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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與曾國藩三度失和,卻不曾一刀兩斷

晚清時期,左宗棠與曾國藩齊名,同為胡適所說的那種“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貶也罷,均屬眾矢之的。

曾國藩是文質彬彬的理學家,性格內斂,城府幽深,克己複禮的功夫堪稱一流。左宗棠是武健書生,有霸才,好張揚,率性豪邁,倜儻不羈,他不會作假,也不願作假,敢於活出自己的精氣神和天然本色,處處不同凡響。這兩人的性情一冷一熱,一卑一亢。一個喜歡慢工出細活,一個喜歡快刀斬亂麻。一個“以學問自斂抑,議外交常持和節”,一個“鋒穎凜凜向敵矣”,對外堅決主戰。他們是截然相反的類型,可謂冰火兩重天。

左宗棠與曾國藩失和是一樁引人關注的歷史公案。兩位一品大臣和多年好友關係一度降至冰點,他們何故失和?這個問題疑點多多,令人困惑,絕對值得探究。梳理兩人多年的交往,他們總共鬧過三次明顯的不快,均有跡可尋。

三次不快,有跡可循

第一次不快的原因較為簡單。左宗棠是已故兩江總督陶澍的親家,陶家是安化的富戶,曾國藩在省城辦團練,需要費用,向省內富戶勸捐,陶家理應出錢萬緡,左宗棠袒護女婿陶桄,抗捐未果,所以兩人失和。1857年春,曾麟書病逝,曾國藩未經朝廷準許即棄軍回家奔父喪,其後曾國荃亦棄營歸鄉。左宗棠致信曾國荃,對曾氏兄弟的行為直言批評道:“當此世局艱危之時,豈可言去?”在寫給曾國藩的信中,他也沒有隱瞞自己的看法:“匆遽奔喪,不俟朝命,似非禮非義,不可不辨。”曾國藩的心情本就不佳,這封信令他更為惱火,“深忿而不能言”。這可不是小小的不快,而是氣憤填膺,連殺人的心都有。左公性格太直爽,容易得罪人。智商極高,情商則為中不溜,對方負氣,他也負氣,還批評曾公“才短氣矜”“鄉曲氣太重”。

1858年,曾國荃充當信使,將長兄曾國藩的手書帶給左宗棠,談的是近況,流露的是求和的善意。左宗棠固然狂狷耿直,但胸襟並不狹隘,在回信中他作了一番自我檢討,很有誠意。此前,他們只是意氣上有所衝犯,原非死疙瘩,信到心到,一解就開,所有不快煙消雲散。1860年春夏之交,樊燮案銷案不久,曾國藩就向朝廷保薦左宗棠為四品京堂,可謂一言九鼎。左宗棠只是舉人出身,要省略前期的資歷鋪墊,像這樣一步到位,並不容易。左宗棠奉詔練成楚軍,開赴江西前線,為湘軍大本營保衛“後門”。在江西作戰期間,左宗棠與曾國藩的感情最為融洽。在糧餉奇缺的情形下,曾國藩盡可能周濟楚軍。有一次,他發現左宗棠的行軍帳幕狹小,就令人趕製兩頂大帳幕,贈送給他,如此關懷備至,令左公感動不已。可以說,危難時期,曾、左二公精誠合作,相依為命。1861年冬,太平軍攻陷杭州,浙江巡撫王有齡殉節,曾國藩立刻舉薦左宗棠為浙江巡撫,由於其軍功顯赫,破格擢用的難度就降低了許多。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報答也可謂豐厚。鹹豐末年,湘軍大本營駐扎在安徽祁門,兩度遭到太平軍主力圍困,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值此千鈞一發之際,幸虧左宗棠與鮑超率軍奮勇反攻,在樂平取得完勝,在鄱陽取得大捷,終於解除了湘軍大本營的後顧之憂,保住了湘、贛、皖緊密相連的補給線,全局化險為夷。

