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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肝救母記

疾病襲來的表徵突然而猛烈。李愛雲發現自己的腹部膨隆,腿和臉也腫了起來。

她對丈夫說:「我肚子裡好像有東西壞了。」

2016年8月20日,在家人陪同下,李愛雲來到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肝硬化、肝腹水,同時肝臟有佔位。必須儘快進行肝移植手術,否則生命只能延續半年。」肝移植科主任郭文治說,幸好你們過來就診了,再晚點就「誤了大事」。

全家人怔住了。

其實,很多年前,丙型病毒性肝炎就已經盯上了李愛雲,但為了省錢,她斷斷續續地吃藥,以為能「扛過去」,沒有意識到疾病在慢慢地吞噬著自己的健康,最後,病魔壯大起來,壓垮了她。

這種病情,非親體肝移植的治療費用高達50萬,親體肝移植則需要20萬左右。

馬上配型!瞞著李愛雲,其他家庭成員即刻達成共識。

結果出來了,只有小女兒張文亞配型成功。

張文亞和母親李愛雲


初中一年級還沒有念完,張文亞就站在了深圳的一家裝飾led燈串廠的流水線上。這種由於家庭困難中途輟學,到沿海發達地區打工來補貼家用的情況,在河南省鄢陵縣石莊村並不鮮見,畢竟,那是2007年。當時,兩個姐姐在她附近的玩具廠已經工作了四年。

「我們想攢錢起新房子。」三姐妹異口同聲地說。因為,老家那僅有兩個房間的泥瓦房住起來太擠,而且破敗不堪,有的部位眼看就要塌了,鄰居們也經常說,他們家的房子「太爛了,不好住人」。

不止是實用,新房子還是一個農村家庭「有出息」的標誌,人們總是爭取以建築的形式,驕傲地立在鄉裡。2008年,「一層半」(錢不夠,二樓的建築面積只有一樓的一半)的新房終於取代了泥瓦房的地位,雖然沒有裝修,但是一家人覺得房子「很氣派」。

生活有些艱難,但他們充滿希望。在此之前,父親張書旺出過車禍,右腿瘸了,不能再乾重活,田地的打理主要由母親李愛雲承擔,收成不好。可憑著三姐妹省吃儉用,家裡逐漸有了一點積蓄,父母穿上了新衣服。

「在我16歲之前,從來沒有看到爸媽穿過新衣服。」張文亞說。

兩位姐姐出嫁後,張文亞於2012年與同村的回族小夥崔勇結婚,丈夫子承父業,經營「穆五逍遙鎮特色胡辣湯店」,生意挺紅火。公公婆婆視她如己出,一家子和和睦睦。婚後三年,小兩口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取名崔開心,下一個孩子的名字也已經想好了,叫崔快樂。

他們覺得,開心快樂的生活就在不遠處。

然而,對母親的一紙診斷書把兩家人的世界幾近壓扁。

結婚一年多後,張文亞懷過一次孩子,流產了。到醫院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宮頸機能不全,第二次懷孕6個月後,做了宮頸環扎術,才剖腹產生下兒子。

「裝糧食的麻袋看過嗎?為了不漏,需要把口子紮起來。」張文亞邊說邊用手比劃著子宮頸的形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臉蛋白皙,衣服乾淨整潔,如同一杯清水樸素平常的她,並不引人注意,但她的言行透露出某種強健的氣質,讓人相信她可以應付生活的曲折和刺激。

配型成功後,張文亞立即給當時一歲零三個月的兒子斷奶,入住醫院,為一個多月後的手術做準備。

「她是生我養我的媽,我的肝可以讓她活下來,有啥可多想的?」張文亞說,做捐獻肝臟的決定是「一瞬間的事」,不過,這個事情不能讓母親知道,她肯定會極力反對。

村裡的鄉親普遍存在著「十隻雞補不回一滴血」的傳言,何況捐肝?「那可是要減壽的」。

這種流行的誤解也困擾過張文亞,但在醫生的疏導下很快消除。

「網上很多資料說,割去的那部分肝還會長出來,對以後的生活沒啥影響。」張文亞說,「和醫生講的一樣。」

為了瞞得嚴實,家庭的所有成員都意識到,要配合演一齣戲碼,劇本未知,但中心主旨是給李愛雲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彼此對未來的信心。

「手術不危險,成功率99%,肝源有,錢也湊得齊。手術之後,你就和普通人一樣好。」家人輪番到病床前安慰母親。

張文亞專門選擇了不與母親同在一個病區,接受手術前的全面檢查。二姐盡心守在母親身邊,按照她所能想像的一切努力履行職責。大姐是主要的機動力量,她需要準確地分配精力,及時填補人員空缺。沉默的父親比以前說話更少,他要養肥家裡那18羊,賣來換錢。為了湊齊高額的手術費,家人拿出了所有積蓄,父親幾乎賣掉了家裡所有的值錢物品,還到處求人借錢。

