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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第一位女指揮家的最後一搏

鄭小瑛出生於1929年,是新中國第一位歌劇、交響樂女指揮,也是第一位登上國外歌劇院指揮台的中國指揮家。她曾任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後應邀創辦廈門愛樂樂團並擔任藝術總監。(視覺中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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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因有一天忽然提議,讓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一場《托斯卡》:“你應該有一樣東西,回去向你的祖國匯報。”鄭小瑛回憶,“他問我敢不敢上,我說當然得上了。”

“樂隊也沒有,什麽也沒有了。我只能夠乾喊,所以還不死心。”

“一個藝術家在人們心裡留下一點什麽東西,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最幸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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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責任編輯 | 邢人儼

飯桌上擺著一杯冷牛奶、一顆放了幾天的煮雞蛋,這是早餐的全部。早晨八點,鄭小瑛把盒裝可可兌進牛奶裡,抱怨人們送來的禮物太多,有些並不適合老人,只能盡力吃掉。電視台曾來採訪養生之道,她如實作答:喝涼水、吃剩菜、高鹽高糖重口味。

2018年秋天開始,一個新任務提上了她的日程:開設指揮班,給中小學音樂老師上課。由於擔心遲到,鄭小瑛加緊吃飯,結果不小心嗆到了。老伴趕緊為她拍背,送她出門,鄭小瑛咳嗽著解釋,年紀大,喉嚨不靈敏了,恨恨地說:“老了很討厭的!”

一家企業曾邀請她去西安,為客戶和員工早晚各指揮一場,每場兩個多小時。今年是第二次來邀約,鄭小瑛請求:“分兩天好不好啊?我又老了一歲了。”對方說到節約成本的苦衷,她又答應了。

身為新中國首位女指揮家的鄭小瑛已年近九旬,仍頻繁應邀在國內外各地演出。

曾有自稱全國級別的指揮比賽邀請她做顧問,她看評委名單都非業內一流,建議改名為“某某杯”比賽,以顯得更客觀。主辦方的回復把她氣壞了——“您老了,還是一邊歇著吧。”

採訪期間,鄰居開車載著她去海對岸的廈門工學院——指揮課就開在這所民辦學校裡。學生從沈陽、威海、南昌等地遠道而來,為照顧他們的行程,每個人只需兩周出席一次,聽半日課,這意味著,同樣的內容,鄭小瑛要重複講四次——每周日早上9點到傍晚5點,中午她會睡一會兒。

“哦吼吼吼!什麽調,親愛的?”當天課程進行到下午,鋼琴伴奏女孩困得有些走神,鄭小瑛拍手提醒。

剛開課時,她對大家講,“這是我的最後一搏,也是關門一課。”鄭小瑛上一次“最後一搏”是在五年前,她離開一手創辦的廈門愛樂樂團,並以歌劇《嶽飛》作為告別演出。事前她也用豪言囑咐作曲黃安倫——“人生最後一搏”、否則“死不瞑目”,黃安倫都會捂她的嘴。

南方周末記者首次到訪時,鄭小瑛根據提綱準備了講稿。事前,她擔心採訪內容太多,特地提醒:“請注意,我是個分秒必爭的講究效率的指揮啊!”

這些年來,鄭小瑛不斷出走:從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退下來後,到了廈門;十多年後,又從廈門愛樂無奈離開。“在體制內我做不成的事,我只要一離開它我就慢慢做成,我現在有這個自由,就可以離開。”

現在,她沒有固定合作的樂團,總在琢磨,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她仍有許多未竟的巨集願:若是手上有個歌劇院或是任何音樂團體,一定豁出去老命也要做。

——“但是現在我沒有了,樂隊也沒有,什麽也沒有了。我只能夠乾喊,所以還不死心。”

1955年,蘇聯專家杜馬舍夫來華開設為期一年半的指揮班,這成為中國培養合唱專業指揮的起步,鄭小瑛是班裡唯一的女生。圖為1956年7月合唱指揮班結業,鄭小瑛代表全班向杜馬舍夫致謝。(受訪者供圖/圖)

1

我想我算什麽?我就算個老師

指揮班一共20個學生,儘管需要面試篩選,但由於開班時宣傳效果一般,報名才28人,可選擇的範圍並不大。學生水準參差不齊,既有大學副教授,也有連識五線譜都困難的人。

這與鄭小瑛曾經教過的學生大相徑庭,後者大都已成為獨當一面的音樂家,常掛在她嘴邊的有中國合唱協會副理事長吳靈芬、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俞峰、國家大劇院和澳門樂團的音樂藝術總監呂嘉。從1956年參與指揮系建系開始,鄭小瑛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數十年。

現在,她要給業餘學生上課,從零教起。原本她要求背譜,但頭一節課就發現,很多學生做不到,只好不再硬性要求。指揮班的同學們也已認識到“學生”和“學員”的區別,吳靈芬們是鄭老師的學生,他們則是學員。

鄭小瑛的授課風格頗為溫和。聽說學員一見她就緊張,她會努力緩和氣氛,背過身去:“那我走咯。”最嚴厲的指責是“怎麽可以啊”。當學生怎麽也學不會、反覆提醒仍然出錯時,她也會想不通,“怎麽可以啊?”“為什麽啊?”

