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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版《阿甘正傳》,橫掃台灣文學大獎的溫柔之作

編按:

今年10月,後浪文學出版了台灣中生代重要代表作家甘耀明的《邦查女孩》,一部甫一出版即橫掃台灣文學界所有大獎的溫柔之作。

《邦查女孩》的故事發生在涵蓋六十八座山,四千多萬棵樹的伐木林場“摩裡沙卡”,這裡有大限將近的三千年古樹、有被捕獲待售的水鹿、有承載雲豹靈魂的黃狗,也有肉體、精神布滿傷痕的人們。

本段摘選發生在阿美族女孩首次與伐木少年帕吉魯相遇時,自此以後,古阿霞和帕吉魯一起面對了各種考驗:暴雨狂風、森林大火、登山雪暴…《邦查女孩》展現給讀者的,不止是一段樸質雋永的愛情,也是如同寓言一般、一曲自然與人類互動嗚咽吟唱的溫柔之歌。

哈哈

邦查女孩

後浪 | 2018

1

甘耀明

那場夏日戰爭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參戰,全被“殺刀王”帕吉魯的右手擺平了。“殺刀”不過是遊戲,將一手伸出來當長刀,一手藏在後腰,用手刀砍到對方的頭或膝蓋以下便贏了。人馬分兩隊較勁,被砍死的關在電線杆下,等隊友來救。這種遊戲有時會擦出火藥味,成了地域或校區之分的小規模戰鬥,最後混入了小流氓,變成城市大戰。

那場大戰怎樣開始的沒有人說得明白,最後卻被所有人記得,因為變成爆粗口與大規模的拳腳,不少人攻擊對方頭部時,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個男孩聚在路口叫囂,拉人助陣,演變成兩派的大衝突,有人拿出扁鑽與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見血了。

這時候,帕吉魯出現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戰場中央站去。他把牽來的雙杠腳踏車的腳架豎起來,雙手拍出嚇人的響聲,左手藏在後腰,右手伸出來,比出了邀架手勢。他口氣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場的人下戰帖,最後把手尖對準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讓對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後,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個令人傳誦的說不清楚黑影,就點贏了額頭。然後,帕吉魯再度比手勢,要全場的人通通打過來。整個過程被形容是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用迷蹤拳跟上海虹口道場的日本人挑戰。

帕吉魯是獨行俠,很少進城,一來就轟動,跟火車從中央山脈運來的大屍塊一樣轟動。他戴白色探險帽、牽鐵馬、載寶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紅披風,向來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蓮市傳奇。

最傳奇的是他車後座載寶刀盒,來找老司機修武器。寶盒又大又長,棱角處裹銅片,裡頭裝著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有的像鋸齒鯊的利鋸齒,還有可以當飛鏢丟的大斧頭。他是啞巴,嘴總是叼著草,更顯露了孤獨的調性。

帕吉魯贏了小流氓,沒有人敢上前挑戰,因為他是花蓮市最厲害的高手,才被封“殺刀王”。三百人簇擁上去絕對能把他拍成肉醬,卻不懂帕吉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他很像來鬧場的。沒人想挑戰。

陽光下,巷口安靜極了,風從每個街道灌來,花蓮市的每種味道聚在這,男孩們也是。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蒼蠅拍,身上永遠沾染了蝦仁炒飯的油煙味。她只不過是路過去買包糖回家,指甲縫還殘留偷吃的糖粒,卻受到鼓噪聲吸引。她勉強擠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魯。

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見帕吉魯,曾經在某雜貨店遇到,她排在後頭。帕吉魯買汽水,付出的小鈔又從老闆手轉運站到古阿霞手中。

古阿霞有隨手聞鈔票的習慣,她聞過各式的錢鈔,有油墨味、魚腥味、霉味、海洋味,會猜它們曾在哪些人流轉。那張鈔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豔甜味。確切點說,那張鈔票好像是木匠刨下來的薄木片,有好聞味道。

