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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致怛羅斯大敗的“變節者”葛邏祿部,為何戰後仍深受大唐信任?

編者按:關於大唐與阿拉伯帝國的怛羅斯之戰,近些年,或者說是20世紀80年代之後,幾乎所有國內的歷史研究者們(也包括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都將葛邏祿部變節視為唐軍崩潰的原因。至21世紀,該說法的傳播隨網絡發展進一步擴散,連英國和法國的中東與亞洲史研究者與漢學家們也開始引用國內研究者的相關論文和論據,而他們的讀者們也對此深信不疑。包括筆者在寫《怛羅斯》系列文章前也一直對此深信不疑,相信唐軍是敗在盟友的背叛,而不是交戰方式和其他問題上。但研究的越深,發現的問題也就越多。葛邏祿部歷史上真的叛變了嗎?

在查閱了大量資料之後,筆者發現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關於葛邏祿部叛變與大食軍夾擊唐軍的說法,似乎只是個孤證,所有的論文乃至古文,都引用自《資治通鑒》中的同一句話——“石國王子逃詣諸胡,具告仙芝欺誘貪暴之狀。諸胡皆怒,潛引大食欲共攻四鎮。仙芝聞之,將蕃、漢三萬眾擊大食,深入七百餘裡,至恆羅斯城,與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羅祿部眾叛,與大食夾攻唐軍,仙芝大敗,士卒死亡略盡,所餘才數千人。”除去這句話外,沒有任何人或者史書,記載了葛邏祿部的反叛。先前我們已經通過軍事常識、軍隊結構和戰場形態基本否決了兩軍“相持五日”的說法,逐步推導出戰鬥分為了兩個階段(試圖圍城/圍城階段與野戰決戰階段)和兩個戰場(怛羅斯城與怛羅斯河),那麽,在“相持五日”之後的“葛邏祿部眾叛”,是否也存在問題呢?

答案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肯定的,司馬光與之後為《資治通鑒》中做注的人,都沒有注明相關記載的出處,奇怪的是,無論是唐代的還是之後朝代的關於這場戰爭的幾乎所有古代資料:包括阿拉伯方面的《歷史大全》、《肇始與歷史》和中國方面的新舊《唐書》、《通典》、《李嗣業傳》、《段秀實傳》,均沒有對葛邏祿部反叛的記載。

▲有時候和唐站在一起,有時候又反唐易幟的突厥人的每次反叛行動幾乎都被史官記載了下來,但葛邏祿部的行動我們卻沒有足夠多的史料進行證實,圖為突厥雇傭兵

對此,筆者和筆者的顧問們購買和查詢了大量的國內外資料和論文,但事實證明,想從這些文字中直接找到真相的想法實在是過於天真,儘管近些年來疑似與這場戰爭相關的文物多有出土,但能證明葛邏祿部是否叛變的證據,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增加。也就是說,無論是證明葛邏祿部叛亂的,還是證明葛邏祿部沒有叛亂的證據,都沒有任何增加,在此,我們不做結論,僅僅是分析雙方證據,為我們最終還原戰場上葛邏祿部的最終動作與效果提供證據基礎。

可能證明葛邏祿無辜的證據與推斷:和大眾廣泛認知的不同,能證明葛邏祿部沒有反叛的證據其實並不少,根據留存下來的記載:天寶十一年(怛羅斯戰役次年)、十二年、十三年,葛邏祿部均派出使團出使大唐並正常納貢,甚至一些參與朝貢的大臣還留在了長安做官。而在天寶十二年九月,葛邏祿部還服從了北庭都護府的命令,配合北庭都護府夾擊突騎施軍,並將俘虜的敵將和繳獲的財寶悉數交由北庭,這次聯合行動令唐十分滿意,後這還賜予了葛邏祿王金山王的爵位,並給與了很高的獎賞。