她唯一一次動怒,是因為一個學生顯然沒有足夠練習——她可以忍受學得慢,但不喜歡學生不用功。全班嚇得大氣不敢出,他們並非怕她生氣,而是擔心她氣壞身子。發完火,鄭小瑛有點後悔,“不過還好,他不記仇,還來跟我說話。”

意大利朋友薩碧娜來旁聽了一堂課,委婉地建議:對不同的學生要提出不同的要求,大概想表達漢語裡的“因材施教”。鄭小瑛說,“哎,我都急死了啊!”

儘管已享有世界聲譽,但鄭小瑛仍然看重“老師”的身份,“我後來給自己定位,我想我算什麽?我就算個老師。”

但她一直不願私下開班教授打拍子課,怕誤導人家以為手上功夫就等於指揮。“指揮的主要功力在腦子裡,在他的聽覺、他對作品的理解裡,而不只是這個。”鄭小瑛擺弄雙手示意,“這個(手)只是‘終端’,只是最後的一點。”

直到近些年,她接觸了不少業餘合唱團,大家出於愛好走到一起,不計報酬,“這個倒是有持續發展的可能。”

2010年,世界合唱比賽在紹興舉行,臨近結束時有個全體大合唱的環節,邀請各團指派代表參加,以體現世界大同。擔任中方藝術總監的鄭小瑛卻得知,這個環節沒有邀請中國團,而且早有先例。她向組委會抗議,得到的解釋讓她一下噎住:“你們的人會看五線譜嗎?”

吳靈芬告訴她,多年來,中國的音樂基礎教材以簡譜為主,很多孩子確實不會看五線譜。這對師生痛心疾首,“太丟人了,一個普世都會的東西,中國人不會。”

考慮再三,鄭小瑛決定“亡羊補牢”,至少教他們懂得規範,孩子們會受益。學員中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學女老師,鄭小瑛認為她起步太晚,但考慮到“她還想學,手上也有合唱團,在那個位置上,多少會有影響的”,還是讓她加入。

這樣的願景,也是鄭小瑛過往的某種寫照。1955年,蘇聯專家杜馬舍夫來華開設為期一年半的指揮班,這成為中國培養專業合唱指揮的起步。他教導大家,合唱是群眾性的藝術,要求每個學生馬上都去組織合唱團,很快,二十多個合唱團在北京成立,鄭小瑛負責婦女、兒童和農民三個團。三十五年後,學生們邀請恩師來北京觀摩中國合唱節,“幾十個合唱團在一起匯報,一看手上指揮的方法,都是‘杜派’”。

杜馬舍夫對最早送選的一批學生並不滿意,便自顧自跑到當時還在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挑人。校方人事科慌忙推薦了作曲系“三好學生”鄭小瑛——她成了指揮班裡唯一的女生。

鄭小瑛起點高、悟性好,杜馬舍夫不久便讓她代教基礎的視唱練耳課。她早就有“趕鴨子上架”的本領——從前在文工團,因為學過鋼琴,被拱著教樂理時,鄭小瑛問,什麽叫樂理啊?她上街淘書,發現了一本樂理普及教材,趕緊看完,第二天她就敢去上課了。因為能識譜,從開大會拉歌到成百上千人的遊行,都是鄭小瑛負責為大家打拍子——這是她最早無意識地“指揮”。

在音樂界,杜馬舍夫不是名家,只是莫斯科國立師范藝術學院的普通教師,“你去問蘇聯人,沒有人知道他”。由於中蘇關係惡化,杜馬舍夫回國後並未得到優待。鄭小瑛在三十多年後看望杜馬舍夫,他一直住在同一間老房子裡,家裡堆滿中國帶回的紀念品。老師的妻子告訴她:“他現在老了,唯一的幸福,就是生活在對中國的美好回憶之中。”