現在,帕吉魯手中握著十幾張卷成筒狀的鈔票,比手畫腳。可是叭噗老伯不懂這啞巴的手語。古阿霞懂了,帕吉魯要以手中的鈔票賭上那幾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屬於他的,輸的話,錢歸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錢,買六輛車的冰淇淋也夠。

“他要賭三台車的輸贏,一次拚三個鏢盤。”古阿霞在人群中喊。沒有錯,這是帕吉魯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裡是誰那麽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搖晃的黑發。他回過頭,對三位叭噗老伯點頭,把錢放在車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認為這是公平的賭局,不是賺翻,就是賠倒,而且不會有人再運氣好到能三次全中。他們把鏢子拔出來遞給帕吉魯,更使勁地猛轉盤子,強大的離心力會使鏢子扎下去後很容易脫落。

出手了,帕吉魯下鏢子,朝三個盤子射去。啵!啵!啵!三聲,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種俗稱“鱸鰻”的墊木聲響。他重溫聲音,感受到這種樹皮長出類似鱸鰻斑而得名的烏心石,長在東坡,海拔 100 公尺余,可能來自附近的美侖山。此樹堅硬無比,常是砧板的首選。還有,這三個轉盤出自同一位司機製作。帕吉魯轉身離開,慢慢走出人群之後,步伐加快,趕在歡呼的人潮圍死他之前離開花蓮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結果呢!尤其是三位緊張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觸盤緣的鐵皮煞停,而是讓它們慢慢地停下來。陽光下,飛鏢盤越轉越慢,最後靜止不動。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乾你娘咧!”男孩們和解地歡呼尖叫,邊吃冰邊回頭去找人。

帕吉魯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戰,且不見了,再添一則花蓮市的傳奇。在中華路後頭的小巷裡,陽光在十點左右照進來。古阿霞坐在小板凳,兩腿間放了裝水的臉盆,忙著洗菜。她是優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頭很會塞泥土,高麗菜不要洗碎,還有花椰菜的蕊縫最容易藏著菜蟲。要是炒完菜的鍋底湯汁帶黑渣,會歸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訣竅,洗得又快又好,連最難搞的挑菜剝絲也難不倒她。

越到中午,雜活越緊,古阿霞卻愛偷懶,忙裡偷閑總有難忘的美景。因為這時候的陽光來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動著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發芽成長。小貓從屋底出來曬太陽,蝸牛的乾漬爬痕是最美的膠水抽象畫,光亮中的塵埃模仿了星雲流動。她閉上眼,面對太陽光,光芒從瞳孔流進體內,肺葉在行光合作用。她知道今天帕吉魯會來,就像這陽光,從她眼睛接收後,順著血液流動到全身,連頭髮也會發熱。不過,她認為帕吉魯會來的念頭,每天都有,持續六個月了,往往撲個空。這無所謂,有機會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個五年她還是關在這間餐廳與梯間臥房。

那個星期二,下午三點,小巷又恢復暗冷,卻是處處流動著重複且清脆的單音,如水龍頭滴水、鐵皮在風中撞擊、腳踏車鏈條響。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閑看著閑書,她喜歡看書,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這時候越看心越煩,情節卡在視神經上,讀不進心裡,字典也擱在合攏的膝蓋沒動。

“蘭姨,你的煙快沒了,我幫你跑腿。”古阿霞說,她想去找帕吉魯。

蘭姨坐在門檻上,頭倚著牆,吃著花生米,聽著收音機播放閩南語版的《相逢有樂町》,等到古阿霞講到第三回,她才說:“沒有,我煙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閑,去打蒼蠅。”

古阿霞打完蒼蠅,又問:“蘭姨,你真的不缺檳榔?”