直到安史之亂爆發前,葛邏祿部都在時不時地根據唐王朝的命令參加大大小小的軍事任務,按照正常的邏輯,如果葛邏祿部在怛羅斯之戰中背叛,唐軍肯定不會繼續信任葛邏祿部,讓他們繼續配合自己作戰,更不可能給予獎賞,而葛邏祿部也不會繼續接受唐下達的軍事任務。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此期間安西和北庭都護府的主要指揮官並沒有變動,他們既沒有在戰敗後提及葛邏祿部反叛,亦沒有在之後準備與提及對葛邏祿部進行報復,甚至還繼續命令他們像過去一樣配合自己參與戰鬥。

除此之外,根據一些中亞研究者的資料的說法,在天寶八年到十年間,葛邏祿部的汗帳距離碎葉城並不遠,只有數十公里。如果這一說法屬實,為了在戰場上貪一波戰利品而將自己的汗帳和部眾置於隨時會被攻擊的位置,顯然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無論是阿拉伯人還是波斯人,他們對於這場戰役的記載中也沒有出現“東方盟友”或者“追隨真主的人”,即沒有提及對方有人臨陣叛變或者脫逃的動作,也沒有對來自敵軍方面的外來盟友的記載。

而這些證據都無一例外的指向和國人以往的認知完全相反的方向——對於這場戰爭的失敗,葛邏祿部可能是無辜的……

“如果按照國內的早期研究者的觀點,葛邏祿部饞的是短期內的勝利與戰利品,那呼羅珊人會在得勝之後與他們分享戰利品嗎?顯然不會;如果他們想要的是安西軍的覆滅和政治利益最大化,則應該在唐軍被擊潰後不惜代價追擊上去繼續攻擊唐軍,至少殺死高仙芝和李嗣業,這樣葛邏祿部不僅可以拿到更多戰利品,還能讓唐的西域軍事系統失能,然而事實是,沒有一份史料能夠證明葛邏祿部采取我說的第二種行動;而且,只要他們背叛了唐軍且沒能捂住這個消息,他們就應該立即把控制區西遷,以防備唐軍的報復,然而葛邏祿部大舉西遷動作是在756年,也就是安史之亂爆發後才發生的。至於宋人之記載葛邏祿部反的原因,很可能是根據公元766年葛邏祿部佔據怛羅斯,以收益最大方進行反推的,結合《資治通鑒》創作的時代背景,其創作者在對外族的記載上可能是存在一定的主觀偏見,畢竟資治通鑒中對於異民族的軍隊和統治者有失偏頗的表述不止一處。”

——某不願透露姓名的阿拉伯語文獻翻譯、中東歷史研究者

這些是反傳統的方向的,證明葛邏祿部未倒戈的一些證據,但由於缺乏直接出土文物和足夠多的直接文獻,它們並不具備決定性,現在,讓我們重新分析一下葛邏祿部倒戈的合理性……

▲當時西域的情況即便用幾萬字也難以概括……想要靠少量的現存信息就確認戰場上各國仆從軍的具體想法和實際動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證明葛邏祿部有罪的證據與推斷:實際上,否定葛邏祿未倒戈的的證據,也藏在證明葛邏祿部未倒戈的證據之中——葛邏祿部曾多次配合唐軍圍剿黃姓突騎施,(《天威健兒入碎葉》中描寫的在怛羅斯之戰前被被派駐到碎葉城的天威軍就是被用於帶領當地蕃軍和壓縮和攻擊突騎施活動空間的,以此保證高仙芝兵團後方的安穩,避免其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教皇的黑騎士注),而實際上,不斷和葛邏祿部交火的黃姓突騎施也是帶著唐冊封的爵位的。黃姓突騎施在747年獲得唐的冊封,752年和唐軍爆發了衝突,在753年又再次歸附於唐接收封賞,不能單純的根據封爵和賞賜就斷定一個勢力是否歸附,而朝貢和使團也同樣如此。況且,早在貞觀三年至景雲二年間,大量的商賈和遊記對葛邏祿部的評價就已是“逐水草而居,善變無常”了,你總不能說這也是宋人的固有印象吧?

