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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芬樓影印道藏二三事,京滬各方關係錯綜複雜

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三年版《張元濟傅增湘論書尺牘》(以下簡稱《尺牘》)載有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日傅增湘致張元濟信一封,談《密庵集》、《唐書糾謬》、《三體宮詞》等書的校勘事宜。信的末尾說:“別有一書。乞公與拔可、雲五二君酌之。侍則以為決勿再緩也。”如果我們把《尺牘》中收錄的這封信看作傅張之間的私人通信,那麽傅函中提到的同日寫就並寄呈張元濟、李拔可、王雲五三人的信就可以算是致商務印書館的公函。這封公函《尺牘》一書中未見刊載。

南華真經注疏 涵芬樓影正統道藏本 白紙線裝十四冊一套全

前幾年商務印書館的部分舊檔案散出,此事在北京收藏圈子裡盡人皆知,其來龍去脈曾見柳和城先生專文講述過。這批資料規模不小,經手的人也多,無論賣家、藏家,最後每個人都得了實惠,皆大歡喜。我陰差陽錯,搭末班車,恰好也買到一個卷宗。這份案卷封面上標明:總類目別:編印;分類目別:委印婉卻。《尺牘》中未收入的傅增湘公函原件正在其中。

傅增湘

傅增湘此函內容如下:

敬啟者:昔年增湘創議影印《正統道藏》,歷時四載,奔走南北,譬解疏通,乃得定議,允假出照片。旋由東海助資,貴館協力,卒以告成。惟當時事屬創始,初無把握,故原預約隻一百部。嗣目期滿截止,已售去九十餘部。深恐不敷分布,乃議加印五十部,然此後五十部系重製版,又多費矣。出版後三年,存書已全數售罄。近來中外人士及邊遠省分向敝處詢問者日日不絕。肆間懸千金以求亦不可得。近且有出千五百金者。而在滬平兩館來購者亦複甚多。蓋此百餘部流布後,當世頗知此書之巨集富深玄。西洋人尤重之,購求更亟。鄙意為時勢之需要及學術之宣揚,此書宜早為重版印行,以副海內之望。擬請貴館查取昔日合約,急議重印辦法。其部數以二百部為限,仍發行預約。其價應酌增若乾,以現時工價物料為準可也。至製版,則以原書重照。較初辦,自可輕減若乾。用款一節,初次由東海墊出二萬五千元,目前如再請東海出資,恐亦非易。以彼高年,或不願分神及此。目前假定開辦之始需費三萬元,擬由仆與貴館各認其半。俟預約截止,款項收齊,或贏或絀,彼時再計分擔之法或分任拆息亦可。至分配余利,則酌前次合約行之。以鄙意揣之,其有贏無絀,可以斷言。緣此次再版,知此書之重要者必多。其訂購踴躍必較上次為甚。若加以宣傳之力,百餘部可以坐致。此等良機,似不可失。敬祈台端會商決定,早日施行。如有未盡事宜或須面議者,鄙人可以來滬陳述,更為妥協也。此上菊生 拔可 雲五 先生 傅增湘拜啟 九月二十日

明代正統道道乃《道藏》全書唯一傳本

傅函主題是倡議加印《正統道藏》二百部。關於《道藏》的流傳,據羅偉國著《佛藏與道藏》記載,宋、金、元三代所刻的《道藏》均未流傳下來,所以明代正統年間所刻《道藏》是《道藏》全書的惟一傳本。《正統道藏》的經板傳到清代,缺損已經十分嚴重。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後,焚毀了正、續《道藏》的全部經板。幸好明、清兩代,朝廷先後將《正統道藏》和《萬歷續道藏》賜給不少道觀,但經過多次兵燹,留存下來的也已經頗為稀少。其中北京白雲觀和上海白雲觀各藏有一部,且相對其它藏本來說較為完整。兩觀對此書都奉若至寶,每年陰歷六月初一,北京白雲觀都要舉行隆重的曬經儀式,二十個道士用竹刀一頁一頁地翻經,要三天才能全部曬完一遍。