鄭小瑛繼承了“杜派”指揮法的核心部分,發展出“鄭式指揮法基礎”。許多年前,報紙上登著“鄭小瑛開‘指揮大師班’”,同一版面的角落上還有一篇短文,批判當時流行的自稱大師現象。鄭小瑛看到後,決定換掉“大師”二字。

妹妹鄭小維為她憤憤不平。直到有一次,鄭小維去聽指揮家呂嘉的音樂會,節目單上赫然寫著“師從鄭小瑛大師”。“哎呀,我高興得不得了,沒有人叫過她大師,呂嘉叫她大師啊。”她把節目單用掛號信寄給了姐姐。

最近,鄭小維看到有人稱鄭小瑛是“指揮之母”,她覺得倒也很好。“算了算了,不叫她大師,叫個‘指揮之母’,我覺得也夠格的。她確確實實像母親一樣的。”她盤點著鄭小瑛的學生,“她是個女指揮,生了這麽多的蛋。就是這個意思。”

2

我不是大小姐,我是乾活的

“你是怎麽戰勝那些男人,站到指揮台上去的?”鄭小瑛在哈佛大學講學時曾被這樣問道。她解釋,將指揮作為一生之志,並不是自己追求的結果,而是一次次被挑選、被安排。

“那時,我們沒有那麽多個人想法,說實話。因為那是不現實的,我們的口號就是‘服從組織安排’。不追求、不幻想,派你來做什麽,你就很高興;派不到你,你也不抱怨。那個時代是這樣的。”

1960年初,鄭小瑛被正式選派到莫斯科進修。除在校上課之外,她還通過杜馬舍夫引薦,跟隨資深指揮家伊·波·巴因學習,在劇院的角落裡觀摩歌劇。

巴因有一天忽然提議,讓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一場《托斯卡》:“你應該有一樣東西,回去向你的祖國匯報。”鄭小瑛回憶,“他問我敢不敢上,我說當然得上了。那時候初生之犢不畏虎,就是這樣上的。”

當時整個莫斯科,《托斯卡》總譜只有兩份,鄭小瑛借來巴因那份,把配器抄在自己的鋼琴譜上。每次巴因指揮,鄭小瑛就蹲在樂池的角落裡看,全憑模仿和記憶來學習。

在中蘇關係緊張的年代,當報幕宣布是中國女研究生擔任指揮時,觀眾鼓掌尤其熱烈。通常只在最後謝幕才給指揮的追光,每一幕開始時都照向她;她每次出場,都有一次鼓掌。

至此,鄭小瑛成為第一位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台的中國指揮家。“不加‘女’。”她每次都強調。

遇到纖瘦柔弱的女學生,鄭小瑛總對她們強調,“這時候不是溫柔的小姑娘,是大司令員”。她把樂隊比作隊伍,一個學生說起合唱遇上“假指揮”的經歷,鄭小瑛驚呼,“這是不可以的,隊伍要送死啊!”

鄭小瑛從小個頭高大,不到六歲就是全幼稚園最高。在女校排話劇,一直演男角,做英俊小生。她留“妹妹頭”短發,起了床,甩一甩就出門。鄭小維形容她,“非常男性化,完全不像一個女性”。 “作為一個指揮,內心必須要堅強、自信,當著那麽多人懷疑的眼光,特別女孩子,你要沒有點自信,看著那些眼睛都害怕。”鄭小瑛受益於這些特質,“那麽多男人都看著你呢,有的是善意的,有的是等你出笑話的,你就要有一種自信,通過音樂,組織、駕馭這一切。”

一家時尚雜誌策劃了“民國大小姐”專題,把鄭小瑛和影星盧燕等人一起列入其中。到了現場,鄭小瑛發現要化濃妝、換服裝,抗拒極了,最後面對一件高領毛衣,她才勉強答應。

回到家,她的妝容把老伴嚇了一跳。鄭小瑛多年不化濃妝,演出也不例外,“反正觀眾看的是背”;衣服都是朋友看不下去給她買的,而演出穿的黑色指揮服,幾十年都是那幾套。

她極少逛商店,偶爾和老伴出去,形容自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看什麽都稀奇,櫥窗裡都漂亮。但她覺得,“那也不屬於我,再好看,我也不可能買什麽東西”。

1997年,鄭小瑛第一次查出直腸癌,老伴“啊?”了一句,不知所措。“我沒事,他的心理不如我堅強,你別看是男人。”女兒鄭蘇接到電話號啕大哭,從美國趕回來。

鄭小瑛照常去北大、清華做了兩場講座,站上桌子指揮大家唱國歌,給指揮系學生上了課,還參加了音樂家座談會。之後,她才遵醫囑住進醫院。

接受化療後,她的頭髮掉光,出院一個月後,戴著假發指揮了愛沙尼亞國家交響樂團和歌劇《卡門》的演出。

她經常教導學生,指揮家要有力挽狂瀾的鎮定。在舞台上,譜子亂頁、演員唱錯,各式各樣的意外常有,即便所有人都慌張,指揮不能慌。“出錯了,你得馬上判斷問題在哪裡,是帶上它,還是壓住它,讓它歸於一致?這是職業性的。”

