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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古文運動的思想維度

對於唐宋古文運動,《中國大百科全書》在1993年版中稱其為“唐宋時期的文學革新運動,其內容主要是複興儒學,其形式就是反對駢文,提倡古文”,在2009年版中稱之為“其內容是在複興儒學的旗號下,讓散文反映社會實際;其形式就是反對駢文,提倡生動自由的古文”。這都提示我們要注重唐宋古文運動思想性的一面。

唐宋古文運動的基本思想是要反映“道”,這裡的道主要是指儒家思想中的聖人之道。不管是古文家還是當時的理學家,對於文和道的主次關係並不存在疑義。道是根本、文為道服務是常識性、共識性的看法。

絕大多數古文家都在講文要為道服務,道第一,文第二。比如唐代梁肅就說:“文本於道。”柳冕說:“夫文章者本於教化,發於情性。”韓愈講:“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柳宗元更明確地說:“文者以明道。”李漢講:“文者貫道之器也。”宋代的古文家和唐代的保持了一致性。王禹偁講:“夫文,傳道而明心也。”歐陽修講:“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周敦頤更是講:“文所以載道也。”成語“文以載道”就是從這裡來的。可見這是唐宋古文家共同的表述方式。

但古文家和理學家還是有所區別。古文家喜歡文、重視文,認為文雖然用來表現道,但並不意味著文可以被放棄、被弱化。寫作古文即是提倡古道,古文也因此享有崇高的地位,文和道共同存在,並不矛盾。比如韓愈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意思是說我不但好道,還好表達它的文辭。他又說:“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意思是說我的志向不但在古道,還在於兼通其辭。柳開更直白地說:“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而道自在聖賢文中。蘇軾的“吾所謂文,必與道俱”則公開宣稱自己的文一定表達了道,與道同在,因此文不能被捨棄。蘇軾給韓愈撰碑的時候說韓愈是“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讚美韓愈兼顧道統和文統,再次強調了文道並重的觀念。

而在理學家,特別是二程中的程頤看來,過度的文對道會造成妨礙,認為古文家不能繼承道統,這就是後世所講的“周程歐蘇之裂”。《二程語錄·伊川語錄》中有一段表達了他的觀點。學生問他:“作文害道否?”程頤回答:“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雲:‘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作文時不專心,文章就不會高妙,要專心,興趣就會局限於此,而不會把全部精力用於悟道,文章也是一種物,沉迷於寫文章也是玩物喪志。他不像蘇軾那樣認為韓愈是文道兼通,他說:“有德然後有言,退之卻倒學了。”韓愈先有言後有道,所以是“倒學了”。朱熹和二程一樣,也認為韓、柳、蘇這些人隻用力於文章,而對修身、養性、求道用力不夠,是不可取的。朱熹說:

如韓退之、柳子厚輩亦是如此,其答李翊韋中立之書,可見其用力處矣。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稱賞而已。究竟何預己事,卻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滄洲精舍諭學者》)

意思是說韓愈、柳宗元這些人的文章很好,很用力,但他的目的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稱賞而已。這究竟和聖人之道有什麽關係?白費了很多精力,太可惜了。

雖然道學家和古文家都強調道是第一位,但道學家更強調修身求道,而無意為文,文是道充盈於內後自然溢於外的一種自然反映: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於文皆道也。三代聖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古文家不是這樣,古文家是把文作為一種愛好,他們喜歡作文,道是寫文章時才要表達的內容。所以朱熹批評蘇軾:

今東坡之言曰:“吾所謂文,必與道俱。”則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時,旋去討個“道”來入放裡面,此是它大病處。(《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不過道學家的這種說法也存在一個困境。假設一篇文章不知道作者是誰,也不知道創作背景,那怎麽判斷這篇文章是由道而發,還是作文時拿個道理放進去?道學家是沒法判斷的,能判斷的只是文本本身是否傳達了道、是否有益於道。所以程頤和朱熹把古文家從道統裡踢出去,但後來呂祖謙編《古文關鍵》、真德秀編《文章正宗》時,就又把古文家請了回來。

那麽對於那些既不明道也不切於用的遊戲之文,那些出於娛樂需要、人性需要、放鬆需要、應酬需要的文章,古文家和道學家又會怎麽看待呢?道學家肯定認為這是不好的,是應該批判的。古文家也絕不會公開說這些文章在價值觀、思想性上有多麽高明。古文家對遊戲之文會有比較委婉的辯解,說是無益於道,但也無害於道,但絕不是理直氣壯。

論道之文,往往顯得千篇一律。《全宋文》裡近萬個作家,每個人都講聖人之道的話,讀起來就很乏味。清代黃本驥就發現:“唐宋大家論文之言,如出一先生之口。非相襲也,行文之法固爾也。”(黃本驥《癡學》卷五《讀文筆得》)那些為道而言的文章陳陳相因,就像出自一個人的筆下一樣。

不過,黃本驥可能沒有注意到唐宋古文家的創造性。雖然都是表達同樣一個道理,但高水準的作者往往能選擇一種高明、新鮮的表達方式,讓讀者覺得不那麽千篇一律。比如韓愈就講過:“吾謂故者,古之道也;新謂己之新意,可為新法。”我說的故就是古道,新就是我自己的新意,我雖然說的仍然是古道,但加上我自己的理解轉化,就可以成為新法了。他還說:“師其意,不師其辭。”也是說我講的道理還是古道,但語言表達方式已經變化了。到了宋代,因為宋人比唐人的學力更加深厚,所以論道的方式也更加多樣化。

從思想維度來看,古文運動不僅是一場文體的革新運動,還是一場以古文更好、更有效地傳達儒家思想的運動。陳寅恪先生曾在《論韓愈》一文中,用“新儒學”和“新古文”這兩個詞匯概括古文運動:

退之發起光大唐代古文運動,卒開後來趙宋新儒學、新古文之文化運動,史證明確,則不容置疑也。

陳先生的話我認為是確論。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古典文學學者)

來源:人民政協報2019、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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