不幸的境遇並沒有讓這一家人完全亂了陣腳。

性格好強的李愛雲閑不下來。以前在當地一家三合板廠裡做完拚板、曬板的工作後,她還會撲在自家的菜園地乾活,家人經常勸她「悠著點」,生怕她累壞,她總是回應「沒事沒事」。如果不是在乾農活時突然暈倒,她也不會去醫院檢查出自己患上了丙型病毒性肝炎。

得知必須進行肝移植手術才能「續命」,她大聲叫嚷著「死了算了」,說49歲的自己本該好好地掙錢,現在肝卻「壞掉了」,要「毀掉整個家」。

「沒有娘的家,那不叫家。」張文亞急了,大聲地對李愛雲吼道。

李愛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乖乖地」在病床上安靜地躺著,看著奔忙的家人籌集「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50萬元。

所有手術前的準備即將安排妥當。

然而,醫生說,根據規定,患者有知情權,不然不能進行手術。

自導自演的戲碼還得由自己來揭露真相。

聽完家人的「供認」,躺著的李愛雲倏地坐起來,愣了幾秒,「啪」地把靜脈點滴針拔掉,起身就走。

家人圍住她,越勸她哭得越大聲,又反覆說「死了算了」,還說「自己死就死,不能害死女兒」,四個人連插話都插不進。

醫生也過來了,再三給她解釋:手術成功率很高,捐肝除了手術時身體受點罪之外,對身體幾乎沒什麼影響,因為肝會「長回來」。

「你們又合起來騙我。」被「騙」過一次的李愛雲連醫生的話也不相信了。

「我反正要動手術,到時候我把肝割出來,你不要,我捐給別人!」張文亞的話不留餘地。

李愛雲呆了一會。女兒的脾氣她再了解不過,「這丫頭說得到做得到。」

大病在身的體質承受不了苦痛情緒的過度宣洩,二十幾分鐘後,哭累了的李愛雲被扶回病床,重新插上了點滴針管。

待家人走開後,她把醫生叫到近前,小聲地問道:「要割多少?」

「一半左右。」

李愛雲不再說話,一直搖頭,眼淚又汩汩地流了出來。


張文亞的內心及不上她「強悍」的言語。15歲就去深圳打工的她,深知人情世故和生活不易,婚後沒有參加工作,她覺得過年過節拿著「老公的錢」去孝順自己的爸媽,「很過意不去」。現在要動的可是大手術,手術費「嚇人」。她懊悔自己下決定太快,怎麼說也得和婆家人好好商量一下。

當年流產的陰影冷不防還會冒出來扎一下這對年輕的夫妻,同意妻子捐獻肝臟的決定,丈夫自然沒有賣一份胡辣湯只需要4秒鐘那般利落。他們本來打算著生第二胎,現在,計劃只能擱置。

最讓丈夫揪心的是「老婆受的苦太多」,宮頸環扎術、剖腹產、肝移植,四年內頻繁的手術會對妻子的「元氣」有損傷。結婚多年,夫妻從未有過大的爭吵,丈夫不懂「甜言蜜語」,他表達愛意的方式是握著張文亞的手「傻笑」,以及每天凌晨三點半就起床和面、打豆漿、熬粥湯,在五點前備好當天的營生,好讓身體不大好的妻子能睡到六點。

公公和婆婆回到村裡,一些人明裡暗裡提醒他倆,兒媳婦的手術「動不得」,就算沒有出個好歹,身子也會「敗下來」。

「你們說不中,她要救的是她親媽,換做是你們,怎麼做?」公公如此回應,別人的話雖然「打在了胸口」,但兒媳婦的孝順真的「沒得挑」,嫁過來了就是「自己的女兒」,「女兒」要邁過這個坎,我們只能「站在同一條線上」。

在手術前兩周,丈夫、公公和婆婆從銀行裡提了一萬元錢,來到李愛雲病床前,說了兩個多小時的寬心話。期間如何激烈的思想鬥爭難以揣測,但這些言行,對於於張文亞來說,即是「全力支持」的直接證明。而且,張文亞覺察到當天母親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午飯比以前多吃了一碗。

