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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電影往事:編劇狗的哀樂中年

《第一爐香》

王安憶編劇、許鞍華導演的《第一爐香》開機,預示著隔三岔五的“張愛玲熱”又快要輪回來了。

1943年,張愛玲的處女作《第一爐香》發表,一代奇女子的傳奇揭開大幕。70多年後,翩翩貴公子喬琪喬和貌美交際花葛薇龍的故事,將由彭於晏和馬思純來演繹,令張迷稱之為“自殺式選角”。二人“駱駝祥子”“虎妞”的氣質,讓網友驚歎“第一爐香”要拍成“第一爐鋼”。

擔憂歸擔憂,期待還是必須的。“民國四大才女”中,張愛玲的小說是被改編成影視化最多的。傳奇不滅,流言不止,不管如何唱衰,影視劇始終是“張愛玲熱”的永動機。

從影迷到編劇,從自己的作品被拍成電影,到自己的人生被拍成電影……此次許鞍華點香,燃起的是我們對張愛玲電影往事的鉤沉索隱……

01

瘋狂的迷妹

看電影是張愛玲一生的愛好。

童年時期最大愛好就是獨自看電影,《童言無忌》裡她寫到: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裡的汽車夫把我認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為老是記不得家裡汽車的號碼),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感覺。

弟弟張子靜爆料過“影迷張”的彪悍事跡:

1933年,談瑛主演的《風》公映,一家人本來在杭州遊玩,張愛玲看到報上刊登的新片廣告,當即就要回上海,誰都攔不住,在弟弟張子靜陪同下出了火車直奔電影院(當年可沒高鐵哦),連刷兩遍,心滿意足:“幸虧今天趕回來看了,要不然我心裡不知道多麽難過呢!”

1934年,蔡楚生的《漁光曲》熱映,王人美唱的主題歌風靡一時,張愛玲練鋼琴練煩了,就教家裡的小丫頭唱這首歌。不厭其煩地教了一上午,結果吵著了父親睡覺,訓斥她以後不準早上練鋼琴。

張愛玲看電影時必然全神貫注,哪怕是一起去看電影的同好女友,也不樂意應酬交談,像《叛艦喋血記》兩次攝製的不同影片版本,她都看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明星主演的片子,她都愛看。如葛麗泰·嘉寶、蓓蒂·戴維斯、瓊·克勞馥、加利·古柏、克拉克·蓋博、秀蘭·鄧波兒、費雯麗等明星的片子,幾乎每部必看。

除了好萊塢,她也喜歡看國產電影,那時當紅的演員阮玲玉、談瑛、陳燕燕、顧蘭君、上官雲珠、蔣天流、石揮、藍馬、趙丹等人主演的影片,她是都要看的。這位“迷妹”不會想到,十多年後自己竟然會以編劇身份大多與之有了交集。

愛玲小姐追星,一看顏值二看演技。這二位都是她的菜

張愛玲的學生時代是個標準的追星族,訂閱的《影星》(Movie Star)、《劇本》(Screen Play)等英文電影雜誌堆在床頭,跟鴛鴦蝴蝶派小說一樣割據大片領地。而到了晚年,洛杉磯離群索居研究《紅樓夢》,張愛玲也以偶像嘉寶為榜樣:

我是名演員嘉寶的信徒,幾十年來她利用化妝和演技在紐約隱居,很少為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記得一幅漫畫以青草地來譬喻嘉寶,上面寫明“私家重地,請勿踐踏”。

對電影的喜愛,後來也融入了張愛玲的小說。《十八春》裡,她借角色之口說上海的好處“一是買東西,一是看電影”。經常看電影的“國泰大戲院”,給了她許多美好的回憶。多年後,她編劇的《不了情》開場就在國泰取景,而根據劇本轉化的小說《多少恨》開篇,把電影院稱為“廉價的王宮”——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

張愛玲曾說,對於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她的稿費很高,但她說如果愛他的話是一種快樂,用丈夫的錢,就是女人的傳統權利。有一次,胡蘭成給她錢,她立刻拿去做衣服,裁成自己設計的樣式,穿著新衣和他去看電影。午夜散場,和他依偎著同坐一輛三輪車回家……

於是,看電影也成為她筆下戀情發展的場景、轉折點乃至於一個男人是否可靠的象徵。《花凋》中寫病入膏肓的女子,出門去買安眠藥自殺,沒買成,就“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頓飯,在電影院裡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02

眼光毒辣影評人

1943年,23歲的張愛玲抱著《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的手稿,叩響了《紫羅蘭》雜誌主編周瘦鵑的門。中國文壇的一段傳奇就此開啟。但張愛玲在文壇邁出的第一步,其實和電影有關。影評,是她踏入文壇的起點。