第二次不快的原因則較為複雜。1864年,曾國藩在奏牘中有“掃清歙南”一說,這四個字有歧義,既可理解為“掃清歙縣南鄉”,也可理解為“掃清浙江全境”,曾國藩的本義是前者,左宗棠則理解為後者,誤認為曾國藩與之爭功,鬧了個老大的不愉快。此外,兩人在戰略上有根本的分歧,曾國藩“不言剿賊、撫賊而言驅賊”,左公對此深致不滿。這年六月十六日,曾國荃率軍攻下太平軍盤踞多年的江寧(南京),取得了一場決定全局的勝利。曾國藩聽信九弟所言,上奏朝廷,認定幼天王死於城破之日,自焚或為亂軍所殺,太平軍已經群龍無首,不足為患。可是沒過多久,幼天王被堵王黃文金迎入湖州,左宗棠偵悉幼天王仍為軍中在職領袖,立即奏報朝廷。慈禧太后獲悉此訊,怫然不悅,責令曾國藩查明此事,“並將防範不力之員弁從重參辦”。真要參辦的話,曾國荃指揮吉字營攻打金陵,謊報或誤報軍情,必首當其衝,這樣做,豈不是令功臣寒心?曾國藩對於左宗棠的檢舉揭發十分惱怒,立即回奏,一反往昔小心翼翼的作風,直接頂撞朝廷,重提昔日收復杭州城之時,太平軍康王、聽王逃逸,左宗棠卻未被追究。此時左宗棠任閩浙總督,與曾國藩平起平坐,又豈肯無辜受責?他具章自辯,辭氣激越,聲明早已如實向朝廷匯報太平軍首領逃出之事,而金陵那邊廂則是誤報軍情。令人佩服的是左公的心思極為縝密,在奏章結尾處,他鄭重表態:“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愆尤。”這件事至此不了了之。國家多難,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不宜裁決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乾脆由軍機處轉寄上諭,“朝廷於有功之臣,不欲苛求細故”,一語解紛,雙方言和。

很顯然,朝廷害怕兩位領兵的漢族大臣抱團,並不樂見他們交好,眼看他們交惡,倒真是竊竊暗喜,放心而且安心了。如若不然,雙方呈遞的都是密疏,怎麽可能在明面上弄出這麽大的動靜,竟掀騰得天下皆知?

第三次不愉快的原因比較簡單。1866年,左宗棠出任陝甘總督,此後將近十年,剿撚、平回都靠南方各省協助軍餉。曾國藩身為兩江總督,派遣大將劉松山統領的老湘營去西北作戰,月餉六萬兩白銀照解不誤,便自覺仁至義盡了。但左宗棠有不同的看法,兩江是富庶之區,老湘營帶餉馳援西北是一回事,理應協助陝甘各軍糧餉則是另一回事,曾國藩有錢不給,催索亦不顧,是存心報復,故意拖後腿,此舉有很壞的示範效應,別省協餉也不再積極。左公長期在窘鄉愁城中掙扎,不快和反感持續放大。1882年,左宗棠出任兩江總督。翌年,他寫信給大將劉錦棠,談及同治年間兩江協助西餉並無難處,仍舊憤憤不平:“不解前人憒憒何乃至此!”左公所譴責的“前人”是誰?曾國藩首當其衝。

失和背後,暗藏玄機

精明的後人喜歡逆向推測,曾、左二公自知功高震主,太平軍被剿滅後,他們都有可能遭遇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悲慘結局,於是急中生智,故意編出一套不和的戲文給朝廷看,以稀釋慈禧太后的猜忌,這個推斷並非空穴來風。同治年間,平定江南,左宗棠連自己密遞朝廷的奏稿都抄送給曾國藩過目,使雙方信息保持對稱,知根知底,心照不宣。不和的假象似乎是他們刻意營造出來的。

左宗棠與曾國藩失和,卻與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交往密切,友情甚篤,彼此還締結姻親。曾國荃任山西巡撫時,被下屬誤導,解送軍餉不及時,一度與左宗棠鬧過別扭,但無傷大雅。1884年,左宗棠卸任兩江總督、南洋通商事務大臣,照例要向朝廷推薦三名繼任者,其中就有曾國荃,後者順利晉升。

據左宗棠家書所載,曾國藩次子曾紀鴻托他向湘軍大將劉錦棠借錢,因為家中有人生重病,缺乏調養的費用。曾紀鴻喜愛閱讀雜書,是位優秀的數學家,雖為小京官,卻無意在仕途上發展,也不喜歡在官場中應酬,京城居大不易,宦囊屢空。左宗棠任軍機大臣時,得悉曾紀鴻貧病交加,於是慷慨解囊,代付藥餌之資,曾紀鴻病逝後,又代付殯殮衣棺和還喪鄉裡之費。其時,曾國藩長子曾紀澤駐節英法,聞訊感動,從倫敦致書言謝。

外界只看到兩巨頭反目成仇,不明真相者各自站隊,故而調和者少,挑撥者眾,宛然形成兩大敵對營壘,矛盾越積越多,死結越打越牢。現代掌故學家徐一士早就瞧出了這件無縫天衣的“破綻”,認為曾、左二公晚年失和是“異乎尋常”的。他們貌似決裂,實為共謀,保全彼此尚在其次,保全整個湘軍集團才是當務之急,這也是兩人共同的好友胡林翼的遺願。