考慮到家人照顧方便,醫院專門為兩人安排到了一個房間。

就等著手術了。


手術前一周,李愛雲出現術前焦慮症,凌晨三四點都睡不著,在醫院走廊上踱來踱去。醫生和護士怕她想不開,囑咐家人一定不要離開醫院。

另一張病床上的張文亞顯得異常平靜,她的心理建設已經做得相當堅實,在她看來,手術只是一個未來的事實。她儘力將自己感知的世界定得更為狹隘,「我想不了那麼多,手術越快進行越好。」

2016年10月21日早上7點多,張文亞被推進了手術室,兩個小時後,李愛雲也被推進了手術室。

「我感覺躺在手術台上那一刻,心裡特別輕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張文亞回憶道。

當天下午4點,從女兒腹中取出的肝移植到了母親體內。

「女兒捐了60%的肝。手術很順利,當時查肝功能,除了轉氨酶偏高外,其他都正常。」郭文治對守在外面的病人親屬們說道。

怕他們過於擔心,郭醫生當時並沒有透露「由於割肝的體積較大,膽也無可避免地要切除」的資訊。

後來聊起此事,張文亞自嘲:「膽沒有了,就再也不可能害膽結石了呀。」

當女兒和老伴相繼從手術室中推出來時,被二姐攙扶著的父親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這個在村子裡寡言少語地待了一輩子,別人問起母女手術的事情只會用濃濃的河南口音嘟囔著「心疼」的老人,壓抑了太久。

張文亞醒來時在房間裡沒有看到母親,「嚇了一跳」,以為出意外了,右手指著母親之前睡的病床,急忙問一旁的醫生。醫生告訴她手術很成功,由於母親腹腔內器官有粘連,需要在重症監護室裡多觀察幾天。

張文亞心裡不踏實,想挪起來去看母親,但是剛輕微地動了一下,就劇烈地疼痛,忍不住哼出了聲音。

兩個姐姐趕緊穿上無菌服到媽媽房間,拍影片給張文亞看。看到心電監護儀上有幾條「波浪線」而不是「直線」時,笑容終於在她臉上擴散開來。

兩周過後,母女出院。

家人為母親慶祝生日

「割肝救母」的事跡被一些媒體報導出來後,張文亞獲得了一些省市級甚至國家級的榮譽,當地政府和社會各界人士紛紛伸出援手,河南省「豫愛救助基金」給予張文亞一家12萬元救助金。

張文亞覺得「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之前就像「一直在爬山」,現在,來到了開闊、平緩的場所,「雖然欠下7萬多元的債務,但我們還年輕,借的錢會還掉的」。

她的樂觀單純直接有力,卻並非無敵。

針對她的事跡,網路中的「鍵盤俠」湧出「這有啥難的,自己母親嘛」「別說是割肝,割腎眼睛都不帶眨一下」之類的評論,那種語氣,彷彿捐獻肝臟就是送一件衣服給父母一樣輕巧。

張文亞從來沒有自覺「了不起」,她曾表示,那些獎項頒給見義勇為、敬業奉獻的人才「合適」。然而,鍵盤俠的冷嘲熱諷,讓她心裡「很不舒服」。

「說來容易做來難,很多人有錢,他們可以給很多錢給父母,但是要捐肝,未必。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老在意別人怎麼說,累。」說完這些話,張文亞的頭低了下去,烏黑的頭髮垂落,當中一個旋對著記者。

醫療費結算,「豫愛救助基金」的救助金剩了2.1萬元,張文亞把錢捐給了新鄉市一對需要做肝移植手術的母子。

又有人對她說,你以前被人捐助了那麼多,現在你「當然應該」回饋社會。

「我自己都欠了一屁股債。」張文亞沮喪地說,「當然應該」這四個字,「傷人」。

誰也沒去體貼她的憤慨。在這個輿論場裡,張文亞有時覺得,「自己是碗裡的一條金魚」。

令她欣慰的是,媒體報導產生了一定影響,2017年1月1日開始,河南省將肝移植納入醫保範圍,同時組建了河南省器官移植區域醫療中心。

如今,母女倆的身體都恢復得很好。母親身體排異的狀況基本消失,丙型病毒性肝炎也轉陰了,吃藥、複查的費用約能報銷一半。

近兩年遭遇的讚揚、誤解和非難,合併為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體驗,讓張文亞更加珍視「平安而安靜」的日子。因為,母親腹部留下的73針「人」字形疤痕,以及自己那32針排列而成的「捺」形「軌跡」,總會讓她想起,兩年前這個時候的惶恐萬分。

今年7月19日,張文亞生下了一個女兒。為女兒辦了滿月酒後,張文亞的生活「真正安靜了下來」。

明天會怎麼樣,不到明天,誰也不知道。但是,張文亞很清楚,「她只想要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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