2005年歲末,在龍岩一場新年交響音樂會上,鄭小瑛走向指揮台時,一腳滑倒,從一米多高的舞台摔了下去。現場驚呼起來,工作人員衝上去扶她,有樂團隊員甚至嚇哭了。幾分鐘後,再次走上台的鄭小瑛還頂著亂蓬蓬的一頭銀發,卻笑盈盈對台下說:“請大家放心,一場虛驚。”

鄭小瑛如常完成了四十分鐘的交響演出。後來,她說,“哇,完了以後疼了我兩個月。”

2014到2015年,她的右下肺和右上肺又先後查出癌症和病灶。鄭小瑛討厭別人總來問“抗癌精神”,她說每次治療結束、痛完,如常生活,“該幹什麽幹什麽”。

身邊的人都驚詫於鄭小瑛過人的精力,很多人都接到過她凌晨發來的消息——工作多的時候,她半夜2點睡,早上4點起。她曾對朋友說,“讓我做飯、做家務,站十分鐘我就累得不行,而在指揮台上,根本不覺得累。”

晚飯時,助理程遠和她商量那家時尚雜誌繼續跟拍“大小姐”的計劃。得知這一期大受歡迎,鄭小瑛詫異且不解,程遠告訴她,“這是以年輕人喜歡的方式傳播”。鄭小瑛吃著飯,把筷子舉過頭頂幹練地揮了兩下,“我不是大小姐!我是乾活的。”

1960年,鄭小瑛赴蘇聯留學,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學院進修。在導師安諾索夫的幫助下,鄭小瑛在克裡姆林宮執棒了第一場交響音樂會。演出前,安諾索夫為她送來了提神的熱咖啡。(受訪者供圖/圖)

3

如果沒有音樂,對我個人有什麽?!

這幾年,採訪邀約越來越多,鄭小瑛不大理解,但她也不太拒絕,“他們這麽來找,我覺得好像有一點義務似的,那就是它需要我唄,應該去。”

對鄭小瑛來說,被需要比自己想要重要得多。“社會需要的,我會的,就能成功;社會不需要,我愣去做,做不成啊。”

1978年,中央歌劇院複排歌劇《茶花女》。文藝生活剛剛恢復,戲票總是一搶而空,中文版《茶花女》在天津文化宮連演40場,每場都有人要求買站票。

熱鬧歸熱鬧。在石景山演出時,觀眾嗑瓜子聊天,場面相當嘈雜。《茶花女》的序曲哀婉柔情,鄭小瑛舉起指揮棒,幾乎難以開始,樂隊放大音量使勁拉,和噪音形成了拉鋸戰。幕間休息,觀眾跑來樂池邊,“怨不得這麽齊呢,敢情這兒還有個打拍子的呢!”

“你能抱怨觀眾嗎?不能。”她說,“大家都是聽著樣板戲長大的,歌劇對他們來說,就像是怪物。”

對鄭小瑛那代藝術家來說,推動中國音樂發展的緊迫感,從“文革”之後變得異常強烈。“我們最好的年華在那個年代荒廢了,所以才會有一種拚命要跟生命賽跑的感覺。”

鄭小瑛自行想辦法。她給《茶花女》準備了20分鐘的講解,用磁帶錄好選段,在劇院門口張貼告示:請願意聽講座的觀眾提前20分鐘入場。怕告示沒人注意,她乾脆在劇院門口吆喝。“鄭小瑛模式”的講解就此開始。起初一小批人被她張羅進來,後來很多人特地衝著講座來,熱鬧的時候,觀眾齊刷刷擠到講台上。

在河北演出時也是一片喧嘩,她站在入口處的板凳上大喊:“老鄉們!聽我給大家說說什麽是歌劇!”聲音甚至蓋過了場外賣烤白薯的小販。

有時候甚至得從“指揮是幹什麽的”開始講起。已故指揮家李德倫曾在一次演出過後,被觀眾要求靠邊站站,別擋著樂隊合影。

鄭小瑛決定,不僅要做學校裡的音樂老師,更要做大眾的音樂老師。她經常對學生講,指揮應當成為社會的音樂教師。“他們願意聽你講,你吝嗇什麽呀?對你來說又不是要死要活的事,我就講講,大家開心有多好啊。”

