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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千古一人,萬世敬仰!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被譽為僅次於王羲之《蘭亭序》的「天下第二行書」。

2019年1月16日—2月24日,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在此之前,陳振濂先生曾論述過顏真卿及其書法,見解獨到,頗為精彩。故此轉載,與君再賞。

說不盡的顏真卿

文/陳振濂

三個多月以後的2019年1月16日一2月24日,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將舉辦“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預告消息一出,業內亢奮,書法圈和收藏鑒定圈人士奔走相告,以為必是近年來水準極高的“極品”展覽。尤其是台北故宮博物院將同期向日本借展鎮館之寶顏真卿《祭侄稿》,是首次赴日亮相,更是令大家無不歡呼雀躍。

顏真卿是少有的與王羲之並駕齊驅的曠代大師。他的歷史功績如巍巍高山,這在別人或許是一句客套話,在他卻反而是一句猶嫌不夠到位的庸常評語——“巍巍高山”竟是庸常評語,這讓許多書法家著實想不通。

王羲之的貢獻,是在兩周秦漢金文篆隸章草的書法“古風”籠罩下,以一手優雅的、舒卷自如的行草書,亦即是史籍所載王獻之建議父親要“宏逸”的獨特的新書風,走向魏晉的“草”與“楷”。

草書本有後漢張芝,楷書有三國鍾繇,算起來都是王羲之前輩。但唯有王羲之,把古法的草和新體的楷作了一次千古未有之融合,形成了魏晉行劄書的體式,統治了三千年以來的書法史。這樣不世出的輝煌業績,當然是震古爍金的。

顏真卿的貢獻,在“草”與“楷”之上又以一種非常超前的藝術表達,分道行遠,以一個古來文字書寫實用時代無法成功的“藝術化”方式,塑造出了唯一的“顏體”特有的典範。

即使是同為唐代名家的初唐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盛唐徐浩、李邕直到中晚唐柳公權,這一連串的書法大咖若真的排起隊和顏真卿打擂台,也基本上是望風披靡、無力抗衡。顏真卿有此入出凡超聖的修為,自然足以為萬世所敬仰。

顏真卿最負盛名的當然是楷書,“顏柳歐趙”,向來是清末民國以來學書入門不二經典,尤其是國民小學課本中約定俗成的規範。論時間,應以歐陽詢為冠,但多少年來大家不約而同都奉顏為尊;似乎是獲取了大多數士大夫讀書人的心。

有人把他歸結為忠臣烈士,萬古一雄;因為歐、柳無此節烈,而趙孟頫更是被指軟媚,故爾顏真卿在書法史上的“首位度”穩穩當當,更是實至名歸了。

顏真卿楷書的最大貢獻,是他把唐代楷書作了自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來前所未有的、徹底顛覆的大改變,這種“顏家樣”的獨特性,自有楷書以來就曾未有過,故世稱“顏體”,有明確的獨創性。千古一人,無有其匹,當然是大師級的人物。但還不僅僅是如此。顏真卿竟更能把他的“顏體”寫得與時俱進,八面生風,隨時新意疊出,這又是他的獨門絕技,歐、虞、褚亦不及也。排列一下:

34歲書《王琳墓志》(741)

43歲書《郭虛己墓志》(751)

44歲書《多寶塔碑》(752),進入顏體的成熟期

45歲書《東方朔畫讚》(753)

50歲書《謁金天王神祠題記》(758)

54歲書《鮮於氏離堆記》(762)

56歲書《郭家廟碑》(764)

62歲書《大字麻姑仙壇記》《臧懷恪碑》(771)

63歲書《大唐中興頌》《元次山碑》《八關齋會報德記》《宋廣平碑》(772)

64歲重書與三書《天下放生池碑》(773)

65歲書《乾祿字書》(774)

68歲書《李玄靖碑》(777)

70歲書《顏勤禮碑》(779)

72歲書《顏家廟碑》(780)

……

顏真卿《大唐中興頌》(上左)、《元次山碑》(上右)、《八關齋會報德記》(下左)、《宋廣平碑》(下右),字體分析(均書寫於772年)

這就是說,顏真卿看自己的“顏體”楷書,不僅著眼於“體”以致生千篇一律千作一貌之弊;而是針對每一作皆施以獨特的匠心和形式語言。這樣的創作意識,別說在唐代絕無僅有;在幾千年後的今天,對照那些充斥遍至的奢談千人風格而極度狹隘頑固的書法觀念,也同樣堪稱絕無僅有!

看顏體如果只看到“體”,那是很外行的做派而把二十幾件名作排比起來,領悟到顏真卿在幾千年前即已先知先覺,成功實踐了我們幾千年後才費力提倡還遇到很多不以為然誤解的“一作一面貌”式的藝術創作要求;這樣的超前幾千年,有哪個即使也同樣擁有領袖群倫地位的名家所能達到?

這還是僅僅就顏真卿的“顏楷”碑刻論,如果還綜合傳世墨跡本如《告身帖》《祭姪稿》《劉中使帖》和刻帖《爭座位帖》等等,那又是一個多大的書法世界?以一人之力有這樣的覆蓋力影響力,自古以來,除顏真卿外並無第二人。

故爾這次東京展的展題,提法是“超越王羲之”。初見時曾頗為躊躇;學者思維講究嚴謹,王右軍、顏魯公分領不同時代,歷史功績也不同,原無所謂誰超越誰;但仔細一想:論顏公在一個楷書中的“一作一面貌”的強烈視覺藝術風格表達,這倒的確是王羲之時代也沒有過的。“超越”雲雲,似亦不為無據。

