”的動作幅度小,表演者沒有大的身段好運用,表情的重點就在於眼神的引領。濱聲有京戲的功底,他的表演,不在於語言的忽悠,而是用眼神把躁動的觀眾“壓”下去。他用眼神聯繫觀眾的情感;用眼神凝視所變的物品;用眼神引導或分散觀眾的注意力;用眼神突出變化的節點及其效果,從而使表演生動活潑。

為了獎勵我的孜孜以求,後來,濱聲送給我一個專為我雕刻的石蝸牛。石蝸牛高6厘米,長11厘米。蝸牛殼上,刻有細細的紋路。蝸牛背後鐫刻著“書伴”二字,旁邊是“鍾秀同志清玩”。雕刻日期是1976年8月26日。我很感動。要知道,在“大革文化命”的日子裡,濱聲竟鼓勵我循序漸進讀書。

李濱聲先生送給本文作者的石雕蝸牛

04

1978年底,我到英文《中國婦女》雜誌社工作。這是一本發行在英語國家和地區的雜誌。社裡年輕人多,也常舉辦聯歡活動。1979年9月間,社裡舉辦了一次聯歡會,我建議請李濱聲來表演魔術。社長問:“李濱聲不是漫畫家嗎?他怎麽表演魔術了。”我說:“他一專多能,漫畫是他的正差兒。他不但會魔術,還會唱京戲。扎靠!要不,讓他再唱一段京戲?”

“還說他的魔術吧。他能變什麽?”社長問。

我思忖一下,別說得太玄乎。太玄乎,興許把這事說砸了。於是,我說:“比如,他拿一張白紙,抖落抖落,白紙上就出現咱們雜誌的英文名字——Women of China。”

社領導同意請濱聲來表演。於是,我去請濱聲,說:“你想怎麽演就怎麽演,但,千萬要變出我們雜誌的英文名字。”濱聲答應了。這時,我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問:

“要是領導問你的魔術跟外國魔術有什麽區別,我怎麽說?”

我們的社長曾長時間隨夫君駐外。

聽了我的問題,濱聲依然用他那“自言自語”式低沉語態,簡明扼要地把中國的手彩幻術與外國魔術的區別說了一遍。他說:“‘魔術’二字是舶來品,是由英文magic意譯過來的。中國古代一直稱作幻術。兩種都是指這是一種科學遊戲。”

“國外對於類似‘仙人栽豆’的小型球彈幻術稱為‘杯與球術’。”他寫下了英文名稱“cap and ball”。繼續說:“外國人認為這是古老的經典手彩幻術,很是重視。”

“中國從什麽時候有的?”我問。

“相當早了。吞寶劍類似漢代西域傳來的吞刀之術。《史記》和《漢書》都有過記載。漢代以來,吞刀、吞劍一直在民間流傳。《信西古樂圖——唐舞繪》描繪了唐代傳入日本的散樂百戲圖譜,其中有許多幻術節目……”

濱聲的表演很成功。他表演了拿手的變撲克牌、扇子裡出雞蛋,等等。當然,最後是白紙上出現書寫的Women of China。

李濱聲先生在翻閱《誰是北京人》

當年請專家或作報告,或表演,不僅沒有車接車送,留吃飯一說,更沒有“出場費”。我只是告訴濱聲演出的時間、地點。他怎麽來的,怎麽走的,至今也想不起來了。

送走濱聲後,我們社長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他不是女的。”我明了她的意思,如果濱聲是女性,我們的雜誌定會寫一篇“中國當代女才子”。可惜,那是“如果”。

2018年10月,一個和暖的日子,我邀上兩位合作夥伴一起去給濱聲送書。那是我們合作的《誰是北京人》一書。濱聲應邀為這本書畫了幅插圖。

在濱聲的房間裡,我又無拘無束地聊起魔術。他見我仍是外行話迭出,在表演幾個小魔術後,向我推薦《劍丹豆環》一書。這是一本專門介紹中國古典幻術的工具書。他沒說話,我卻明白:“不能再說外行話了。”

魔術是一門特殊的表演藝術。於無意間,我近距離地觀賞濱聲的表演,並得到親授,陸陸續續竟然持續了65年,實屬難得。濱聲正在精神矍鑠地大踏步走向他的百歲。他的魔術技藝,伴他一生,使其青春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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