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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不存在的疾病」,正在被96家機構診治……

武老白暗訪了5座城市的9家同性戀「扭轉」機構,親身體驗了他們如何治療同性戀。這些治療方法超乎理解,甚至荒唐至極。

作者 | 朱雪琦

來源 | 醫學界

3月29號上午10點多,三輛貼著紅色車身廣告的貨車依次駛過天津眼,車身廣告上的黑體字分別寫著:「為一種不存在的疾病治療」、「《中國精神病診斷標準》仍保留『性指向障礙』」、「19年了,為什麼?」

三輛貨車駛過天津眼,圖片來自受訪者

武老白坐在第一輛車上,他負責指揮貨車保持車距,在車流密集的地方,防止其他車輛加塞。

天津是武老白的第四站,在此之前,他和好友策展人鄭宏彬已經去過上海、南京和濟南。每個城市,他們都會聯繫三輛外形一樣的貨車,再找廣告公司製作車身廣告,然後規劃行車路線。

城市地標建築是首選,之前他們去過的地標包括東方明珠塔、南京長江大橋和趵突泉。

他們稱這是中國版的「三塊廣告牌」之旅。他們抗議的,則是國內仍然有96家機構在進行「同性戀扭轉治療」。

「治療」同性戀

在天津前,武老白以「同性戀」身份暗訪過7家扭轉機構。他的遭遇,用他自己的話說,「實在很荒誕」。

在濟南神康醫院,武老白問一位精神科醫生,「同性戀可以治療嗎?」這位醫生直接回答:「同性戀得住院,住院之後天天針灸、點滴。」

「輸啥液?」

「輸腦蛋白。」

在濟南遠大中醫腦康醫院,醫生則給出了兩種療法:進行心理疏導,但是時間長,最少1個月15到20次的治療,最少3個月一個小療程。

「還有一種方法是進行神經調控,把你的認知慢慢糾正過來。」這名醫生解釋,「就是把神經細胞的一種因子,或者說一種藥品吧,注射到特定的穴位上去,慢慢的吸收,達到調整大腦功能的效果,它有很複雜的化學原理。」

「大概需要多少錢?」

「一個月來10次,一個人5000,3個月就是1萬5。」

在南京仁康醫院、濟南遠大中醫腦康醫院和石家莊長江心理精神醫院,武老白都被推薦做一種腦部檢測。在仁康醫院,這個項目被稱為「腦功能檢測」,單項收費290元。在長江心理精神醫院,項目名稱則是「腦漲落圖儀」,單項收費460元。

「他們會用軟管綁到我的頭上,再夾上20多個夾子,夾到耳朵上,連接一個有顯示屏的儀器,檢測10分鐘左右。」武老白回憶。

武老白在石家莊長江心理精神醫院接受腦部檢測,圖片來自受訪者

在檢測後,武老白拿到了一張分析報告,這張報告中包括諸如谷氨酸、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等遞質的功率分析和相對功率分析。就像血壓、血糖等生理指標一樣,報告給出了參考範圍和實測值。

作為一個假裝同性戀尋求治療的直男,武老白得到的分析報告提示他:他有多項遞質測量數值不在參考範圍內,而他的「腦內興奮抑製功能平衡紊亂」。

分析報告單,圖片來自受訪者

南京仁康醫院的醫生告訴武老白,「如果要治療,第一你要有強烈的改變的意願,自身的意願非常重要,我們會在接下來的諮詢中讓你變得越來越堅定。」這名醫生介紹,「我們的治療方法是一種綜合性治療,包括心理上的支持、適當的藥物和『腦平衡治療』」。

武老白了解到,這位醫生所說的「腦平衡治療」,就是使用治療儀器讓之前檢測的遞質達到平衡。

「我們叫『顱磁治療』,你坐在那裡,有儀器戴在頭上。儀器會刺激大腦神經元,讓我們的大腦接受合理的信息。」醫生寬慰他,「一點也不恐怖,我們不用電擊,我可以保證我們的治療一定是人性化的。」但是關於具體的科學依據,醫生始終語焉不詳。

「大部分都可以改變,也就是可以治好。」這位醫生承諾。

「治好」同性戀

怎樣算是治好了?這是武老白每次去宣稱可以治好同性戀的機構,都必須要問的問題。

他得到的答案是,求醫者結婚、生子,融入主流社會。

在濟南遠大中醫腦康醫院,醫生介紹了一個成功案例:29歲的貴州男孩,看上了一個35歲的男人,家人不讓他們見面,他就要跳樓,家人沒辦法,用繩子把他綁到了醫院。「我就給他治了下,很明顯的改善,他沒有那麼強烈的意願一定要見那個男的。」

