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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走到政策與市場的十字路口

《財經》記者 王斌斌 李皙寅 陳亮 | 文 施智梁 | 編輯

無論是全球還是中國,汽車產業正處於關鍵時刻,車市不再增長,需求進入寒冬,技術革命也在倒逼這個百年行業。作為世界第一的汽車產銷大國,中國也在2018年經歷產業震蕩,全年汽車銷量2808.1萬輛,同比下降2.8%;但相對而言,新能源汽車在2018年銷售125.6萬輛,是為數不多保持增長的領域。

在2019年1月舉行的中國電動汽車百人會(2019)上,理事長陳清泰將電動汽車稱為新一輪工業革命的標誌性、引領性產品。它是智能交通、智慧城市的基本單元,是把綠色能源、智能電網、新一代移動通訊、共享出行連接在一起的節點,從而推動能源革命、資訊革命、交通革命和消費革命,重塑未來的願景。

陳清泰曾擔任第二汽車製造廠總廠廠長、國家經貿委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黨組書記,深度參與中國汽車產業的實踐操作和巨集觀政策制定。1月15日下午,陳清泰接受了《財經》記者的專訪。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陳清泰闡述了政府為何必須成為新能源汽車發展的第一推動力,並且進一步厘清中國選擇“純電路線”的前因後果,他坦言,這個抉擇冒了很大的風險。

但政策需要不斷調整,在補貼推動產業走出第一步後,政府不應繼續乾預技術路線的選擇,讓多種技術路徑相互競爭。新能源汽車產業將經歷陣痛,邁入大浪淘沙的時代,最終會有強者脫穎而出。同時政府要創造良好的市場環境,助力企業能主動選擇去聯盟、並購或退出。

新能源汽車的正外部性,要求政府成為第一推動力

《財經》:從歷史進程來看,汽車業正面臨巨變,行業發展的內在需求已在孕育當中,但爆發點在哪?

陳清泰:自1886年汽車誕生後,內燃機就是標誌性技術,作為移動動力,被譽為改變世界的機器;經過百餘年演進,變得十分精密。

然而,進入新世紀後,兩大痛點促使汽車業迎來全新的革命:一、風電、光電、水電可再生能源發展迅速;二、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網蓬勃發展。

與二者快速發展相比,汽車就顯得如此落後:既不清潔,有碳排放及汙染物排放;也不聰明,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每年都有大量的人死於汽車導致的交通事故;還會引起交通堵塞,伴隨車輛保有量增加,交通效率在降低。

換一個角度來看,汽車革命同時,也帶來交通、能源、資訊化革命,比如5G的第一個大規模應用場景就是智能化汽車,它將改變城市交通結構,給智慧城市打下基礎。

再看中國,加入WTO後,國內汽車消費增速極快,但我國政策研究人員的憂慮一直縈繞在心頭——未來能源安全問題。伴隨汽車保有量增加,我國石油對外依存度迅速提升。

為此,我就提出13億人要圓個人出行機動化之夢,必須要依靠電動化。2008年奧運會期間,我們開啟了示範性應用。到了2009年推出十城千輛計劃。那時中國霧霾極其嚴重,促使新能源汽車發展走上了快車道。

十年前為應對全球金融危機,國家很快啟動了刺激經濟發展計劃。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召開座談會,我提出應該乘機培育新的產業直接支柱,推進產業結構更新,就羅列了幾個,比如新能源汽車、資訊產業等,後來經反覆研究確定了七大戰略性支柱產業,把它上升到了國家戰略。

《財經》:在發展新能源汽車過程中,政府補貼應該起到怎麽樣的作用,補貼過分可能扭曲市場競爭,不補貼可能就沒有動力,補貼的度怎麽把握?