1937年,17歲的張愛玲在上海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風藻》上發表了《論卡通畫之前途》。文章從迪士尼米老鼠談起,認為卡通是“驚人的二十世紀美術新發明”,她大膽預言:

未來的卡通畫決不僅僅是取悅兒童的無意識的娛樂。未來的卡通畫能夠反映真實的人生,發揚天才的思想,介紹偉大的探險新聞,灌輸有趣味的學識……

卡通的價值絕不在電影之下,如果電影是文學的小妹妹,那麽卡通便是20世紀女神賦予文藝的另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妹妹。

聖瑪利亞女校畢業,張愛玲給全班畫了肖像漫畫,把自己畫成面前擺放水晶球的占卜師。她曾這樣占卜自己的人生——

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要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

張愛玲評點過的電影,大多散佚。張式影評,不探討電影技巧,涉及演員表演也少,有感而發的,是對中國人的文化觀念和人情世故的心理解析。

《妻子,狐狸精,女人》《婆媳之間》《中國的家庭教育》……張愛玲的影評有眼界、接地氣。討論“婦德”,“怎樣在一個多妻主義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義”;討論女性教育,“中國學者有這樣的癖好:收個紅袖添香的女弟子以娛晚景,太太顯然是不合格了”……

在今天的情感教主手裡,這樣的影評一定是10萬+的爆款。

評論《萬世流芳》的《鴉片戰爭》中,她提出“現代中國人不喜歡看舊中國的某些東西”,這種現象後來又在第五代電影出道時得到印證。對於並不起眼的《烏雲蓋月》她倒是大方讚揚,“中國電影的題材通常不是赤貧就是巨富,對中產階級的生活很少觸及,這部片子是個例外,對這個階層的生活有敏銳的描繪。”作為影評人的審美趣味,後來自然延續到她的電影編劇創作中,寫的都是中產階級生活。

1950年,她為桑弧執導的《太平春》寫了《年畫風格的太平春》,算是最後一篇影評。

我去看《太平春》,觀眾是幾乎一句一彩。老太太們不時地嘴裡“嘖嘖嘖”地說“可憐可憐”。花轎中途掉包,轎門一開,新娘驚喜交集,和她的愛人四目直視,有些女性觀眾就忍不住輕聲催促:“還不快點!”他們逃到小船上,又有個女人喃喃說:“快點劃!快點劃!”

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人,大概他平常罵罵咧咧慣了的,看到快心之處,狂笑著連呼“操那娘”!老裁縫最後經過一番內心衝突,把反動派托他保管的財產交了出來,我又聽見一個人說:“搞通了!搞通了!”

末了一場,老裁縫在城隍廟看了社戲喝彩,我從電影院散戲出來,已經走過兩條馬路了,還聽見一個人在那裡忘情地學老裁縫大聲叫好。又聽見一個穿藍布解放裝的人在那裡批評:“這樣教育性的題材,能夠處理得這樣風趣,倒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也從來沒有這樣感覺到與群眾的心情合拍,真痛快極了……

用今天的新鮮詞兒翻譯,就是——此片全程無尿點,嗨爆了爽翻了……

03

哀樂中年寫劇本

1944年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不到三年,一世仇人。

1947年,張愛玲與桑弧合作開始電影劇本創作。《不了情》和《太太萬歲》,張愛玲擅長的冷寂和狂歡,都在都市輕喜劇中詮釋地淋漓盡致。

編劇處女作《不了情》問世,被譽為“勝利以後國產影片最適合觀眾理想之巨片”,後來張愛玲將其改寫成小說,卻叫《多少恨》。一段感情,截然不同的命名,也許體現出她對胡蘭成的複雜情感。

此後兩人合作的《太太萬歲》更是引起轟動,溢美之詞鋪天蓋地,但左翼影評批評張愛玲的作品“是嗎啡餅乾,會使你迷醉於頹廢的泥坑之中”,指責桑弧的喜劇“是非常庸俗的”,“他沒有看出這個可笑而善良的階級的出路。世界的潮流給桑弧君的階級指出了條路:如何傾覆這現存制度?因之如何與更下層的工農走到一起?”

後來張愛玲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甚至只是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肆的。

1947年《傳奇》增訂本,張愛玲自己設計的封面,寫意自畫像憑欄窺探世俗人間

張愛玲是一個能把瑣碎生活細節提煉成藝術的天才小說家。作為電影編劇,她絕大多數寫的都是都市男女中產階級的喜怒哀樂,用誤會和機巧的設計,讓人物相遇共鳴產生火花,推動整個情節的發展,展現一個家庭從崩潰到重新融合。只不過,她對世態人情洞若觀火,創作名為通俗喜劇,都有淡淡悲的底子,時時洞見芸芸眾生“可笑”背後的“可憐”。

正如她在《太太萬歲題記》中所言:

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裡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裡漣漪的花紋。

