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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笑話的本質就是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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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之所以會對一些事情發笑,恰恰是因為這些事情是超出常規認知的,是不正常的。

笑話的本質就是危險的——它總是潛伏著某種顛覆效果。但這並不意味著,笑話就沒有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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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經編輯整理)

德雲社著名相聲演員張雲雷先生,最近惹起了眾怒。

在汶川大地震11周年紀念日當天,他之前和搭檔在節目表演裡調侃“地震”和“慰安”的相聲段子及視頻開始在網上流傳,引發網友強烈不滿,並招至包括央視網、《人民日報》在內的主流媒體的批判。

雖然張雲雷隨後很快便在微博發文,向全國人民誠摯道歉,表示自己一定會“加強藝德建設”,可是有人發現,許多演出機構還是或叫停或取消了張雲雷的相關演出。

張雲雷的這次事件,不得不讓我們重新思考,“講笑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笑話本身到底有沒有邊界?

1.

劇場環境的特殊性,

容易讓我們卸下日常生活的種種限制

首先我們需要承認,舞台是一個很特殊的空間,劇場是一個很特殊的環境。

很多時候我們進入了一個舞台,進入了一個劇場,就好像進入了一個“引號”一樣,把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常規都隔絕在外。

很多在真實世界中,我們認為難以接受的事情,在一個特定的表演空間裡,好像又會變得可以接受了。

比如你可以試想一下,如果現在在大街上有人拿著刀槍互相追趕,在你面前直接開槍,你願意親眼看到有人死在亂槍之下嗎?想必你會難以接受。可是,為什麽在電影院裡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又比較能夠接受這樣的場景呢?

因為我們知道,那是假的,是虛構的、不真實的。

同樣,當我們在一個劇場裡去欣賞單口喜劇、聽相聲,我們也都會進入一種特殊的狀態,這種狀態會使我們接受,現在這段時間內,我們聽的這些笑話是虛構的、架空的,是超脫於日常生活之外的。

也就意味著,我們日常生活裡背負的種種限制,到這裡可以適當地卸下來了。

我們現在一般在一些劇場裡聽相聲、聽脫口秀、聽單口喜劇,你仍然會發現,其實他們也都有意無意在打一些“擦邊球”,在試探我們社會上種種禁忌的邊界。

只不過,這一回張雲雷所觸碰的那些邊緣恰恰是我們不能夠接受的。所以這件事的真正問題,並不在於什麽樣的笑話能否在公開場合談論,而在於在一個以逗樂為主題的表演環境中,我們容忍的界限到底在哪?

當然,這條界限也是因社會而異的,並不是每一個社會對於接受和不可接受的定義都是一致的。

2.

笑話的本質就是危險的,

具有某種顛覆性

其實不管在舞台上還是舞台下,我們人類之所以會對一些事情發笑,恰恰是因為這些事情是超出常規的,是不正常的。

因此很多笑話,它就必然具有一種顛覆效果,一定在某種程度上顛覆著我們心目中認為正常的那些東西。

而通常被我們認作正常的、常規的東西,勢必包含我們的社會風俗、我們的道德觀、我們的共同價值,因此很多笑話之所以好笑,正是因為它或多或少觸碰了那些社會禁忌和價值觀,挑戰著那些集體的、共通的常規認知。

因此,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笑話的本質就是危險的——它總是潛伏著某種顛覆效果,一個太過正確、太過安全的笑話往往並不好笑。

那麽,什麽樣的笑話最危險? 在現代歷史上,最危險的笑話往往都是政治笑話。

關於政治笑話,在學術領域也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研究的題材和對象。有很多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甚至包括哲學家,都會分析從納粹一直到前蘇東政權裡,流傳的各種笑話。

我成長在冷戰年代,所以我聽過很多有關冷戰年代時期的蘇聯的笑話。這些笑話有部分的確是來自美國和西方陣營的故意散布,用以恥笑他們的對手,但也有一些是蘇聯或者東歐陣營下的人民,自己編出來的笑話。

這些笑話在當時那樣一個社會體系下流傳,你絕對可以說,這些笑話是危險的。可是也因此,它具有它的價值,這個價值是什麽?

3.

笑話,可以是反抗,

也可以是一種潤滑劑

有些學者認為,這種價值就是一種反抗。

儘管當年那些民眾活得極端不自由,或者非常貧苦,好像就認為他們毫無反抗之力,這些笑話其實就是他們的一種反抗形式。

但也有人認為完全是相反的角度,這些笑話恰恰起到的作用不是反抗和顛覆,而是輔助這個政權,起到一種潤滑的作用。

這就好比民意這件事情,是不能夠完全堵塞、壓抑的,這就是大禹治水以來的智慧。一個聰明的掌權者,會懂得如何疏通民意,至少要留一點開口,如果明知老百姓有諸多不滿,但連他們私下講笑話的權利都不容許,那這種政權才是真正危險的。