陳清泰:產業的技術變革原本是技術進步和市場推進的過程,不需要政府乾預,比如數位相機替代彩色膠卷,沒有人管,過來了,智能手機替代功能手機,沒有人管,也過來了。這些過程很平穩,有些企業,包括一些巨大的企業垮掉了,社會上沒有太大震動。

但是汽車動力技術的變革,不僅在中國,政府是第一推動力,在美國和歐洲,國家都是第一推動力。這是因為電動化有很強的正外部性,一個是大量減少碳排放,這是最大的全球最關注的正外部性;對中國來說,能源結構的改變是非常大的正外部性;第三個,就是電動基礎之上的資訊化、自動化,可以實現與未來是對接。

這些外部性無法轉換成企業的直接收益,但社會對此有迫切的需求。因此,政府為獲得這些正外部性,成了第一推動力。如果按市場自行發展,可能20年、30年後也會做到,但時間太長。《巴黎協定》擺在那裡,在環境問題上,時間太緊迫了。所以奧巴馬上台之後,就首先提出了插電式電動汽車,比中國的戰略還早。

也就是說,強正外部性最後迫使政府成為第一推動力,但第一推動力是什麽?就是推動一下,能讓它啟動了,能自己走下去。到了大浪淘沙階段,就慢慢退出了。所以在後續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是,政府不要乾預技術路線。

選擇純電動路線冒了很大風險

《財經》:我們還是做出了選擇,在技術路線的選擇上,當時有過怎麽樣的爭論和反覆?

陳清泰:汽車動力技術電動化一直是業內的追求,但儲能電池一直達不到汽車應用的要求,後來就轉向了氫燃料電池。進入新世紀,科技部新能源汽車研究項目取得突破,鋰離子電池電動汽車發展前景顯現。實際上我國在儲能電池領域積累較多,更合適優先發展,比亞迪先行,選定以磷酸鐵鋰為儲能電池的主要技術路線,在北京奧運會進行了實驗性運行。

中國是主動選擇的純電動,開始的檔案講新能源汽車,實際工作上我們認定的是純電動,不是一般的混合動力,後來加入了插電式的混合動力。2009年3月我還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向政府遞交了幾份報告,建言培育新的產業增長支柱,“加快我國電動汽車產業化刻不容緩”;2010年國家確定將發展新能源汽車上升為國家戰略。經過近三四年的啟動階段,多數車企堅定了發展電動汽車的決心,將其上升到發展戰略。

《財經》:是不是可以認為,現在這場“純電動”汽車革命是中國掀起的?

陳清泰:這其實冒了很大風險,因為2010年前後各主要汽車生產國和巨型汽車公司,認為電動化主要路線是氫燃料電池,不是儲能電池,還不到產業化階段。實際上我們做出選擇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的氫燃料電池技術相對落後,但在儲能電池上有優勢。

現在來看,把儲能電池作為主要路線,我們這個押寶還是押對了。當時的企業動作並不算快,燃油車大賺其錢,為什麽一定要轉?心裡是犯滴咕的,企業只是半信半疑地跟進。當時一般都是逆向設計,把傳統燃油車改裝一下,出來後也能開,但整個水準比較低。這個時候外國人更不看好,對此不予理睬,他們做他們的。

真正啟動的時間點是2014年,國家政策逐漸落實,包括補貼等。在中國政府強推動下,進入第二輪後,企業開始正向設計,整個產業開始提升信心,新進入者開始心動了,隨著產品品質提升,社會的接受程度也在上升,國外企業開始從不予理睬轉為關注。

2016年出現了標誌性的變化,六七個國家開始激進提出“禁燃”,最激進的是北歐國家。那年法蘭克福車展上,奔馳、寶馬、大眾等主流車企開始提出要向電動汽車轉型。車企坦言是受到了中國的影響。

中國的汽車銷售量市場佔有率在全球提高很快,2009年已經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市場;2015年接近2500萬輛,佔全球的四分之一。全球各大汽車公司都在中國有合資,中國轉型,如果它們不轉,那將來一定會丟掉市場,所以要跟隨。

《財經》:中國市場有很強推動力,但如何影響全球汽車市場,車企做出的電動化戰略也是全球性的?

陳清泰:外國政府也有來自《巴黎協定》的碳排放壓力。2017年,歐盟對汽車碳排放做了更加嚴格的要求,2025年輕型車碳排放要減少15%,2030年減少30%。

這個指標內燃機技術非常難達到,勉強做到就是高成本。為何堂堂大眾公司會排放造假,三菱也造假,就是因為扛不住成本。這種高要求就是倒逼企業向電動化轉型,索性乾脆轉向清潔能源。轉型的過程就是這樣倒逼過來的。

