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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陳丹青老師的毛筆書法,感覺有點莫名尷尬

雖然圍繞女明星范冰冰總是有各種爭議,但好像有一點爭議不大,那就是她的美貌。這可得“實話實說”,就算登陸法國大眾雜誌 《Telerama》封面,那模樣也一點都不帶跌身份的。更何況,她的“標致”,可是經過一向嚴苛的陳丹青老師加持、認證過的,他如此描述在飛機上的某次“豔遇”:

坐滿了,一眼看見她——不是我在找她:這樣的美人,怎會不看見呢。美術館最好的畫,老遠勾你目光——我一排排對座號,居然就在她身邊,我靠走廊,她居中,靠窗一位小女孩。看見正面了!形太準了,眉眼鼻梁,筆筆中鋒,像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字,極姿媚的。我暗自高興。要命的是害羞同時到位,你知道,害羞其實是倔強的情緒……她偶爾起身朝椅背後仰,中國人很少側面這麽標致——我到底還是扭頭看了,真是驚豔!

這種寫得活靈活現的小男生情愫,分明道出了作者文字上的真功夫。更何況,用王羲之的書法形容美人之“姿媚”“端正”,莫名有種“高端”的感覺,要知道,魏晉的審美可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珠穆朗瑪峰啊,雖然王羲之並非“筆筆中鋒”,而是筆法極盡靈活多變,神出鬼沒,但這個詞仍可以看作坊間形容女性“正點”的一個高級比喻。至於陳丹青老師對書法筆法的理解是否有可商榷之處,還真是從來沒有懷疑過。

如今時常被大眾當作文化符號、學界清流的陳丹青老師其實最強的實力還是在油畫事業上。在他的油畫作品中有一系列很特殊,在2016年的“畫冊作為靜物——2014-2015寫生”展上展出過,他用油畫的工具將西方油畫名作與中國書畫名作一起“展示”,例如《淳化閣帖與梵高》《版本的興衰》《“題未定”系列》等等,用嫻熟的油畫筆觸臨摹了一批書法名帖。帖的選擇,當然凸現了作者一貫的高級趣味:《閣帖》、《十七帖》、張旭帖、唐太宗帖,哪一個不是高峰呢(而繪畫臨摹的則是漸江以及春宮等)?更何況對碑帖版本的選擇更顯出作者對書法絕非外行;在這裡臨摹二字也無需打引號。

這個展覽中,對委拉斯凱茲、卡拉瓦喬的臨摹並不顯得特別新奇,但是對王羲之、米元章碑帖的臨摹顯示出陳丹青確實是在“臨摹”。他認真讀了帖,用油畫筆準確地臨寫了這些神作,畫筆運動方向是正確的,並令其顯現出一種特別的趣味。因為這種臨摹完全不同於毛筆書法的臨寫,它們仿佛“戲中戲”,只是畫冊的一部分。而這些畫冊或書卷,又仿佛供物一般被陳列在畫面的視覺中心,和那些西洋的名作一道,其本雅明式的“靈暈”仿佛又一次被召回;而作者對於中國書畫的審美眼光和趣味,的確非同一般。

所以當聽說陳丹青老師竟然要展出自己的毛筆書法作品了,肯定是充滿期待啊,雖然是在拍賣會上展出……一進酒店,便看到“如雲在野——陳丹青作品特展”。注意:並沒有“書法”二字。迎面而來第一幅大作品,便是油畫《版本的興衰》。然而接下來一路看過去,卻越來越“涼涼”,而看完整個展覽後,腦門子上已經淌下了三條黑線。

《版本的興衰》 油畫

即便以一個初學者的眼光,這些展品如果說是“書法”,也只能說根基之不足太明顯了點兒。怎麽說呢?感覺作者看過很多字帖,眼光很高,但是卻缺乏堅實的訓練,寫不出扎實、飽滿的線條來,品質不穩。在這種情況下霸王硬上弓,強行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那就是直奔二王一路行草而去,恣意抒發胸中塊壘。結果就是字法含糊其辭,章法手忙腳亂,好比某些歌星,一唱現場就荒腔走板,還上氣不接下氣。甚至,作者還使用了初學者難以駕馭的羊毫一類的軟毫,墨法的濃淡乾濕、節奏都失去了控制,把乾枯當作“老辣”。

當然,由於作者的審美水準以及造型能力,遠遠望去還是挺有模有樣的。對於外行來說,甚至還很好。

然而,這又並不是油畫家的藝術新觀念之實踐,也並沒有什麽“實驗性”,難道我們看不到作者對於傳統筆墨的追尋,對“魏晉風度”的推崇,對於“傳統文人士大夫”精神的思慕?