說起來,當年赫魯曉夫曾經讓他的手下跟他說一些社會上流行的笑話,這些笑話還有個專門的名字,即“廚房笑話”。

之所以叫做“廚房笑話”,是因為當時在史達林時代結束之後,整個社會氛圍終於稍有松動,民眾又開始能比較自如、放心地和朋友們一起聊天、說笑,順便批判一下時事,可是到底也不好公開談論,於是就常聚在家裡的開放式廚房兼餐廳裡,大家邊聚餐,邊說說這些玩笑。

有一些比較經典的“廚房笑話”,比如:

1)

內務人民委員部的一間牢房裡關了三個人,彼此間談起坐牢的原因。

第一個人說:“我因為反對元帥彼得羅夫。”

第二個人說:“我因為支持彼得羅夫。”

第三個人說:“我就是彼得羅夫。”

2)

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一個蘇聯人,一起談論什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英國人說,最幸福的事當然是冬天晚上回家,穿著羊毛褲坐在壁爐前面。

法國人說,你們英國人太古板了,最幸福的事兒當然是和一個金發美女一起去地中海度假,然後好和好散,這事可幸福了。

蘇聯人這時候就說,最幸福的事兒就是半夜有警察敲門,開門後警察說“伊萬,你被捕了”,然後這個人可以回答:“你弄錯了,伊萬住在隔壁”。

3)

美術館裡有一幅描寫亞當和夏娃的畫。

一個英國人看了,說:“他們一定是英國人,男士有好吃的東西就和女士分享。”

一個法國人看了,說:“他們一定是法國人,情侶裸體散步。”

一個蘇聯人看了,說:“他們一定是蘇聯人,他們沒有衣服,吃得很少,卻還以為自己在天堂!”

3.

容忍度再高的英式幽默,

也有不可觸碰的邊界

有些人看到這可能會認為,政治笑話觸碰的只是一個政權,還不是整個國家、民族的尊嚴,而笑話就不應該涉及傷害一個國家的民族尊嚴。

但就像我剛才所說,每一個國家、每一個社會,它們對於什麽內容可以拿來開玩笑,界定範圍都不盡相同。

以英國為例,我們大多曉得,英國的英式幽默非常出名,而英式幽默的其中一大特色或者基本點,就是懂得自嘲。

因為英國文化本來就喜歡強調,個人不要太誇耀自己,英國人更喜歡壓抑自己,於是在開玩笑的時候,也特別喜歡開自己的玩笑,拿自己的出生地、所屬階級、就讀學校等等開玩笑——比如關於牛津、劍橋這些名校,最多的笑話其實都來自於自己學校的學生校友。

所以,他們的這種邏輯,也可以推理到國家的層面。嘲笑英國人,對他們自己來說是毫無問題的,因為他們自己開自己的玩笑通常開得更狠。他們最喜歡說自己是慘不忍睹,比如說喬治·歐威爾就有句名言,The English are not happy unless they are miserable. (英國人是不會快樂的,除非他們已經慘得不能再慘了)。

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英國式笑話的邏輯,所以英國人其實並不怕別人笑他們自己的國家民族,但這並不表示英國人開起玩笑來就真的毫無禁忌——事實上,英國也有一位著名的喜劇演員因為“口無遮攔”出過事。

著名的單口喜劇演員Frankie Boyle(弗蘭奇·博伊爾),他曾在一場表演中看到台下有一位女士對他的玩笑很不高興,因為他嘲笑了唐氏綜合征患者,而且戲虐地模仿他們的言行,而那位母親正好是一位唐氏綜合征病患的母親,所以這位母親當然非常不高興,兩個人就在現場談了起來。

結果Frankie Boyle還要繼續將玩笑越開越過分,終於引發了眾怒,當然最後他也出面道歉,承認他的言行太過分了。所以,英國這個以開玩笑肆無忌憚而聞名的國家,也會有喜劇演員因為開玩笑開過了頭而被人批判指責。

這就延續了我們剛才的問題,到底玩笑的邊界在哪裡?

英國對於笑話的邊界界定就認為,國家尊嚴和政治這些都可以用來開玩笑,但笑話不能觸碰的禁忌,正是比如嘲諷疾病患者,或者調侃弱勢群體,這些對於他們來說才是不能接受的“笑話”。

4.

最不該被笑話所冒犯的,

是社會上處於弱勢地位的人

關於笑話的邊界,你可能還會注意到,有些喜劇演員,相較比較愛開低級玩笑的那些,就喜歡以性騷擾、強姦這類事情來開玩笑,但這明顯都是一些社會禁忌。

如果按照我剛才所說的,笑話本身就是要挑戰禁忌,那是不是就意味著只要是這類笑話就都應該可以講呢?