雖然當時生活已經比較艱辛,但這兩部電影的劇本稿費三十萬元,張愛玲悉數都寄給了胡蘭成,並告訴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張愛玲就像她還自己母親的錢一樣,了斷了和胡蘭成的關係。

後來有人為桑弧說媒,張愛玲搖頭三次。此後桑弧再拍《哀樂中年》,她有參與卻不署名。1952年年中,張愛玲去了香港,兩人再未見面。

《秧歌》出版後,1955年秋張愛玲離港赴美,希望能用英文寫作打開西方世界。1956年8月,張愛玲與費迪南·賴雅結婚。

她用冷靜的筆調描述自己的第二段婚姻:

他以前在歐洲做過通訊者記者,後來在好萊塢混了許多年修改劇本,但近年來窮途潦倒,和我一樣身無分文,而年紀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沒有前途……這婚姻說不上明智,但充滿熱情。

賴雅比張愛玲大29歲,中風後更靠張愛玲支撐家庭。從1957年開始,張愛玲為電懋影業寫了10個電影劇本,報酬是每部800到1000美元。

其中,嶽楓執導了《情場如戰場》《人財兩得》《桃花運》,唐煌執導了《六月新娘》,易文執導了《溫柔鄉》,鍾啟文執導了《一曲難忘》,王晶的父親王天林執導了《小兒女》《南北一家親》《南北喜相逢》……這些電影由雷震、林黛、葛蘭、尤敏等巨星主演,愛情的糾葛,人物悲歡離合中,依然可以找到她和胡蘭成糾葛的各種翻版和延伸。

最為可惜的是,她最愛的《紅樓夢》上下集電影劇本,和上海時編寫的《金鎖記》劇本一樣,都沒有被保存下來,也沒有被拍攝。

張愛玲曾說,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後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財了。但事實上,寫劇本,固然是因為喜歡電影,但也是為了謀生,而編劇這行實在艱辛。

張愛玲回到香港寫劇本,1962年1月18日,她在給賴雅的信中說:

上周日我完成了《紅樓夢》劇本下集,長時間工作使得眼睛再度出血……我還沒有收到船票退款,沒有那退款我沒夠錢付機票。……你能撐到三月二十日嗎?……但是我會全力以赴來趕工,這種陰鬱寂寞的生活使我格外蒼老。……請節製持久性用品的花費,不必省於日常消耗品。……所有我要買的東西——三件頭的冬季套裝,夏季套裝,家居長袍,一副眼鏡——不會超過70美元。……快樂些,甜心……

她與宋淇夫婦多年的友誼也破裂:

幾個月來,我工作賣力得像隻狗,沒有支薪的跡象……跟宋家借錢是件極痛苦的決定,而且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無法彌補這種艱難的關係……宋家冷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糙,欺騙了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兩部,即《紅樓夢》上與下。當我提議回美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響應……這些不確定的狀況……更加深了我在這兒的悲慘。

整天在我小房間裡,難過得要窒息,隨時要爆炸開來。我全力爭取的一年生活保障,三個月的勞役,就此泡湯。我還欠他們幾百元生活與醫藥費……我無法入眠,眼睛原已愈合,現在再度出血。……我走到屋頂思索,他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從上午十點到凌晨一點,筋疲力竭工作。眼睛本就不好,寫劇本寫到潰瘍出血,手腳都腫了,想去買一雙大點的鞋子穿又捨不得花錢,只能等到年底大減價再說……誰能想到,這樣的人生和我們的追求摩登、追求享樂的愛玲小姐相連。

回頭看,當年《太太萬歲題記》裡的這段話,也是她人到中年的寫照——

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麽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裡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實更可悲,因而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

出名要趁早,也曾“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只是哀樂中年,情傷、去國、挫敗、潦倒,晚年在寂寥中回首“浮世的悲歡”……

04

大IP,十年一見張愛玲

我們常用“不可改編”來讚譽小說家的成就,但張愛玲本人的小說,卻是不斷有人改編,不斷產生爭議,然後又不斷吸引更多人躍躍欲試,成了許多華人導演的心魔。

李碧華說,張愛玲是一口井。古井無波,越淘越有。於她又有什麽損失?翻拍張愛玲總會落入她的“文字陷阱”。如果隻照搬情節,不注意語言和人物的塑造,電影容易淪為奇情片,獵奇有余,深度不足。如果刪繁就簡,原著的精髓就會被矮化,改編就真的成了“小情小愛”。

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那麽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

1983年,許鞍華的《傾城之戀》第一次把張愛玲小說搬上銀幕,就落入了這樣的陷阱。周潤發演范柳原, 基本合格,但上海人、港姐出身的繆騫人演白流蘇卻飽受批評。繆騫人的長相線條比較硬, 絲毫不像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

張愛玲對這部小說改編電影隻提了一個要求:篇名不能改!