演出導賞在國外不罕見,鄭小瑛在莫斯科就見過,在美國還有專人負責講解。但是在國內,她仍覺得同行者寥寥。至於自己的學生,“他們忙著自己的名”。“特別是年輕人,他肯定要先追求一個高峰,才能讓人家看見。”她表示理解,“所以你也不要去挑剔他,他沒有去做這個事情,他現在努力塑造自己,也是對的。”

鄭小瑛此生奉行“為大眾服務”的藝術理念,來自她成長年代的某種訓誡,在杜馬舍夫班上就有所啟蒙。見合唱團的多聲部效果欠佳,杜馬舍夫建議直接改為齊聲唱,“群眾歌曲,有什麽必要搞得那麽難?”

北京師范學院學生蔣力聽完一次歌劇講座後,大膽攔住鄭小瑛,央求她去自己學校講課。鄭小瑛坐公車去講了兩次。蔣力日後成了音樂評論人、中央歌劇院的策劃製作人。法學生趙世民,在聽了一次《卡門》講解後,迷上了交響樂和歌劇,現今轉行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

“一個藝術家在人們心裡留下一點什麽東西,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最幸福的東西。”鄭小瑛感慨自己已到收獲的年紀,無論走在馬路上,還是在世界各地講學,總有人上前來和她打招呼,就像相識已久的老友。

在鄭小瑛的世界裡,音樂的意義並非直接作用於自己。“我是通過音樂跟大家認識,不過是把音樂介紹給了大家。”鄭小瑛質疑音樂家“沒有音樂不能活”的說法,認為那是誇大藝術的作用,只聽八台樣板戲的年代,大家都活過來了,“如果沒有音樂,對我個人有什麽?!”

1978年出生的邵燕跟隨鄭小瑛做過歌劇,現在是廈門工學院音樂系主任。她意識到,“我們這代人都是,把今天的日子過好、把這個月的工資領好、把房子買好就好了,我跟鄭老師工作以後,發現鄭老師都不是考慮自己,(相反)甚至是犧牲自己。”

“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對職業的音樂家來說,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鄭小瑛早有答案:“音樂人有很多種,一種是為了自己的藝術名利而努力,一種是為了更多的人能欣賞藝術、推廣藝術而努力,我選擇後者。”

鄭小瑛年輕時以冼星海為偶像,時至今日,即使指揮過國內外眾多大師的作品,最欽佩的始終是冼星海。1950年代,她還從民族音樂研究所裡,把冼星海的親筆日記偷出來看,做筆記。 冼星海一生顛沛流離,英年早逝。他留學巴黎,後選擇回國投身抗戰歌詠活動,在延安物資極為匱乏的情況下,創作了《黃河大合唱》。1938年12月15日,冼星海與妻子在延安“大吵特吵”,以致干擾了創作。他相當自責,在日記裡反省:“把偉大純潔的愛像火熱一般貢獻給那廣大群眾吧!他們不會忘記我,他們才是最親切的人,我或許受過這些錯誤,更可加強厲害去認識人生。”

“了不起的精神力量!那樣的人才配做一個中國音樂家,他是生活在人民中的。”鄭小瑛說。

從1978年歌劇《茶花女》開始,鄭小瑛都會在演出前進行“20分鐘歌劇音樂講座”,為觀眾普及歌劇知識,大受歡迎。(受訪者供圖/圖)

4

我們這代人,有很複雜的心情

鄭小瑛生長在民國上海的洋派家庭,入讀教會學校,參加唱詩班。父親留美歸國,直到解放前,兩個女兒都稱呼父母“Daddy、Mommy”。

母親在鄭小瑛六歲時帶她學鋼琴,希望培養女兒成為上流社會的淑女。等她提出正式學音樂,父母卻表示反對,在他們的觀念裡,那就是夜總會裡的“洋琴鬼”。

上海淪陷後,鄭氏舉家西遷,父親買回許多救亡歌曲的歌譜。家裡聘請的家庭教師,恰好是從前線抗敵劇團回來的年輕人。在鋼琴和群眾歌曲的熏陶中,鄭小瑛自小就喜歡轟轟轟的進行曲多於大上海的靡靡之音。

在父母要求下,鄭小瑛考上北京協和醫學院,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就讀預科班。在一次微積分考試裡,鄭小瑛隻考了50分,“50分是最羞恥的,我一輩子沒有得過50分。”她素來成績優異,由於數學老師用英文授課,實在跟不上。第二年,她轉入了音樂系。