幸運的是,中國提前了十年。彎道超車這個說法不好,實際上我們是換道先行。

作為第一個搞純電動汽車的國家,中國吸引了大量國際人才,吉利、上汽以及蔚來、小鵬等很多造車新勢力,都是國際化的研發團隊。一些企業還在國外布局研發機構,與國內配合協同創新。與燃油車相比,電動汽車的研發能力和水準上了一個大的台階。

在燃油車我們趕了四五十年進不了先進行列,但在電動化領域,我們提前了十年。沒有國外企業的經驗做借鑒,沒有國外的夥伴可找,沒有國外現成的零組件可買,倒逼中國企業實現了開放條件下主要依靠自主創新的大轉型。

純電重要但不唯一,需用支持性政策替代補貼

《財經》:中國力推純電路線,是希望在自己有優勢的地方做起來,在混動和燃料電池方面是落後於國外的,假設當時提出的是“零排放”的概念,中國企業是否會引進並依賴外國技術?

陳清泰:中國在汽車產銷上是一個超級大國,在大的技術變革中已經不起失敗,所以各種技術路線都要做認真的工作,在推進儲能電池電動車的同時並沒有放鬆燃料電池技術進步。最近燃料電池再一次受到輿論的重視,這是完全正常的,絕不是什麽糾偏。

另外,大家要理解,純電動是非常重要的技術路線,但不是唯一的。

《財經》:歐陽明高院士也提出,“禁燃”不是“禁內燃機”;全面“電氣化”不是全面“純電動化”,很有價值。

陳清泰:萬鋼副主席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發表後,也引起了很大反響,有些人的理解有點偏,好像我們放棄了儲能電池轉向燃料電池,實際上將來的電動化是儲能電池、燃料電池並存,不同應用場合可以有不同的選擇。近年我國燃料電池也有很快的進步,需要盡快地跟進。

《財經》:但補貼是有標準的,或者說,某些產業政策本身就是一種技術路線的選擇。

陳清泰:一些發達國家和我們的表述上有微弱的差別,但這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差別,它們很少提電動汽車,提的是“零排放”。英國去年發布的是《零排放之路》方案。“零排放”、“超低排放”表達的是政府政策要達成的結果,以怎樣的技術來實現,政府不乾預。我們的表述很直白,“電動汽車”,實際上也應該包括插電式混合動力等。

《財經》:中科大孫金華教授研究了很多新能源車的自燃事件,政府以高能量密度為補貼標準,但優質產能不足,一些企業以次充好,之後是否應該取消或者弱化能量密度這個單一維度的標準?

陳清泰:這是完全對的。政府提出能量密度是不得已的辦法。補貼要退坡,就要切一刀,以什麽標準來退,這一刀砍到什麽地方,很難。過去對客車的補貼,對車長有要求,也引起了一場騙補風波。隨著產業逐漸成熟,補貼政策要退出。

加州“零排放積分”的政策也是補貼,但它是從結果而不是從技術角度出發。它不僅沒有乾預技術路線,還對購買者的減稅和燃油車與零排放車交叉補貼,政府都沒有直接向外掏錢。中國從供給側出發,很難避免對技術的乾預。

《財經》:但如果產業政策垂直掉下來,十年努力可能毀於一旦,如何做到平緩過渡,是靠雙積分嗎?

陳清泰:雙積分政策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問題。一個是強製性電動汽車比例是多少,另一個是積分價格怎麽定?比例是政府定的,但能銷售多少是市場定的,兩者相差太大,就成了一個問題。再有就是積分是由政府定,還是市場定?我認為市場更加合理。

財經》:新能源汽車發展到這個程度,產業政策是否應進行一定的調整,比如雙積分政策到底能不能倒推企業造新能源車,激勵消費者的需求,您認為應該在哪些地方做微調?

陳清泰:我認為補貼全面退出之後,產業政策還不能完全退,非補貼的政府措施還應該保留,像減免購置稅,像有些城市的限行限購,以類似這樣的政策保障平穩過渡。

電動車的增長要跨過一個坎,就是性價比要超過燃油車。目前電動汽車購買成本高、使用成本低。這個坎對不同車型和使用場景會有不同。如計程車、城市物流車日出行裡程很長,現在就可以做到。在這類領域應首先推廣,比如深圳推廣後,計程車司機增收了不少。

產能過剩,大浪淘沙的陣痛將臨

《財經》:目前市場傳言中國會進一步降低汽車關稅,合資企業股比也不斷放開,對中國本土車企是不是一個巨大的衝擊?這也是當時入世的一個重大議題,您覺得中國汽車業現在已經準備好了嗎?