許鞍華第一次改編張愛玲博得了“勇敢而大膽的失敗”的評價。而1988年,但漢章則拍攝《怨女》,更像是個美麗的錯誤——後悔不是買的《金鎖記》版權。

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為到底喜歡活著

當年拍《傾城之戀》,關錦鵬還是許鞍華的副導演。1994年,關錦鵬拍攝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去了柏林電影節,在金馬獎得了五項大獎。

左起:繆騫人、周潤發、關錦鵬,右一為許鞍華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最初考慮林青霞分飾兩角,後來又考慮過鞏俐、張曼玉,最終葉玉卿的“白玫瑰”,陳衝的“紅玫瑰”基本得到原著黨認可。

該片外景很少,更直接引用原著文字做字幕,有舞台劇味道,關錦鵬形式上的求新求變,也是為了抓住同利於佟振保的自戀和偽善,女性情欲的綻放與枯萎,展示張愛玲文字特有的刻薄。

經歷了《傾城之戀》的翻車,許鞍華在1997年又把《十八春》搬上銀幕拍了《半生緣》,終於拍出了張愛玲式愛的荒涼和無奈,拍出了命運的無常。

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這一次翻拍,許鞍華並沒有依賴小說文字的旁白、圖解,除了人物角色內心的呈現,影像語言上有所超越。

張愛玲的文字有一種色彩感。在《天才夢》中她曾自言:

“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而在電影結局,許鞍華把那隻丟失的紅色手套做足了戲:十八年後二人重逢。沈世鈞再一次獨自打著手電筒回到當年郊遊的故地, 發現了另一隻手套。全片最後一個鏡頭是手套的特寫, 在從頭到尾的清冷影像中突顯這一觸目驚心的鮮紅,讓人心裡回蕩著“世鈞, 我們回不去了”的無奈和傷感。

2009年許鞍華還打造過舞台版的《金鎖記》,可謂對張愛玲一往情深。

張愛玲曾將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翻譯成國語,1998年,侯孝賢據此拍了《海上花》,入圍坎城電影節。擔任編劇之一的朱天文正是胡蘭成的弟子。

張愛玲的文字,天生有一種畫面感,比如《金鎖記》裡這段文字就是經典的蒙太奇:

風從窗子裡進來, 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 磕托磕托敲著牆。

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裡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 望久了, 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

再定睛看時, 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 在金綠山水換了一張他丈夫的遺像, 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而侯孝賢以長鏡頭聞名,他沒有拘泥於文字,而把握了氣韻精髓,羽田美智子、劉嘉玲、李嘉欣的美,無與倫比,《海上花》也成為長鏡頭的教科書——

據說當年楊德昌就拍《紅玫瑰與白玫瑰》,還想拍《色·戒》,片名為《暗殺》,王佳芝與易先生的人選是林青霞和雷震。不過2007年,真正完成這部作品的是李安。這部電影獲得了威尼斯金獅獎,也讓湯唯一戰成名,成為文藝女神。

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一段《天涯歌女》,唱斷愁腸。李安最成功之處,是用自己的方式將張愛玲的文字意境拍攝出來。《斷背山》是李安的“天堂之愛”,而此次借助張愛玲刻畫的人性深淵,完成了他心目中的“地獄之愛”。

女人取悅於人的方法有很多種。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張愛玲寫盡了傳奇,也活成了傳奇。她的書要拍電影,她的人生也被拍成了電影。

1990年,嚴浩取材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情感糾葛,以及張愛玲與炎櫻的姐妹情,拍了《滾滾紅塵》。

這部電影疊加了文學界、娛樂圈的無數流行符號,也成了一個傳奇:編劇也是一位奇女子——三毛;羅大佑創作主題曲,傳唱至今;主演是張曼玉和銀幕內外皆為情侶的林青霞和秦漢。該片在金馬獎獲得8項大獎,也算不負張愛玲的盛名。

該片公映,三毛曾領受了一項“不可完成的任務”——給張愛玲寄電影票,請她來看這部電影。結果當然是石沉大海。不過,不久後三毛自殺,張愛玲也托人打聽她的消息。

李碧華曾感慨“文壇寂寞得恐怖,隻出一位這樣的女子”。也許奇女子的結局都是這樣寂寥。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洛杉磯家中死後一星期才被發現,享年75歲。按照遺囑,骨灰撒於太平洋。

她從海上來,回到海裡去。人生這襲華麗的袍,縱然爬滿了虱子,不再對她有侵擾。

經歷了從暴紅到被遺忘,也許只有張愛玲能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囂與極度的孤獨。傳奇不曾落幕,一代代人繼續聽她的故事——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

點上一爐沉香屑,

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

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

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也許,中國電影史還欠她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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