在750年前後,唐玄宗極端迷信武力,頻繁的邊境用兵、糟糕民族政策和對待附庸國軍隊的惡劣態度使得大唐迅速失去了在西域的人心,用極端點的說法來講——誰在什麽時間反唐都沒什麽稀奇的。而在怛羅斯之戰之後,唐和阿拔斯王朝為了保證各自邊境的穩定與貿易的繼續,都沒有對對方和對方仆從國采取措施,而是極為默契的採用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因此,不能以唐不報復而證明葛邏祿人沒有出賣唐軍。到了754年,因為貿易和宗教上的矛盾,中亞各國與大食(阿拔斯王朝)的關係發生了惡化,但葛邏祿部卻依舊在向大食示好,並襲擾與唐朝關係較好的拔漢那部,這些記載都也被支持者們視為葛邏祿部臨陣倒戈的佐證。但同無罪指控一樣,這一切,也都沒有確鑿的證據和出土文物佐證。

▲阿拉伯大征服時代的各式頭盔,和其他地區一樣,頭盔在古代的阿拉伯地區也算是比較寶貴的私人軍事物品,在古戰場上鮮有遺存,僅少量被家族流傳至今

學術界的原則是,“誰質疑,誰舉證”,儘管《資治通鑒》所處年代較晚,我們也掌握了一些可能與其記載不符的證據,這些證據還遠沒有達到足以質疑其原始記載的程度,我們確實沒法否定記載中葛邏祿部反叛的可能,更沒法否定根據這個記載通過1000多年所積攢而來的共識。

“從法律的角度說,在刑事審判領域講究的是疑罪從無,所以在沒有足夠可信的證據鏈的情況下,不能推翻《資治通鑒》的機油結論。但辯證的看,你也不能以一個與事件無關的人提出的指控就推定一個人有罪,因為一切是要講究證據的。至於所謂的誰質疑誰舉證,這是在一方已經提出可信的證據的基礎上的,在檢方提出的證據鏈條不足以證明被告有罪的情況下,就不應裁判被告有罪,也就是說,你無法否定《資治通鑒》中的記載,但《資治通鑒》也同樣質疑不了《唐書》中的記載,至少根據國內的審判原則是這樣的……當然,證明一個已經滅亡的部落是否倒戈在我看來是一件缺乏意義的事情,我傾向於直接承認《資治通鑒》的真實性。”

——某不願透露姓名的社科院少數民族法律研究者

▲開元年間,唐與周遭國家的民族和宗教矛盾日趨激烈,其內部的宗教和民族矛盾也進一步上升,而這最終也成為了蕃兵反叛與藩鎮割據的導火索

關於少數民族與主體民族的關係與歷史的反思:儘管提及盛唐的終焉,總有人會提起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唐的覆滅歸結於女人和外族將領,但實際上,這真的科學嗎?唐明皇和他的朝廷,安西與北庭都護府又在這出戲重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事實上,這個角色並不光彩,在在開元末期與天寶年間,唐玄宗對於朝政和外交關係的處理開始變得越來越倦怠,尤其是在對西域地區的外事處理上,他開始變得極端的迷信武力,頻繁的對外用兵,大唐幾乎變成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迅速吞噬著人口與土地,卻根本無力消化……為了提高戰爭與征服的效率,玄宗不斷地擴張節度使與邊將們的權力,並縱容他們采取極端的手段對待周邊的小國,甚至是在唐境內的本族人和外國人,外交矛盾、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開始迅速升級,整個都護府地區的叛亂和入侵行動此起彼伏。