她在學校組織民歌社,在遊行隊伍裡扛旗,成為活躍分子。一個朋友的哥哥去了解放區,寫信回來說:這裡陽光明媚,人人平等。

鄭小瑛開始了出逃之路。第一次出走,她藏在學校宿舍衣櫃裡,被母親找到,抓回上海。第二次,她偷偷告訴妹妹,母親偷看妹妹的日記後發現,逼鄭小維找到她,雙方在法國公園碰面。根據鄭小維的記憶,母親一直哭,擔心她沒有錢花,把身上的首飾都給了她,而姐姐大概沒有哭。

鄭小維總覺得,母親從小偏愛姐姐,因為姐姐比她更優秀。鄭小瑛向母親約定,當晚會回家共度聖誕夜,母親才放心離去,這是她的第三次出走——實際上,她很快登上開往漢口的輪船,離開了上海。

母親買了一大堆鄭小瑛愛吃的菜和點心,早就知道計劃的鄭小維不忍心,在旁勸說,“夠了,夠了”。一家三口等到夜裡9點,鄭小瑛還沒有回來。母親坐著黃包車,挨個找到鄭小瑛同學家裡,詢問她的行蹤。“回來大哭,哭了好多天,以為她失蹤了。”鄭小維回憶。

直到半個月後,安全到達解放區的鄭小瑛寄回一封信:“親愛的姑媽,我們已經平安到家,一切都好,請勿掛念。”用的是假稱呼和假名。

從此以後,鄭小瑛和家人再沒有一起生活過。父母和妹妹一直在上海,鄭小瑛後來定居北京,很少回家,“這趟路費不是人人都掏得起的。”

肅反運動中,父親被要求寫檢討,實在不會寫。母親讓他把材料寄給鄭小瑛,請她幫忙修改。鄭小瑛很無奈——當時得和“反革命”劃清界限。後來,她聽母親說,他們每晚都要去信箱裡摸一摸,檢查有沒有回信。

1960年代,父親生病,鄭小瑛回家照顧,父親要收她飯錢。父親的觀念是:我有工資,你也有工資,你回來,不是我請你來的,是你自己來的,所以你應該付費。“我覺得跟我們整個的社會不調和,但是我能接受,付就付。”

母親生前從未看過鄭小瑛一場音樂會。她病危時,鄭小瑛正在樣板團指揮一場重要彩排,無法離開,到了下半場,發現丈夫和孩子在側幕等她,她知道是噩耗來了。演完後,她在後台放聲大哭。

鄭小瑛記性極好,能清楚記得很多具體日期。但是談起父親離世的時間,她打開書桌抽屜,掏出一個小本子翻找記錄。她念道:父親1979年去世。“我這裡記錄媽媽是1975年走的,”她戴上胸前的老花鏡反覆確認,“可是我記得爸爸是先走的,我記錯了?”

最近,鄭小瑛受邀參加央視一檔家庭節目,為此整理了老照片。她參加革命工作後,被要求和父母劃清界限,那時以沒有家庭觀念為榮。她特地回憶了和家人過往的相處,“從來沒總結過他們的好處,”鄭小瑛望向窗外,“我們這代人,有很複雜的心情。”

1980年以來,鄭小瑛曾赴日、美、意、德、法等地舉行交響音樂會、指揮歌劇或講學。她演出時從不化妝。(受訪者供圖/圖)

5

樂團是誰的?

時代的其他變化也經常讓鄭小瑛感到困惑。1980年代以後,市場放開,“靡靡之音”回來了。演一場《茶花女》補助只有五元錢,香港歌星的出場費已經鋼彈幾十萬、上百萬。

劇院裡的“腕兒”出去走穴掙錢,缺席排練,主要樂器不來,其他成員都得等下次陪練。“大家心裡不高興,乾多乾少都一樣,我來不來都還是那點工資,你也不能開除我。”

在世界各地演出時,鄭小瑛總會和當地演奏員聊天,研究國外的合約。她前後給文化部、劇院寫過五個報告,主張改革,相識的新華社記者幫忙發過“大參考”,回音寥寥。

1997年,鄭小瑛從中央歌劇院離休。“不是我累了要休息,我就是要離開那個啥事也乾不成的制度,看看有沒有機會可以自己乾一點什麽事情。”

創辦“愛樂女”室內樂團曾讓她獲得短暫自由。成員都是志願者,用業餘時間在教室、廠礦等場合演出。有一次在鄉下露天野台子,碰上下雨,農民圍著不走,只好繼續演出。每到休止符處,演奏員趕緊用手絹擦擦琴。

由於當時民營團體政策尚未頒布,即便已在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上演出過,“愛樂女”仍然面臨政策上的困境,成員們憤而離去。