傅增湘是道藏得以出版的重要推動者

如傅增湘信中所言,商務印書館以涵芬樓名義影印的《正統道藏》正是傅在北洋政府教育總長任上“創議”促成的。可以說,傅增湘是《道藏》得以出版的推動者。《尺牘》中第一次提到《道藏》是一九一八年三月十四日,張元濟致傅增湘信中說到的“前日奉複一函。為影印道藏事。”傅增湘為壯聲勢,並拉上了李盛鐸、趙爾巽、梁啟超、康有為、張謇等十二位名流作為發起人。

時任白雲觀方丈陳明霦熱心此事

要影印《道藏》,先要征得白雲觀主人同意,對觀中藏本清點頁數,照相製版,並做出預算。北京白雲觀第二十一代方丈陳明霦對此事熱心響應。北京藏本雖在道光時曾由羽士鄭永祥募金補抄,但日久年深,仍難免有殘缺,須借上海本補足。

張元濟向上海白雲觀老道借書碰釘子,影印道藏一事陷入僵局。

說到北京白雲觀藏本的殘缺,顧頡剛讀書筆記中記有一段八卦,值得把話岔開一下“北京白雲觀本,聞劉師培入觀借覽,以其有利於古籍校勘,凡其所需,皆被撕下,是已成一殘本矣。其無行若此。”既需要上海本補足,張元濟便找上海白雲觀商量此事,沒想到方丈閻雪筠不配合,遲遲不予答覆。張元濟聽說閻方丈背後有白雲觀的兩位股東陳潤夫(上海總商會議董,經營天順祥票號)、葛虞臣拿主意。便親自去見陳潤夫。陳潤夫這才攤牌:說借書可以,不過觀裡正在募資興建殿宇,如果商務印書館能捐款把屋頂全部換成琉璃瓦,便是護法。並且說明一定要付現金。張元濟與陳老闆談完就給傅增湘寫信抱怨:“既要得錢,何以不早說。真悶損人也。敝處同人之意。至多不能逾千元,且須分期貨付,以免中途變卦。”商務印書館開出的條件與陳潤夫期望相去甚遠,“陳君曾執舊書業。其言外之意,以為石印書籍必有千百部之銷路。故欲借此居奇。無論區區千元,即令倍蓰,亦難滿其欲壑。故去信竟作拒詞。”張元濟向老道借書碰了釘子。傅增湘是在朝大員,就提出聯絡淞滬護軍使盧永祥,用官方力量迫老道就范。張元濟回信表示反對借助官力。這樣,影印《道藏》一事一度陷入了僵局。

徐世昌由袁世凱的“國務卿”一直做到民國大總統 可謂是“中國最會做官的人”

徐世昌出資 道藏終印成

後來,傅增湘又動員篤信道教的大總統徐世昌(即傅公函中所稱“東海”)出資兩萬五千元,“錢”“權”鳴鑼開道,事情才又得以峰回路轉。需要說明的是,徐世昌出資的性質並非捐贈,而是投資。一九二三年十月,《正統道藏》第一期終於印成,一九二六年全部出齊。《道藏》首次發行共印一百部,此後又加印過五十部。每部定價一千元,共收書1476種,裝成1120冊。

《道藏》的銷售主要針對國內外圖書館、收藏家、以及官紳富商。銷售方法則和商務印書館整理出版的《四部叢刊》一樣,採用預約銷售的辦法。預訂者先付款,可以享受比較低的折扣。一旦全書印完正式上市,再想要只能按一千元的定價購買。事實上,對《道藏》的銷售情況,張元濟一直不象傅增湘那樣樂觀。此事尚籌議時,為其居中奔走的徐森玉就給張元濟打過預防針“推銷方法只能專用感情”。張元濟在寫給傅增湘的信中曾多次表示:“道家勢力似不如佛……此書預約含有孤注之勢。若一發不中。我公責任固重。敝處亦措置較難。”“此時預約。究竟能售多少。殊難預料。”

涵芬樓影印《正統道藏》

臨近《道藏》印成,他仍多次憂心忡忡地向傅增湘報告銷售數據:“共售出三十一部。希望尚有數部。但欲印百部。必須售出六十部。否則尚須墊本。”“道藏已經開印。現又訂出五部。印數壹百。售數總可望五十部。仍乞鼎力吹噓。”“敝處實銷。連尊處代招已購客戶在內。共得六十部。私冀全書告成之日可望售去八十部。如此時局。如此書。可謂有成績矣。”預約期結束,實際售出六十三部。這其中,據《尺牘》記載,傅增湘先後認購了兩部。張元濟認購一部,供在海鹽張家祠堂裡。一九一九年五月八日,漢學家伯希和在禮查飯店請張元濟吃飯時,也認購了一部。主要出資人徐世昌則自留十部。