看戲的不明就裡,演戲的還得往下唱。曾國藩晚年對人說:“我平生最講求‘誠信二字,他居然罵我欺君,豈能不耿耿於懷!”開心也裝不開心,愜意也裝不愜意,為了互相保全,嘴皮子、筆頭子累些也值得。若論“公忠體國”,曾國藩同樣看好左宗棠,關心其一舉一動。1867年,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二更三點睡,夢兆不佳,深以陝中湘軍為慮。”這說明曾國藩一直關注西北戰況,日思夜夢,深深掛懷。

1868年,左宗棠在家書中談到他與曾國藩的不和,將心裡話一吐為快:私交雖有微嫌,於公誼實深敬服,故特奏請獎曾,以勵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義,筆則筆,削則削,烏能以私嫌而害公誼,一概抹殺,類於蔽賢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與曾有齟齬者,觀此當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專鬧意氣者矣。”這話講得夠清楚了,左公與曾公鬧不和,只是私交上的嫌隙,在公誼上,在國家大事上,他始終敬服曾公的知人之明和謀國之忠,而且專門上奏,請求朝廷獎賞曾國藩,以激勵疆臣。

當年,有人從西北邊陲考察歸來,與曾國藩談及左宗棠治軍施政,事事雷厲風行,卓見成效,曾國藩由衷佩服,擊案讚歎道:當今西陲重任,倘若左君一旦卸肩,不僅我難以為繼,就算起胡文忠(胡林翼)於九原,恐怕也接不起這付擔子。你說是朝端無兩,我認為是天下第一!”曾國藩說這話,的確有過人的雅量和誠懇,不是故意擺出高姿態。

一時瑜亮,天各一方

1871年,大學者王闓運遊歷於江淮間,秋日路過清江浦,巧遇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巡視船。久別重逢,賓主相見甚歡,一同看折子戲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過年》。王闓運猜道:“這出戲肯定是中堂點的。”曾國藩問他何以見得。王闓運實話實說:“當初(你)剛起兵時就想唱。”曾國藩聞言大笑。俗話說,“王小二過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國藩剛樹立湘軍大旗時,糧餉不繼,困窘不堪,年年難過年年過,打掉牙齒和血吞,硬是撥雲見日,熬出頭來。1858年,曾國藩回湘鄉荷葉塘守製,一度遭到朝中官員的惡意詆毀,他憂讒畏譏,進退維谷,致書好友劉蓉,吐露憤激之辭:“自今日始,效王小二過年,永不說話!”現在,曾國藩垂垂老矣,體弱多病,心境頹唐,對世事人情更加看空看淡。礙於這兩層意思,誰還敢在曾國藩面前哪壺不開提哪壺?王闓運善於察言觀色,趁曾國藩心境回暖,建議他與左宗棠捐棄宿怨,重修舊好,本來只是一場誤會嘛,何苦長期失和?曾國藩笑道:他如今高踞百尺樓頭,我如何攀談?”古詩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左宗棠在西北深耕多年,所以曾國藩有此一說。其實曾國藩的怒氣早已消盡,芥蒂不存分毫,只可惜他們天各一方,無由把晤。

曾國藩與左宗棠為一時瑜亮,惺惺相惜。左宗棠個性太強,圭角畢張,鋒棱嶄露,對一切睥睨視之。故此不難理解,左公予智予雄,縱然心中看得起曾國藩,仍以罵不絕於口為日常功課。李伯元在《南亭筆記》中記敘潘季玉的見聞,令人絕倒:潘季玉三次去向左宗棠報告公務,均因左宗棠自炫平定西陲的功績,痛罵曾國藩和李鴻章,找不到開口說話的機會,最終只好不了了之。左宗棠罵曾國藩成癮,說明他太在乎這位勁敵了。誠然,在左宗棠眼中,一世之人皆可推倒,只有曾國藩能與他相提並論。英雄的孤獨,其極端形式表現為,對手死了,比朋友死了更可悲。因為相投契的朋友尚可廣交,相頡頏的對手卻不可多得,有時甚至會少到“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我”這樣的程度,所以對手一旦撒手塵寰,他的“劍”就將束之高閣,從此無所指,無所用,眼中的光亮和心頭的火色也會隨之暗淡。

曾國藩棄世後,左宗棠念及兩人早年的交誼,頗為傷感,他特製挽聯一副,剖白心跡:

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

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毋負平生。

足見其生死交情,雖然中途擱淺,卻並未漠然棄置,更未一刀兩斷。

來源:同舟共進 作者:王開林

流程編輯:洪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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