在上海的一家心理諮詢機構,武老白聽到了另一個成功案例。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孩在進行心理諮詢後,不到一年時間,願意和女孩子結婚了,「這就是成功了。」諮詢師告訴他。

第一個「好醫生」

3月29號下午3點多,在車隊駛過天津眼、鼓樓和風情街等地標建築後,武老白來到天津聖安醫院尋求「治療」,這是他暗訪的第8家醫院。

下午3點45分,快速辦完手續後,武老白走進一位精神科醫生的辦公室。在詢問清楚來意後,這位精神科醫生推薦他進行一個小時的心理諮詢,收費520元。

4點35分左右,武老白從心理診室出來,他看起來很困惑。這位心理醫生明確告訴他,同性戀沒有辦法扭轉。如果有焦慮情緒可以進行心理諮詢,也可以嘗試和異性接觸,但是應該尊重自己的感受,並建議他在未確認性向之前不要和異性結婚。

「遇到了個好醫生了武老白告訴鄭宏彬,「可能還是看醫生吧,不同醫生對同性戀的態度不同。」

武老白的困惑不是沒有道理,去年年底,他給這家醫院打過電話,接受諮詢的工作人員明確表示——同性戀可以治療。

在天津聖安醫院遇到第一個明確表示同性戀不能扭轉,也不是一種疾病的醫生後,武老白知道,如果不明所以的治療者只能期待遇到好醫生,那只能說明監管混亂,標準缺失。

96家扭轉機構

就在武老白與心理醫生交流時,這三輛貨車正貼著三句標語行駛在醫院周圍,志願者們拍下照片,上傳到網路。

三輛貨車從天津聖安醫院門口駛過,圖片來自受訪者

他們的這次行動在網路上有個話題區,叫做「被矯正的戀人」。截至4月6日,這一話題已經有1200多萬的閱讀量,並有2萬人參與了討論,其中有不少LGBT群體成員。

武老白決定做「被矯正的戀人」項目,源於他認識了中國同志平等權益促進會的負責人燕子。

燕子是一位同性戀扭轉治療的親歷者,2014年,他在一家心理諮詢機構接受了治療。

在公開講述中,他回憶了當時的場景:在一間小房間裡接受諮詢師的催眠,諮詢師不斷灌輸,同性戀很亂,需要改。諮詢師同時指引他,想像與同性戀發生關係的場景,有生理反應時就動一下手指以示意。他照做之後,手臂上受到了治療儀的電擊,嚇得他「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燕子最終選擇了起訴這家心理諮詢機構。2014年12月,該案在北京市海澱法院一審判決,被稱為「中國同性戀矯正治療」第一案。判決明確表示,機構承諾可以治療同性戀是虛假宣傳,並指出「同性戀不是精神疾病」。

但案件的判決並沒有終結同性戀扭轉治療,在後續的調查中,燕子發現,截至2017年底,全國還有112家機構在進行扭轉治療。

武老白從燕子那裡拿到了這112家機構的名單,他覺得很荒唐,想要做點什麼。去年年底,他通過電話和網路檢索,一家家的核實這份名單。

經過他不完全統計,全國仍然有96家機構在從事同性戀扭轉治療,其中既有民營的精神病專科醫院、心理診所,也有綜合性公立醫院。

中國可扭轉「治療」機構分布圖(2019更新版),此數據由浪漫轉身、同愛、親友會青島分會及同志平等權益促進會在2015年-2017年間接到的求助信息統計而來,經武老白與鄭宏彬於2018年12月通過網路查詢及電話核實更新而成。圖片來自受訪者

在項目進行的同時,武老白在網路上徵集接受過扭轉治療的同志講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始終沒有迴音。據他了解,目前公開講述過治療經歷的只有包括燕子在內的3人。

雖然沒有人站出來講述自己的經歷,但是天津活動中的一位志願者,在LGBT機構工作的蕭蕭告訴「醫學界」,她了解到出於社會、家庭壓力,仍有一些同性戀在尋求治療,扭轉機構的治療方法各不相同,但是大多費用昂貴。

被精神障礙的性指向

在濟南遠大中醫腦康醫院,接診武老白的醫生明確提到,「(同性戀)這種疾病只能在精神病學裡才能查出來,叫性指向障礙。」

《中國精神病診斷標準》第三版仍然保留「性指向障礙」,正是武老白在三句標語上提出的問題,也是他們希望做出的改變。

「好大夫在線」App上,一家公立醫院的主治醫師這樣回復尋求治療者,圖片來自受訪者

早在2000年,《中國精神病診斷標準》第3版(CCMD-3)就已經把同性戀從精神病名單上移除,但是卻將「自我不和諧性同性戀」歸於新設立的性心理障礙條目中的「性指向障礙」的次條目下。