受邀來到廈門時,鄭小瑛已經69歲了,剛做完直腸癌手術。廈門有長官打算組建交響樂團,於是有了“民辦公助”的廈門愛樂樂團。

邁入下半輩子,鄭小瑛開始創業了。這是她第一次做樂團管理者,人事、財務、管理都得學。她天天向上要政策,卻不知該去哪個部門注冊;來了很長時間,疑惑怎麽沒人給她發工資,慢慢才弄清楚,樂團隸屬一家民營企業,要去企業報账。

廈門愛樂誕生不久就遇上金融危機,民營企業老闆抽走注冊資金,樂團第一個月首演的工資就發不出來了。她向邀請她來的時任廈門政協主席蔡望懷求助,暫時湊到了錢。 此後,為樂團“化緣”就成了鄭小瑛的常態。有一次資金沒到位,發不出工資,鄭小瑛親自去堵區長,請他簽批。區長拋下一句話:鄭老師,這是因為有你,如果你不在,我們一分錢也不會給。

這件事讓鄭小瑛耿耿於懷,總對身邊人說起,“我是為廈門人民在做事情,你給我這個錢,不是為我,我不是乞丐。難道我為廈門做這些文化的貢獻,在一個區長的眼裡面看是這麽不值錢嗎?”電視台來採訪,鄭小瑛要說這件事,邵燕勸她能不能不講,“不行,不說難受。”

排練場地幾度搬遷,用過臨時租的歌舞廳、電業局舊禮堂。邵燕第一次去愛樂,發現場地竟是一個很窄的樓梯,“不敢相信”。

廈門愛樂一度實現了鄭小瑛按藝術規律辦團的理想:選賢與能、競爭上崗、來去自由;為了普及大眾,每周都舉辦“周末交響”音樂會。十五年,樂團共演出一千多場。 “那就是神,真的。”青年教師孔令偉最初見到鄭小瑛,不敢說話,聲音打顫。鄭小瑛卻樂於提攜年輕人,演出了他創作的管弦樂作品,為他引薦知名音樂人。孔令偉此生第一次聽到,自己被介紹為“作曲家”。“你知道什麽叫天上掉餡餅嗎?就是這種感覺。”

但在廈門愛樂,鄭小瑛卻漸漸失去了位置。2013年,樂團發生易主風波。鄭小瑛的支持者認為,根源在於“功高蓋主”。幾個月後,廈門愛樂官方微博有所指地寫道:“回顧這場風波,我們是否有所感思:樂團是誰的?——樂團是社會文化公共資源,並不屬於某一個人……”

一大批成員隨鄭小瑛辭職。另一部分則站在對立面,網絡上仍流傳著他們寫給鄭小瑛的郵件,有不客氣的咒罵、抱怨,也有人請求鄭小瑛考慮他們的生活壓力,放棄與理事會對抗,不要影響他們養家糊口。

理事會宣布鄭小瑛不再擔任藝術總監的當晚,許多成員跟著她回家,安慰到很晚才散。她的老伴告訴他們,鄭小瑛大哭了一場,從來沒這麽哭過。

黃安倫在地鐵裡聽說這個消息,立刻打來電話,提出到廈門聲援。孔令偉寫了一篇文章,要發表出去。鄭小瑛都回絕了,她認為對全國音樂事業來說,這只是一件換屆的小事。

只是這件“小事”讓她痛苦了很久,“五雷轟頂,簡直不能接受”。

樂團成員的生活,鄭小瑛事無巨細地關心,她幫他們要房子、落戶口、帶薪進修。“事實上真的是一個大家長。”邵燕說,“這等於從她出生一直養到15年的孩子,是不是?”

學生俞峰請了一位律師來幫忙。討論時,律師的丈夫插話:“鄭老師,這個樂團不是你的孩子,是出錢人的孩子。”

這句話刺痛了鄭小瑛,但她承認這是一句實話。“我突然發現,我沒有權力、沒有金錢,我只有一份藝術家的熱情,當權力與金錢不願意支持你了,你就非常脆弱,也就是這麽回事。”

鄭小瑛(後排左四)與學生在一起。她教過的學生大多已成為獨當一面的音樂家,包括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俞峰(後排左二)、國家大劇院和澳門樂團的音樂藝術總監呂嘉(後排左五)等。(受訪者供圖/圖)

6

我怎麽還這樣啊?