“我很久沒吃檳榔了,阿霞,要出門就出去吧!”蘭姨知道這女孩難得想出門卻牽拖一堆理由,出去記得回來就好。

古阿霞馬上頭也不回地衝出去。蘭姨探出身子要她帶包衛生棉回來,卻不見影,她失望之際,古阿霞從遙遠的巷底探出頭,說:“蘭姨,聽到了。”蘭姨這才笑得很長,勾起好多回憶,她心裡想,這個小女孩才十八歲,可是像她上輩子的女兒一樣機靈。

蘭姨這樣想時,古阿霞又跑出 50 公尺外。她在路上隨手摘了人家院子裡探出籬笆外的山櫻花,插在背後。複瓣櫻花好大一叢,又擠又熱鬧,隨著她的奔跑而落下點點。她沿著中山路,衝刺在冰冷柏油路。這條路在日治時期以鋪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稱,是花蓮第一大道。她衝出第三條巷子,把常在積水廚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條街,她抱怨不該聽蘭姨的,用稀釋的醋泡軟腳上的厚繭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條街了。在第十二條街的長老教會,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壓下,汗水會讓乳頭露餡。跑到第十八條街,她一身酸痛,卻沒抱怨了,還對上帝發出最深切的讚美,她看到帕吉魯了。

帕吉魯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邊圍著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蘿卜絲與九層塔混搭,擠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魚片,卷薄的柴魚片在熱氣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斷地擺動。帕吉魯點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殺刀鬥輸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滿了孩子,他們先抓柴魚片吃,摳完美乃滋,才一小塊一小塊地捏起煎蛋吃,覺得這是最完美的階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問候,然後說,“帕吉魯先生,我們來決鬥吧!”

大夥愣住了,帕吉魯抬頭看。古阿霞又黑又瘦,頭髮很卷,哪來的曬過頭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鴉的紫藍翅膀才會有那樣的光膜。這女孩找他乾嗎?帕吉魯狐疑,全世界對他有興趣的只有他媽媽,還有他養的黃狗。

“我們現在來決鬥吧!我把東西帶來。”她展示背後的櫻花,凡是鬥輸的人得贈上任何東西,要是贏的人 ─ 這幾率微乎到摳鼻屎時發現了鑽石 ─ 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須贏,徹底發揮一小時洗六大籃蔬菜與掏九隻雞肚內髒的功夫,甚至十分鐘打昏六十八隻蒼蠅的力道。她要贏,然後要求這個男人帶她離開花蓮市,不管去哪裡都行。

“你很煩咧!不要吵,沒看到我們在吃東西?”一個帶頭的孩子站起來,要古阿霞閃開。

“我時間不多,我待會還要回去洗菜,也得買衛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買米酒,要買鹽,還要去菜園澆水,回家要幫弟弟洗澡,我功課還沒寫。你看,我時間更不夠。”某個孩子站起來,對大家喊,“誰的時間最多的?”

“火車站的時鐘。”幾個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堅持,擺出決鬥的姿勢,“拜託,我等一下還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魯想起來了,這道聲音曾在冰淇淋大戰中幫過他。他決定在半招內把這女孩打敗,好謝謝她。

他站起來,卻看到恐怖的一幕。有個憤怒的粗漢衝他來,推開圍觀的男孩,把古阿霞擠歪,大喊:“好膽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魯砍來。

帕吉魯機靈閃開,刀子在油漬的木桌迸刨出一條垢。接著,粗漢用刀指著自己沒穿鞋的赤腳,罵了髒話,說:“上次我兒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賭,那雙皮鞋一雙一百元,害我沒鞋只能穿拖鞋出門。你這個人,怎麽能教壞小孩賭博?”說完話,把兒子從人堆拉出來。他的兒子穿卡其服,打赤腳,耳根子紅辣辣的,頭撳得低,只能見到三分平頭頂的發旋子。

這是殺刀的規則,贏者可以向輸者拿取某項東西。帕吉魯從來不主動跟輸的人拿東西,是輸的孩子主動獻上物品,一件衣服、單隻鞋子、棒棒糖或現場拔下帶有血絲的松動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會拿皮鞋。