陳清泰:可能會有陣痛,但從總體上來說,不會有顛覆性的變化。

因為我們改革開放已經40年,特別是加入WTO之後的近20年間,國際上知名的汽車企業幾乎全進入到了中國,所以現在中國的市場已經是高度國際化市場。無論是吉利、上汽、比亞迪、廣汽、長城等,所有自主品牌的競爭對手都是全球最強的汽車公司。因此再開放一下,可能會有些陣痛,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過去了。

《財經》:現在中國汽車產業中,新的投資者和玩家很多,不少人會認為,新造車企業投入巨大,最終大部分被淘汰,是一種資源浪費;但另一種觀點是就該優勝劣汰,留下競爭力更強大的新能源車企,您怎麽看?

陳清泰:擔心資源浪費,可以理解,但這裡也反映出某些計劃思維。2010年制定發展戰略的時候,方案中曾提出,新能源汽車要由國家認定一些“依托企業”,由它們來主導,防止一哄而上,造成浪費。當時我寫了反饋意見,認為這麽做可能事與願違。

當一個新技術進入產業化階段,很多投資者都看到了機會,都想參與一搏、分一杯羹,會勇敢闖進來。這時候,就會出現所謂的一哄而起,但這時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政府很難保證哪家企業能勝出,需要的是加快試錯過程。一些投資者拿著自己的真金白銀參與試錯,分散試錯的風險和成本,應該歡迎,而不是拒絕。進入者中大多數會以失敗告終,但他們都對最後的成功做出了貢獻。實際上多數投資者是有準備的、他們心知肚明,政府用不著替他們擔心。

《財經》:經歷這樣的一輪淘汰之後,留下的是什麽?

陳清泰:要通過各種可能性試探,最後,市場會篩選出一種或幾種可行的技術或產品。比如,剛開始建基礎設施的時候,有充電、換電兩種模式,大家各講各的道理,經過市場的檢驗之後,換電慢慢下去了,充電逐漸起來了。

這難道意味著換電的學費就白花了嗎?不對。如果認準一種技術路線,可能被認準的是換電技術,想象得很美好,3分鐘就結束,還不需要充電樁。但這或許就延誤了整個產業的發展。

所以要試錯,試錯就要支付成本,而支付成本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市場篩選,讓試錯的成本由社會分擔。在技術不成熟的時候由政府認定一個方向,猶如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

經歷了試錯過程,當年進入的一些投資者已經開始退出,如華夏幸福退出合眾,樂視也退出了。

經過了一哄而起之後就會進入大浪淘沙的過程,市場會篩選出一批優強者,再通過它們的PK或者重組並購等,最後有競爭力公司才會脫穎而出。所以,一個產業市場化的發展過程,大體上是三個階段,一哄而起、大浪淘沙、脫穎而出。我們不能不要過程,只要結果。人為設定的結果,最後可能是一個錯的結果,產業政策有時候搞錯了,錯就錯在這兒。

《財經》:發改委、工信部等去年都發文,鼓勵建立汽車集團或者聯盟。一些倒下的新造車企業是不是會被國有企業收購?

陳清泰:各類企業之間的並購,政府關鍵在於創造好的環境,不要直接插手。在建的產能如果近期都建成,從總量上可能是過剩的。但各個企業大不相同,有的可能因銷路很好不能及時交貨,有的可能訂單不足、產能閑置。政府應創造條件促進市場化方式來消化過剩,如轉讓、並購、聯盟。

到2020年前後,汽車產業可能會面臨一次重組的過程。這由兩方面推動的,一方面是對外資放開,股比放開,外資公司和造車新勢力將在新能源汽車方面同時發力,競爭將更加激烈;另一方面,補貼政策退坡,雙積分政策實施,那些過度依賴補貼的公司將遇到更大的困難。企業和政府如何適應這一新形勢,確保實現平穩過渡,是很大的挑戰。

未來,就看哪家的產品品質高、水準高、成本低,它就能戰勝對手,不然就會被淘汰。市場是無情的,各地政府都希望企業能活好,但市場不一定買账。

(本刊記者楊中旭、實習生任穎、劉皖媛對此文亦有貢獻)

(本文首刊於2019年1月21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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