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我們確實被打臉了。
這一次，我們邀請到了（不是《三十而已》的！）編劇楊陌，來和我們掰扯掰扯這部劇進取之處在哪裡，讓人失望的地方又在哪裡。
本文請配合虎扯電台，一起服用。
看完《三十而已》大結局，我從這部劇中獲得的最重要的經驗是，在一部國產劇播完之前，不要評論。
在整部劇播出進度條還在13%的時候，我們寫了劇評。當時，一切都充滿新鮮感。
我以為的故事
顧佳不是傳統面目的全職太太。
她的生活空間並不是被男權社會或是能力所限擠壓回到家庭的一畝三分地裡。恰恰相反，她是整個家庭真正的決策者和強者。她決定頂住壓力，去換一套大房子；她決定開除一個丈夫公司的員工；她決定自己的兒子要去念更好的幼兒園；她看到《睡蓮》掛在配不上它的人家裡，於是決定力爭上遊，過得比她們更好。
但她的丈夫許幻山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總是要追問：我們為什麽非要換房子？孩子為什麽非要上這所學校？核心的分歧是，為什麽這個家非要聽顧佳的，而不是“我”的？
王漫妮想要更好的生活，她寧可花7000塊錢去租上海市中心的一棟小房子，因為陽台下面的車流、人潮、霓虹能撫慰一切孤獨奮鬥的疲憊。她不喜歡“速溶咖啡”和這個意象背後代表的粗糙、潦草的生活。她沒有勸阻剛剛失婚的陳太太的衝動消費，因為她需要這筆銷售提成；她沒有原諒同事的惡意陷害，因為一旦罪名坐實，也不會有人關心她的死活。
在擇偶標準上，經濟條件的卡尺明明白白擺在台面上。她甚至可以接受讓渡一部分尊嚴，去換取一個“太太”的身份。但這樣的謀算也最終落空。
鍾曉芹是被家庭保護得過於完好的女孩。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別人到了什麽年紀去做什麽事情，她也跟著。結了婚，心理上也還沒“斷奶”，和丈夫過著無限近似室友的生活。
顧佳和王漫妮人物的故事脈絡和衝突清晰，而鍾曉芹的人物弧光在於從不了解自己到發現“欲望”的過程。
女性終於可以有自己對感情、對金錢的欲望。而不是製造又一個“樊勝美”、“蘇明玉”、“房似錦”——所有力爭上遊都是被原生家庭逼迫。
這部戲的開頭給出了一部影視劇完美回答核心問題的可能性——人物是什麽樣的人？他們想要什麽？為什麽想要？他們將會用怎樣的方法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什麽將阻止他們？
爽文式展開
但隨著故事的展開，一切都向“爽”而不是“合理”的方向發展。
作家毛尖在接受《界面》採訪時這樣定義“爽”：
很複雜的東西是爽不了的，只有簡單才能爽，就像可樂要一口猛烈喝，用大批量單一性的東西來獲得身體的快感。
首先，為了“爽”而安排了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第三者”。
沒有人可以回答林有有經歷過什麽、有怎樣的家庭、為什麽對許幻山異乎尋常的執著。但是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對她吃了一口許幻山的冰淇淋、成了顧佳公寓的物業員工、跑去找顧佳的兒子等等情節如數家珍。在這部戲裡林有有所有的動機就是破壞顧佳的家庭，成為顧佳的反面。
與其說林有有是個人物，不如說是一個功能包、一個扁平的標簽，出現的唯一目的是讓顧佳和許幻山的矛盾具像化。
“顧佳不是一個小意的女人，不會唱歌彈吉他，不會特別崇拜地看著許幻山，因為她自己就很強。但林有有完全填滿了顧佳婚姻生活的縫隙。”編劇楊陌說，“當然，也可以往下深挖這兩個人自身的矛盾。但必然帶來觀影人群和話題度的削弱。從操作層面看，一個林有有就可以解決問題了，為什麽要費那麽大勁呢？”
而林有有完全擊中了女性在兩性關係裡的分離焦慮和損失焦慮。在親密關係中，女性的分離焦慮是對被遺棄、孤獨、自己需要離去的焦慮；而損失焦慮是指人面對在關係中獲得重要價值遭遇失去時所產生的損失感。
面對這種焦慮，這部戲仍然選擇抽刀向女性。顧佳打林有有耳光的一幕，顧佳對林有有說“你剛畢業沒錢，青春還值點錢，我請你了”的一幕，在B站、微博上被人剪輯成鬼畜視頻，反覆播放。我們從這一次一次妻子的“慘勝”中汲取安全感，借此緩解自身的焦慮。
其次，女性又對所有正當欲望矢口否認。
顧佳怒斥太太圈的結束語擲地有聲：我是顧佳，後會無期。
其實，顧佳進入這個圈子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不論是希望兒子進入更好的幼兒園，還是希望緩解許幻山公司的業務壓力，核心都是為了保住目前的生活和階層，不要向下墜落。但最終，她又通過慷慨陳詞和自己的欲望劃清了界限。
梁正賢問王漫妮，你身上穿的都是我買的。幾乎立刻讓人想到《金粉世家》結尾，金燕西質問冷清秋：“你看你從上到下，哪一樣不姓金。”彼時，冷清秋打了金燕西一巴掌。而到了王漫妮這裡，就只能在餐廳裡怒斥梁正賢之後，一件一件脫衣服。這樣的情節固然很“爽”，但實際上，梁正賢提供優裕生活的能力也是她所看中的，但她也通過脫掉那些衣服，來否定了自己對階層躍升的渴望。
最後，整部劇又一次回到了《渴望》的老路上。
女性一定要是“完美”的。這種完美不是能力、情商的要求，而是道德標準。她不能自私、不能有性格缺陷，更不能有欲望。只有像顧佳這樣，即便丈夫同時喪失婚姻和職業道德，甚至進了監獄，仍然反思自己在婚姻裡的問題，無怨無悔如劉慧芳的女性，才能得到觀眾的同情和共情。
而楊陌還在當觀眾的日子裡，《絕望主婦》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Bree是最完美的主婦，丈夫Rex出軌後患上心髒病，他以為Bree還因為他出軌的事記恨他，所以投毒，而此前的照料都是假象，所以他彌留之際在紙條上寫Bree, I forgive you.而因為這張紙條，他們的孩子也順理成章誤會出軌投毒的人是Bree。
“最後，Bree把Rex的墳挖開，把戒指扔了。”楊陌說，“你會發現生活是這麽深不見底。”
回到《三十而已》本身，它提出了“真問題”，短暫出現了給出新回答的可能性，卻又走回了老路上——規訓女性安於被挑選的地位，在無欲無求的牌坊下，獲得一種“小團圓”。
本期節目提及的影視作品（按劇集播出時間順序）
《渴望》1990年
《好想好想談戀愛》2004年
《絕望主婦（Desperate Housewives）》2004年
《奮鬥》2007年
《蝸居》2009年
《我的大叔》2018年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