展覽海報

顏真卿的楷書開宗立派,千古一絕,他的行草書也是驚天地泣鬼神,《祭侄稿》當然是首選,還有《祭伯父稿》《爭座位稿》,合稱“三稿”。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展時作為廣告招貼宣傳的,正是台北故宮藏的《祭侄稿》圖版。表明這件名作是他們此舉的一個最核心內容。

我少時學行草書,也是照老輩人的規矩,先學《祭侄稿》,以求“取法乎上”,但一直找不到感覺,困惑不已。後來想想要不就《爭座位稿》吧?再後來又是《祭伯父稿》,輪番試了一圈,仍然不得要領。

偶然發現顏真卿有一封手劄《劉中使帖》,大為興奮。首先想到的是在初學入門時,老輩書家都告誡我們,要學堂堂正正之象,顏真卿自必是首選。還有一個老說法,叫“顏筋柳骨”,顏真卿勝在“筋”,有彈性;柳公權勝在“骨”,清峻削拔。對照字帖,印象也八九不離十。

但少時侍奉沙孟海先師,每有家長帶著十來歲的小女孩拿書法習作來求教沙老。當時初學流行正是一水兒的顏體。家長孩子走了以後,沙老對我說:很清秀的一個小女孩,怎麽教她寫一手重濁的顏體?我當時回答:顏筋柳骨,她老師和父母肯定也從旁聽到這個說法,於是隨大流。但學學顏體之“筋”,有力度有彈性,總歸不壞。

殊不料,沙老卻非常不讚成。解釋說初學兒童,寫趙孟頫也並非不可以;至於筋骨,那是要有相當基礎以後考慮的事,現在橫平豎直,才是第一要緊的。這在當時很讓我驚愕自己的粗心大意。

楷書中的顏筋,有須眉男兒氣,但也易濁。“叉手並足如田舍郎翁耳!”這是南唐李後主對顏體的批評。而米芾則更論曰:“顏書筆頭如蒸餅,大醜惡可厭”;又“顏行書可觀,真(楷)便入俗品”。這些批評,或在精神上與沙老的議論脈息相通?但顏楷雄強重拙卻不惹人喜歡曾是事實,那麽“可觀”的顏氏行書何在?得非《劉中使帖》耶?

旦夕揣摩品讀,乃知此帖為不“入俗品”、不“醜惡可厭”、不“叉手並足田舍郎翁”而又有充分的顏筋特徵的絕世妙帖,於是,每日反覆臨習,自謂得其精妙。今日拙書行草中,仍然有許多《劉中使帖》的筆法意識和痕跡。三五行字而受益良多,或正是得益於當時沙老的隨口點評而悟得大道所在也。

“顏筋”是十分重要的,無它就不成其為顏真卿。比如顏書傳另有一劄《湖州帖》傳世,但因缺少“筋”的彈性線條和專屬筆法,終不為後來者追捧;以至鑒定家們多認為《湖州帖》系北宋米芾臨顏之臨本,已非顏筋本貌矣。

由這個“顏筋”伸延到現在的當紅名角兒《祭侄稿》,或許悟性所得,另有一重新境界也未可知。二十幾年前在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專業上大學生課,討論顏真卿。讓學生們拿出《祭侄稿》印刷本,當時還只是黑白印刷,字帖紙張也很差,只能看一個大概。

但我指著字帖中段的幾處勾塗劃改或墨點示錯之跡,說在顏楷二十種正書字帖中找"顏筋",不算本事,因為辨識度高。但在《祭侄稿》手卷各行各字中找“顏筋”,要有一些積累了。一個短豎,一個繞筆,有“筋”則勁健,無“筋”則坍塌;有“筋”則強弩射千里,沒有則疲遝軟弱甚不足觀。

但最有趣味的,是令學生們專門試試臨一下這些勾塗劃改點誤墨團的筆畫,看看在一個並無文字意義的劃線過程中,能否感受到一種"筋"的彈性美感?我摘出的幾頁如下,共七處:

“每慰人心”前有四字被圈改;

“爾父”下有密集塗抹方塊;

“賊臣不救”前有六字長線條圈改;

“移牧何關”中有三字、二字圈改;

“攜爾首櫬”下有四字塗改;

“遠日”側有二字及以下塗改;

“幽宅”後有一字塗改;

學生們最初是為了連正字都臨不準而大傷腦筋,老師居然還要逼著他們去關注摹仿塗改圈改,自然都覺得大謬不然、一臉的不屑,認為是陳老師在戲謔他們。但在孤立的勾塗劃改嘗試體驗之後,忽然覺得這個練習其實十分有難度。因為這些塗改圈改的筆畫墨點,看似不正規,其實都隱含著大師的筆法動作,沒有一筆是疲遝軟塌,而是“筋力”彈性十足。

摹仿並不容易,反覆多次也達不到原帖的質感。我當時就告訴學生們:“巧學習”不是僅注重寫字技巧,而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和可能性來理解和培養審美感受還有判斷力。

多少年過去了,學生們當初在課堂裡的畏難、不屑、惶惑的表情,還時時浮現在我腦海裡,成為我的四十多年書法教學生涯中一個非常有趣的記錄。而從二十多種顏真卿楷書碑志的按年齡排列、到回憶沙孟海先生曾經不一概讚成小孩入門必須先學顏、再到我從顏公《劉中使帖》中真正理解“顏筋”之旨、又到在鑒定收藏界對顏真卿(傳)《湖州帖》因少“筋”而遭鑒家質疑、再到在美院教學取《祭侄稿》為範本卻有意舍本逐末、去追究勾塗劃改之跡並專注求“筋”的徹底表達我以為,書法名家名帖的審視、甄別、鑒定;和學習臨摹教學,十分需要培養起書家一種"通感"的審美把握能力。而顏真卿正是因為擁有如此宏大的傳世作品體量和種類;於是它正可造福於我們,並且已經創造出了一個可以讓我們肆意馳騁的美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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