每年9月過生日是鄭小瑛既期待又想躲的時候。去年88歲“米壽”,助理程遠籌劃了生日驚喜,鄭小瑛一進門,滿屋子人,當年的愛樂成員一共七十多人,來了五十多個,其中包括很多當時沒有支持她的人。

大家帶著樂器,鄭小瑛當場指揮了《鄉村騎士》間奏曲,很多人一邊演奏一邊掉眼淚。程遠是當年隨她辭職的人之一,她製作紀念影片,精心挑選了主題詞:追隨。

這兩年,和解陸陸續續地發生。前一次生日,一個小號手拽著鄭小瑛,說不出話,嗚嗚就哭。她不讓他哭,對方哭得更凶了。

孔令偉看不過去,“鄭老師全都原諒他們了,鄭老師認為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多麽大的胸懷啊。”

“這種小孩,你跟他記什麽仇?”鄭小瑛說,自己已經釋懷了。 實際上,在風波之前的幾個月,鄭小瑛就已主動辭職。她在離任之前,馬不停蹄完成了《嶽飛》歌劇音樂會和馬勒《塵世之歌》中文版的唱片錄製。“我離開了樂團,就沒有地方做了,所以得趕緊。”

緊迫感從來沒有消失。現在,她最重要的呼籲是“洋曲中唱”,用中文演唱西方經典歌劇。目前,國內此類演出大多採用原文版語言,中央歌劇院推出過中文版《茶花女》《卡門》《蝴蝶夫人》,重排時都改回了原版。

“全世界都在用自己的母語,為了讓觀眾能夠聽懂,也為了市場。唯獨我泱泱中國,擺著個譜要原汁原味,才顯得高級,事實上假得要命。”她認為演員、導演都不一定明白每句話的意思,“這種在藝術上不完美的東西,又用很高的調子來宣傳,愚弄大眾。我反對這種偽藝術的事情。”

她和老友劉詩嶸給中央歌劇院的現任長官寫了多封信,沒有任何回音。劉詩嶸曾是中央歌劇院副院長,現在身體欠佳;音樂文學翻譯家周楓也臥病在床,“就剩我還在撲騰了。我已經退出歷史舞台了,能做一點就做一點。”

徒弟們紛紛表示支持,但沒什麽行動。鄭小瑛伸出食指在眼前用力點了一下,“這一點,我記住他們了,哼”。

“說這麽多,你煩嗎?”鄭小瑛很在意聽者的感受,不等回答,她自己歎一口氣,“哎,很煩的。因為這都是不能實現的,都是我的夢,但是有什麽辦法?反正我只能夠抱怨,抱怨有什麽結果?”

採訪結束後,鄭小瑛發來一則動畫短片。片中,一個老太太不停地編織,不捨得拿起腳邊的剪刀,最後線不夠用了,她就把自己的頭髮織進去,一起掉下了懸崖。配文注解是:“重新思考,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還有比奮鬥、物質更重要的東西;有時我們要知道拿起剪刀。”

她是否曾考慮過拿起剪刀?

她回答:“還沒有過,因此才驚愕!”

最近,她去武漢演出時,看望了文工團工作隊的老朋友。鄭小瑛是工作隊裡年紀最大的,上次回去,還有二十多人,她去療養院探望,個個骨瘦如柴,幾乎認不出來了。這次回去,只剩下一個人了,就是當年隊裡最小的孩子。

她的眼前總浮現他們小時候的樣子:男孩們生龍活虎,女孩在台上唱花鼓戲;最小的這個很調皮,老想擠出酒窩給人看。

她發現朋友正在一個個遠去,有些人還活著,但身體、記憶退化,逐漸也不能交流了。“一到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活得太長了。怎麽回事啊?我怎麽還這樣啊?”

至於自己,當年做手術打麻藥昏迷時,她覺得已經死過一回,“有惦記你的人,那些人會難過,本人沒啥的。如果有點事業心的話,趕快把那件事完成,就這點心願。”

鄭小瑛把自己的書房叫“倉庫”,按時間順序擺放著所有樂團資料、樂譜、筆記、節目單、報刊文摘。徒孫、青年指揮家楊樂樂來幫忙整理樂譜,鄭小瑛囑咐她,“我要是沒了,這些可能都扔了……這都是我的心血。你有沒有興趣?”楊樂樂意識到鄭小瑛在給它們找歸屬。

有時,鄭小瑛也會突然感歎,“好朋友都沒有了,好孤獨啊!”

楊樂樂無從安慰,只好說:“因為你比別人有更多的責任,你不會孤獨,每個人的宿命不一樣吧。”

鄭小瑛看過一位科學家的故事,臨死前,他還在電腦上打字,留下最後一點成果。“死亡掐斷了他可以為人類做一點貢獻的那種權利,他真是不應該死,還有那麽多東西,還可以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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