粗漢揮幾下刀,馬上製伏了帕吉魯。在場的人都知道,帕吉魯不好惹,有一雙蝦子腿,彈來跳去,碰不著他,這是他向來是贏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魯閃幾下後,故意跌個跤,給粗漢騎上來。他的如意算盤是讓這男人多罵幾句後,一切就可以淡化,別讓揮來揮去的刀子無意間砍傷了旁人。

這粗漢有前科記錄,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氣甚強,跨騎在帕吉魯胸口,兩腳夾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幫子,希望他的嘴巴發揮功能,說出如何賠償天價。帕吉魯是個啞巴,只能驚訝地張大嘴,惹得粗漢就要下刀了。

“快賠我一百元皮鞋的錢,要不然,我砍死你的頭。”粗漢大吼。

誰都知道,一雙一百元皮鞋是天價,鞋子不是鑲金,就是剝了天皇老子的皮製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嚨,這雙天價的鞋算便宜的。這時候,古阿霞尖叫。那種叫聲極為悠長,而且猖狂,還摻著驚喜。她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練成,那時紅葉少棒打贏日本和歌山隊,她過於喜悅而瞬間練就喉功。場子上的人回過頭看,沒有人知道古阿霞要乾嗎,不過,有兩位年紀約八歲的小孩,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濕了褲襠。

古阿霞的聲音非常長,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後,瞬間收音,用手刀作勢劃了自己的脖子,說:“砍下去。”大家都糊塗了,不知道這什麽把戲,都覺得脖子癢。

“你說什麽?”粗漢被古阿霞吸引,抬頭大喊。

“快殺了他。”古阿霞強調。

大家莫不想阻止殺戮,古阿霞卻唱反調。

粗漢也是,刀在他手中,殺人是他的活,幹什麽聽一位女孩的,怒氣使得他腦袋紅得像是通電的鎢絲燈泡。

“拜託,快點殺他。我時間不多,看你殺死人後,得繞路去買東西。你早點殺死他,我早點回去工作。唉喲!不要在那發呆浪費時間了,來,我教你怎麽殺人,”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腦袋所想到的辦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嚨,要往脖子邊割動脈,血往外噴才不會弄髒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頭。然後,讓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趕快吃牢飯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這把刀爛光光的時候,你就出獄了。不過,你得習慣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別人跑了,你兒子會把你這個老廢物踢出門。你握著爛刀柄去討飯,絕對有飯吃。”

“誰說我要殺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漢有點緊張地說。古阿霞見機會來了,說:“砍手也會死,他的手斷了,拿不住筷子,會餓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算了,乾脆隨便砍一隻手,你早點砍,我早點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講,砍手有技巧,要砍關節那個地方,刀子不會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飯,不過,你在牢裡要想辦法弄個假釋,不然老婆跟人跑。”

“誰說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斷他的腳筋。”

“砍腳筋,啊,這我最懂。你快點砍呀,我待會也要回去砍豬腳筋。我告訴你怎麽砍,抓住這家夥的五根腳趾頭往上扳,這樣腳筋緊了就好砍,絕對不會砍下去,讓刀子倒彈,還會被他踹的問題。”

“就這樣,砍完呢?”

“當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車站,跑到海邊,跑過琉球村,從白燈塔堤防那裡跳上漁船,順台灣繞個幾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後,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為什麽聽你的話?”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點走呀!你看,警察來了,你現在砍還來得及,也許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實古阿霞沒看到警察,她只是兜個謊,得誇張點才能繼續演下去,她跳起來,大喊,“警察杯杯 ,不要來,我們這邊什麽事都沒發生。”

“乾,你這破麻仔 。”粗漢說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魯,很快離開現場,就怕粗漢隨時回來。帕吉魯驚魂甫定,額頭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後頭推腳踏車。接近傍晚的花蓮市區,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觀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讓路,讓路。”她生怕車後頭橫放的大木箱打著人,卻忙得看來像是急著運棺材、趁屍體還熱時放進去的殯葬業。急歸急,但沒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條巷子。

餐廳的人正在乾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著急的窮著急,大家在油煙亂竄的廚房忙得碰運氣才不會掉進鍋裡。發怒的蘭姨終於等到古阿霞回來,拿著鏟子出門,要她上工,別給大家添麻煩。

“我得走了。”

“去哪?”