不,要知道最近有學者研究發現,關於強姦和性騷擾之類的笑話,當大眾聽多了、談多了之後,會造成一種嚴重的結果:那就是可能導致社會上容易將性騷擾和強姦,當成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來看待,會認為它好像不足以成為一個問題。所以這些學者就主張,這種笑話是不應該談及的。

最近看理想上有一檔我覺得很有意思的節目,如果你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去聽一聽,那就是國內著名單口喜劇表演者周奇墨先生,他的《十大單口喜劇專場》,裡面就有很多關於笑話的社會作用以及社會啟示意義。

在最新更新的一期中,他就提到了一位澳大利亞的單口喜劇演員——吉姆·傑弗裡斯。吉姆·傑弗裡斯可以說就是一位不斷衝撞社會禁忌,很多別人不會、不敢在段子裡開玩笑的內容,他都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人。

周奇墨介紹到,吉姆自己曾經說過,誠實可能讓他丟掉一個粉絲,但會再獲得三個粉絲,“你要能調侃所有事情,否則就不能調侃任何事情”,換句話說,他認為調侃不應該有邊界。周奇墨對此補充,其實你不能要求一種聲音本身是平衡的,而是要通過多種聲音達到總體的平衡。

因為他認為,要求一個人的聲音達到平衡,幾乎是不可行的。如果你總想照顧到所有人,最後只會導致自己無話可說。比如像吉姆那樣講笑話,講美國的禁槍令和調侃女性,總會有人認為這些不行,因為太冒犯,於是你覺得該講一些不冒犯人的笑話。

可是再無害的段子都可能傷害到某些人,比如談喝酒的問題,就能保證不會有人因為家庭受過酒精的傷害而不喜歡聽嗎?所以你沒有辦法滿足所有人的要求。

因此最好的平衡方式是什麽?那就是讓人有自由講段子的權利和機會,讓不同的話語之間達到一種平衡,讓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從而達到社會上總體的平衡。假如一個人喜歡開女性的玩笑,那麽就同時要讓別人有開男人玩笑的自由。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完全認同這樣的說法,但就我而言,我仍然認為笑話這件事情還是有邊界的,至少有我個人的邊界。

我的邊界在哪?很簡單,我覺得最不應該被笑話冒犯和傷害的,應該是社會上處於弱勢地位的人; 而最應該容忍被笑話冒犯和傷害的,則是這個社會上最有地位、最有權威的人。

你已經擁有了權威和地位,難道我們連開開玩笑的空間都沒有嗎?這就是我認為笑話的一個基本邊界。

5.

笑話,也可能很沉重

最後,我們再來談一談關於國家災難的笑話,甚至對於更大範圍的人類文明的傷害,這種笑話到底能不能開?

我想起兩部電影,一部是1998年的《美麗人生》,意大利著名喜劇演員兼導演羅伯托·貝尼尼(Roberto Benigni),這部電影在當年上映時雖然備受好評,但是也讓很多人不滿,甚至責罵,為什麽?

因為這部電影是從一個非常危險的角度,去還原當年二戰時期對於猶太人的大屠殺。我們如今一想到那場災難浩劫,就會感到非常沉重,這可以說是20世紀人類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頁之一。

可是對於這樣的事件,我們究竟該怎麽在藝術上處理?尤其在電影當中,它似乎永遠都應該是很沉重的一段過去。

偏偏導演貝尼尼採用了一種很危險的方式,就是用一種喜鬧的方式來拍攝這段歷史,雖然最後也還是有笑有淚,但在過程中他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方法,讓整部電影其實是充滿笑聲的。一部關於納粹的猶太人集中營,關於猶太人屠殺的電影,怎麽可以充滿笑聲?

由此我又聯想到另外一部電影,就是我最近看過的《德國往事》,這是2017年的一部電影,由德國導演山姆·賈巴爾斯基執導拍攝。這部電影並沒有那麽好笑,但是它的核心仍然是喜劇的。看到最後我們又會意識到,這部電影其實還是一部悲劇。

電影男主角當年所在的集中營裡,指揮官是一個非常惡劣的混蛋惡魔,他居然想到要讓這些囚禁者進行講笑話比賽,而男主是一個很擅長講笑話的人,他就被指派去和另一個人比賽。在這場競賽裡,笑話講得好的那個人,可以吃巧克力;笑話講不好的那個人,就會馬上被送進毒氣室。

男主因為笑話講得很好,所以他最終活下來了,但是他贏過的那個人,只是個笑話講得不如自己好的人,卻因此死去了。試想,這位男主之後一輩子的笑話,他自己還會覺得好笑嗎?這些笑話的重量,是否不再一樣了?

所以笑話,有時候可以是很沉重的一件事情。就如同《德國往事》這部電影所呈現給我們的。

有時候我們講笑話,是因為我們背後有著太多重負,我們只剩下笑話。

但是有時候,哪怕是講笑話這個行為本身,也都可能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或者是一個罪惡的起因。

*如果你也有想問的問題,歡迎到看理想App《八分》欄目下留言提問。你們在App裡的提問和留言,道長都會看到的喲!

內容編輯:貓爺

音頻編輯:7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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