▲為中國的版圖打造了一個漂亮的魚尾的是盛唐,而將這個魚尾完全葬送的,卻也是盛唐

“就用你前文中的一直在被不斷被打的黃姓突騎施來說吧,與其說是他們想不斷地反叛,倒不如說是他們不得不反叛,安西和北庭的邊將們不斷以各種理由襲擾當地,肆意掠奪和強征突騎施的牧場、牛羊和糧食,不斷地強征當地青壯年去做勞役和為唐軍作戰,突騎施為了生存甚至不得不一邊和阿拉伯帝國作戰(即便在與唐朝交戰期間,突騎施也以為唐羈縻的名義拒絕與阿拔斯王朝進行貿易,並與他們的傳教士和軍隊不斷戰鬥)一邊和唐帝國作戰,與其說是他們發動了叛亂,倒不如說他們在為自己爭取生存的機會,就事實而言,他們也控制了與唐的衝突烈度,沒有大規模的襲掠商隊活動,雙方的損失都很小,而唐的邊將之後也確實應唐王的要求不再襲擾當地了。原則上我們甚至可以把這幾次的反覆視為唐的內部衝突,甚至可以說是武裝上訪。類似的行動在當時並不少見,西域各部中的一些甚至在安史之亂爆發,唐朝不再庇護他們的時候還在為唐的利益戰鬥,幫助都護軍對抗吐蕃,你稱他們為精神唐人都不為過。”

——阿拉伯歷史研究者,筆者的好友綠小兵烏薩邁

“儘管邊將們對黃姓突騎施的騷擾有所收斂,唐對於保護國及其甚至是本國少數國民的待遇卻越來越差,安祿山就曾經騙對朝廷有些微詞的契丹首領喝酒,然後割下他的人頭領賞,並把他的家眷賣為奴隸,以此威嚇各部並強迫已經歸附唐的契丹人向自己和大唐帝國低頭,這種依靠武力威懾的霸權統治在武力弱化之後最終招來了變本加厲的報復……儘管我們都說怛羅斯之戰對唐和阿拉伯的實際統治與地區影響力沒有太多影響,但這並不代表戰爭對於當地人沒有影響,在怛羅斯之戰後的數年,由於阿拉伯帝國一側的軍事打壓、宗教獨裁和經濟盤剝,附近多許多部落和效果——包括曾經幫助唐作戰的和曾經與唐為敵的都不斷向唐求援,但唐為了保持與大食的關係和貿易,采取的政策卻是置若罔聞,而這最終導致大量部落和小國在天寶十一至十三年被迫向東遷徙到安西和北庭都護府的區域,甚至向更加靠內的地區遷徙,原本就在遷徙中損失大量財產的他們,卻沒有得到自己宗主國的任何幫助,反倒遭受了邊將和下級官吏們的變本加厲的盤剝,宛如巴爾扎克筆下的《高老頭》,絕望而悲憤的人們開始尋求報復,而這最終造就了安祿山手下的那支殘暴而嗜血的胡軍。”

——少數民族歷史問題研究者,筆者的好友教皇的黑騎士

▲綿延不絕的戰爭使大大小小得民族不斷地遷徙、衝突與融合,千年以來得每一個曾經微小的決策,都在改變著現代的民族與版圖

我們還是無法確認那一天的戰場上發生了什麽,但是我們至少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葛邏祿部在之後的數百年裡最逐步分裂成兩大支,一支留在中國西北地區,與其他民族融合,成為了維吾爾族的一員,即便時至今日也在建設中國的西陲;而另一支則選擇了西遷,逐步突厥化,加入中東紛亂的局勢,他們的後裔有的成為了“古拉姆維吾爾”、有的成為了後來的土庫曼斯坦將軍、帖木兒的怯薛、還有的成為了馬穆魯克的領隊和奧斯曼蘇丹親兵的心腹。只是,所有人在他們的傳記裡,都沒有提及過祖先所參與的那場戰爭,那場戰爭似乎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榮譽或財產,連塵封的往事都算不上。

——尤金少將、教皇的黑騎士(十年殺豬老阿訇)、綠小兵烏薩邁(吾斯曼江 老卡)、無極六獸王老闆(摸鯤者)聯合研究撰寫

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創稿件。主編原廓、作者尤金少將,任何媒體或者公眾號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違者將追究法律責任。部分圖片來源網絡,如有版權問題,請與我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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