時任CCMD-3工作組組長陳彥方教授在接受《鳳凰周刊》採訪時表示,「新標準考慮到一些個體在成長過程中出現的焦慮和苦惱,保留『自我不和諧的同性戀』,從而和世界衛生組織第十版國際疾病分類(ICD-10)保持一致。」他還表示,「在新的標準中,只有那些為自己的性傾向感到不安並要求改變的人才被列入診斷。」

ICD-10中保留了與性取向相關的5個診斷編碼。這5個條目均位於「F66與性發育和性取向有關的心理及行為障礙」中,分別為「F66.0 性成熟障礙」、「F66.1 自我不和諧的性取向」、「F66.2 性關係障礙」「F66.8 其它性心理發育障礙」及「F66.9 性心理發育障礙,未特定」。

其中,F66.1中這樣定義「自我不和諧的性取向」:

患者的性身份或性偏好是確定無疑的,但由於伴隨著心理和行為障礙,個體希望他們並非如此,並可能尋求治療試圖加以改變

跑了5個城市,暗訪了9家扭轉機構後,武老白的疑問是,「性指向障礙」在《中國精神疾病診斷標準》中的保留,是不是國內機構進行扭轉治療的合法性依據,同時為扭轉機構尋求商業利益打開了口子?而他們使用的治療方法,又是否真的有科學依據?

診斷標準不清晰

媒體採訪了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副院長、著名精神病學專家姚貴忠教授。他表示一些醫療機構宣稱的所謂「腦平衡療法」,是沒有依據的。

「同性戀就不是一個醫學上的診斷,更不可能通過腦內物質的檢測方式做診斷。」姚貴忠解釋,「我們精神專科常說的認知治療是通過一些心理測查,心理評估的辦法,但是沒有到物質層面,你不可能通過檢測一系列物質,給出一個數值來說明問題。」

姚貴忠也否認了CCMD-3可以作為醫療機構開展相關治療的依據,「CCMD-3早就已經不用了,衛健委很多年前就已經明確表示使用ICD-10,所以這個診斷標準在國內沒有參考價值,實際上相當於被廢止了。」

但是,姚貴忠坦言,目前並沒有明確文件廢止CCMD-3。同時,目前未有解釋性的條文能說明《精神衛生法》中所提及的「精神障礙分類、診斷標準」到底是CCMD-3還是ICD-10。所以這些以「性指向障礙」為診斷標準的扭轉治療機構,在合法性上處於「模糊地帶」。

在ICD-10的基礎上,2014年,ICD-11的修訂工作組已經提出建議,刪除所有針對同性戀的診斷編碼。

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Susan D. Cochran博士在《世界衛生組織通報》中指出,「無論從臨床、公共衛生還是研究角度,基於性取向而建立的診斷分類都是不合理的。」而去除這些診斷編碼意味著「同性戀者可以更自由地尋求醫療幫助,分享其關心的話題,不再擔心自己僅僅是因為性向不典型而被精神障礙,」Cochran博士認為,「這將意味著將性取向醫學化的終結。」

2018年6月18日,世界衛生組織發布了ICD-11,和性取向相關的診斷編碼都被刪除。

2018年12月,國家衛健委發布《關於印發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ICD-11)中文版的通知》,要求「2019年3月1日起,各級各類醫療機構應當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進行疾病分類和編碼。」

通知截圖

姚貴忠認同ICD-11的相關修訂,「同性戀就不應該成為一個獨立的診斷。如果因為同性戀導致心理負擔,比如達到了焦慮和抑鬱症的診斷標準了,就診斷為焦慮和抑鬱症。並在這個診斷基礎上給他們提供幫助。」

結語

下午5點多,武老白的三輛「廣告牌」貨車駛離了天津聖安醫院,當天的活動結束了。他有點困惑,但是心情不錯。

志願者告訴他,天津的LGBT群體得知這個消息後,有人來到貨車駛過的沿途表達支持。

車內,武老白、鄭宏彬和志願者商量著給駛過的天津地標建築都「塗」上彩虹色,他們傳看了下照片效果,都很滿意。

微博上有人問武老白,還會繼續去其他城市嗎?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三輛貨車駛過天津鼓樓,背後的大樓被「塗」上了彩虹色,圖片來自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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