“離開花蓮市,我現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緊握著帕吉魯那隻急著掙開的手。

蘭姨焦慮起來,她要古阿霞買衛生棉,卻帶回災難。她的大腦需要尼古丁來厘清問題,可是嘴角只有煙漬。她摸了放煙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沒有東西。這時連煙都沒了,何況一個女孩。她瀟灑地說:“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輕也想找個男人跑了,趁

老闆還沒回來,快走吧!”

隨即,廚房發出了婆婆媽媽們的歡呼,衝出去對帕吉魯問東問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衝進屋內,鑽近樓梯下的小房間收拾細軟。那裡約一坪大,除了木床,擺滿了沙拉油桶、醬油桶與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種調味醬味道,她的衣服縫線永遠塞了麵粉。

她喜歡文字,牆上糊著遮醜用的《更生日報》,牆角有幾堆看得卷邊破頁的雜書,甚至背下味精盒標簽上寫的主要成分是麩胺酸鈉。要不是從天花板掛下一盞二十瓦燈泡,帶給她看書的光明,才不會讓自己淪為老鼠與蟑螂的屠夫。

她把幾件衣服與書本塞袋子,從床底抽出鈔票,再看看還要拿什麽,這時她的額頭不經意碰到了燈泡。燈搖動,影子晃動讓人以為擺設也跟著晃起來,晃呀晃的,她心頭沾了惆悵,淚眼蒙矓。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待了五年,走與不走都消耗勇氣,但機會一瞬間,她現在終於抓到。

她跑到後門時,帕吉魯沒走。他走不了的,一群廚房的婆婆媽媽圍著他,問長問短的,包括

生辰八字、職業等。蘭姨好急,想在最短時間內榨出數據,她拿鍋鏟,快把抵著的帕吉魯額頭戳出了窟窿,卻逼不出半句話,轉頭問古阿霞:“這啞巴叫什麽來的?”

“不知道。”

蘭姨把聲音提高,接著問:“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麽片刻,無人應答。古阿霞看著蘭姨,說: “管他是風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蘭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蘭姨點頭,眼眶來淚水了,她把手上的長柄鍋鏟塞進古阿霞的袋裡,提醒在路上可以用這打醒男人。她又從油膩得沒毛細孔的圍兜袋,拿出幾張錢,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後,她幫她禱告,這是她最想給古阿霞的。蘭姨在廚房的油煙中滾了十幾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穌要用五餅二魚來餵養世人的最佳幫手,她才懶得拿鏟子在鍋子裡追著菜跑。

蘭姨把頭貼在古阿霞胸口,開始禱告:主耶穌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離開這了,希望給她勇氣搬離路上的石頭,希望給她力量移開路上一切的荊棘。我祈求呀!萬能的主,幫助眼前的女孩,讓她把膽弱丟掉,也更無私而願意幫助人。讓所有的風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為她的朋友。祈禱都是奉主耶穌的名求,阿們。

古阿霞感受到蘭姨的淚濕透了她的好幾件衣,敷在胸口。那淚水流過那些衣物仍沒有變冷。最後蘭姨想到什麽,伸手到後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內為她穿上。她覺得節儉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這樣去闖江湖。

“我會活好好的。”古阿霞說完從身後抽出一束櫻花,吻了蘭姨的額頭,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個男人跑掉了。”幾個婆婆媽媽大喊。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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