那麽,只剩下一種解釋,這是匆匆拿出來的、尚未成熟的習作。這就有點尷尬了。以陳丹青老師素日之嚴格,對“不嚴謹”的批判,以他的清高,難道他還需要大眾的掌聲?

在拿出來之前,作者早就說過:我不談書法,那是太深的學問。

可見,作為一個當代藝術家中少見的思想者,作者對書法有很高的認知水準。看了《局部》,為陳丹青老師眼光的犀利、知識的淵博深深折服的觀眾,又該如何去理解這一行為呢?

作為嚴謹的學者,陳丹青在展覽導言中如此寫道:

世間尤物而最性感者,魏晉人手跡。木心常言:“字都給魏晉人寫了,今人再弄,是絕望的。”

但我有一種寬解而乖張的自慰自欺之道,就是拿了油畫工具,寫生名帖,畫完後遠看,隻當那是我寫的。

而平時也就偷偷用毛筆鬥膽寫幾下子,實在太難太難了,簡直休想。近年因為是熱心的書家和友人鼓勵慫恿,催迫再三,便一橫心,掛了出來。

諸位明鑒:這些字尚在牙牙學語、踉蹌學步,今敢於示眾,只為酷愛,還請多多包涵,倘若有幸,乞各路方家嚴斥。

不難想象,某些“友人”的慫恿,冷靜犀利如陳丹青老師也架不住的。名人嘛,周圍總是有些如此“友人”的。不管怎樣,這份聲明並非自謙,挺誠懇的。雖然,用“性感尤物”來形容“魏晉風度”,再怎麽強調“人性化”,也稍嫌油膩了。

然而尷尬不止於此。首先,書寫陶淵明的詩文,以彰顯作者對魏晉風度之向往,本來無可厚非,然而讀了第一句就有點糊塗了,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什麽時候竟變成“暖暖遠人村”了呢?難道是通假字?異體字?查了半天,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寫陶潛詩

其次,在書法的書寫中,寫簡化字無妨的,而且有意義;但簡化字與繁體字如果混用在一起,就顯得不倫不類了,更何況其中還有錯別字,本來展品就不多,所以更顯得觸目驚心了。

第三,在為數不多的展品中,有一半是抄錄木心先生的舊體詩,這本身沒什麽,木心的詩文水準究竟如何,也不是本文討論的範圍,他的作品在此能與陶淵明分庭抗禮,只能說作為學生的陳丹青對老師極為尊敬,這在“師道尊嚴”變成笑話的當下是極為稀有的。在資本邏輯下,“老師”已經變成了雇傭工人,變成高危職業了,從這個意義來說,應當為此對陳丹青老師致以崇高的敬意,尊師重道的傳統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在他身上得到驗證了。只是,他在表達這種敬意的同時,又表現出了另一種尷尬。一般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有對尊者的敬語,尊者的姓名需要另起一行寫,蓋章、格式皆有講究,可是這些“講究”在此統統消失了,不得不說,有些令人遺憾。

寫木心詩

那麽,索性不要這些講究好了,吹毛求疵。粉絲會說。

可是,如此的一個展覽,其審美取向、精神指向難道是含糊其辭的麽?這些“講究”,正是其中重要的部分啊!

當然,歸根到底,陳丹青老師是個明白人,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所謂的“文脈”,從他們這一代就已經斷掉了。

可是,這場展覽,這個行為本身,難道沒有“撿起來”的意思麽?如果非要說沒這個意思,就是為了“創新”,那麽,我等就只好更加尷尬了。

寫王維詩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香菱在林黛玉的引領下,對詩歌之美的領悟上了一個台階,能欣賞王維的“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了。黛玉卻告訴她,仍然有美景在前方的: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

誰不是玩?姑娘們尚且可以這樣要求自己,何況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呢。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年06月22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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