民國大總統徐世昌篤信道教

徐世昌可以算民國年間弘揚道家學說最得力的高官。據說他幼年時扶乩靈驗,所以很信道家那一套。他當大總統時,白雲觀方丈陳明霦開壇說戒,他特賜匾額“葆素涵真”。從民國政府退職去天津當寓公後,徐世昌在家裡供起了呂洞賓,每天午睡後都要在呂祖面前叩首。“小樓一角藏身竹,萬綠陰中讀老莊。”,“拂衣起招赤松子,同聽萬壑風入松。”,他的《海西草堂集》中,這種思玄慕道的詩不少。

《道藏》印成之後,徐世昌和張元濟為此書鬧得頗不愉快。原因之一是徐世昌作為出版《道藏》的主要股東,嫌張元濟拖拉,多次通過傅增湘,催促他結算贏利,並分配余書。另一件事則是一二八事變中,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被焚毀。次年,商務打算重建東方圖書館,張元濟給徐世昌寫信,懇請其為新圖書館捐贈一部《正統道藏》。徐世昌卻通過傅增湘轉達了自己的意思:願意捐贈一部自己編印的清人詩集《晚晴簃詩匯》,《正統道藏》則只能按照市場售價一千元出讓。張元濟對此大感意外,他當然不肯低頭,就讓商務印書館北京分館的孫伯恆設法弄了一部。並特意寫信告訴傅增湘“費銀八百數十元”。比從徐世昌手裡買,省了一百多元。

  

《道藏》全書之成,有三教九流的參與,利益關係錯綜複雜。

  

達官、富商、學人、老道,輪番登場,熱鬧非凡。可以說,在這部大書的出版過程中,張元濟一直對它能帶來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心存疑慮。以他將近退休之年,還要周旋於各類角色之間,於人事上也多生出不快乃至抱怨。再加之傅增湘提議加印《道藏》時,商務印書館正在全力以赴趕印《百衲本二十四史》,我們可以想見張元濟很難對傅的提議給予積極的回應。果然,傅信發出後十幾天,商務印書館便擬定了婉拒的回信。回信是這樣寫的:

沅叔先生大鑒:接奉九月二十日惠函,均敬誦悉。承示印《正統道藏》,巨集富深玄,中外人士,無不重視。現在尚有願出千數百金無從購致者,是此書有重印之必要。並承尊示就全局計劃,擬斥資與鄙館合印,屬即籌議辦法奉商,具徵盛情,尤佩巨集願!弟等極擬讚成,當即交往主管部分核實詳細估計,據覆以現時製版工料已視前不同,僅製版費一項,約須計洋五萬元,再加紙料印工,如印一百部,每部成本至少七百餘元,則售價千元,除去利息廣告手續各費,尚虞不足;環顧國內物力艱困,百業凋敝,雖好古多財之士,不能不有所觀望,此在營業方面雖甚過慮,實亦不得不預為籌及,再四思維,只得從緩,將來俟有善緣,再行奉商,有辜雅意,無任惶悚!專此布覆,敬頌台祺。二十四年十月二日

信中所說的成本核算,並非托詞。我得到的這份卷宗裡,還有商務印書館接傅信後,所作的一份重印《道藏》的預算表。表中費用分一時費和永久費兩大項。一時費是一次性投入,主要指製版費。無論印數多少,這部分的費用是固定不變的。永久費則包括紙張,印工,封面等項,隨印數多少而變動。根據這份預算表,在一九三五年要重印《道藏》,以一百部計算,折到每部所需的成本是:石印製版費四百二十元,上等連史紙一百零三元,印工三十七元,裝訂二十一元,封面九元,其它費用十一元。合計六百零一元。

此後,傅增湘還曾提出減少預算的辦法,即改影印為排印,也未獲商務印書館響應。加印《正統道藏》一事也就到此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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