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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盛衰:中國社會階層流動縮影

文 | 胖粒

2018 年 6 月 5 日上午,北京大興星光視界中心。吳亦凡、車澈、陳偉、劉洲坐在台上,逐一回答台下媒體拋出的問題。你可以將台上的這幾位視為《中國新說唱》的核心架構,導演是車澈,陳偉為製片人,劉洲是音樂總監。今年,作為製作人的吳亦凡也擁有了另外一個身份——節目的音樂顧問。

幾個月的海選與造勢後,這場新聞發布會,正是《中國新說唱》向外界展示節目形而上部分的重要時刻。

中國文化、正能量、高門檻,在這場發布會上出現頻次略高。印證高門檻的是陳偉透漏的一組數據:從 10725 名報名選手中選拔了 71 名參與正式的節目錄製。

去年,同樣是台上幾位合力打造的《中國有嘻哈》,讓蟄伏在“地下”的 rapper 找到一條快速上升通道,在那裡,如果你擁有足夠的實力,同時看清它的規則,參與它,向往的車子、大金鏈可輕易獲得。

但榮耀的獲得並不是這個故事的終點,對嘻哈歌手與節目組來說都是如此,人們不會忘記去年寒冬的 PG One 事件,它亦證明了高山之巔雖視野開闊,但也有萬丈深淵。由此,來者學會小心翼翼。"有嘻哈”也變成了“新說唱”。

/ 山雞的突圍 /

一年過去,去年貢獻了 GAI 和布瑞吉的重慶廠牌 GOSH 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11 位成員開始全職做嘻哈音樂,工作室也從曾經 80 多平米的小套間換成了 200 多平米大房子,站在房子的陽台向外望去,是重慶最為繁華的江景,午夜,對岸的燈光依舊閃爍,樓房次鱗次櫛比排列著,如今他們可以站在陽台上平視這一切。大概不會有人會想起,一年前的 GAI 在深夜從酒吧打工出來後,是站在此地的路邊仰望著這片繁華的燈火。

今年,GOSH 派出兩位成員參加《中國新說唱》:小艾和王齊銘。遺憾地是,小艾沒能通過海選,而王齊銘進入了賽事的 12 強。

王齊銘在嘻哈圈子的綽號可能讓人更熟悉——山雞。這個名字與香港一批古惑仔電影有關,這些電影受到了內地年輕人的熱捧,影片中那些赤裸上身穿著淺藍牛仔褲手持棍子的古惑仔,是內地許多年輕人崇拜的對象。或許擔心山雞這個名字令人想起香港匪幫片那些暴力的鏡頭,便捨棄了這個讓更多人熟知的名字,畢竟今年《中國新說唱》力求打造的形象是“正能量” rapper。

去年 GAI 奪冠後,我在重慶見到了 GOSH 成員,王齊銘令我印象深刻,他放棄了直播工作從深圳回到重慶專職做嘻哈樂,節目的火爆、GAI 的奪冠、Bridge 的大紅讓他看到嘻哈樂巨大的市場潛力,“原來嘻哈還可以玩成這樣。”

錯過了去年的比賽,讓他有些遺憾,他還記得當時一個朋友收到《中國有嘻哈》參賽邀請後詢問他的看法。

報銷機票嗎?

報。

那必須去!

“不管節目如何都能產生曝光度,而曝光度意味著流量,有了流量就代表著會有飯吃。”

他同樣收到了參賽邀請。但因身份證丟失,未能成行,另一個原因是剛從深圳的直播公司“逃脫”掉,身上存款已所剩無幾。在遙遠的深圳,王齊銘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問及具體情況,他不再言說。直播這份工作通過 GAI 獲得,有人找 GAI 做直播,GAI 把王齊銘帶了過去,不過 GAI 因脾氣火爆沒做多久就不幹了,而王齊銘因性格幽默愛耍寶吸粉無數,“這活能來錢我還擅長”。入職那個月離過年只有十二天,短短幾日,他便掙到之前要花幾個月才能掙來的 9000 塊。往後的幾個月,這數字不斷上漲,一萬、兩萬、三萬......五萬是他掙到的最高工資。

時間再往前,王齊銘在重慶綦江做化妝品銷售,常冒著 38 度高溫在廣場壩子四處拉人,每拉一人到店做護理,就能拿到 8 塊錢的提成。這份工作讓他變得隨和、幽默與“厚臉皮”,他會對著路人唱張學友的情歌,人也不煩他,停下來看著他唱,“因為我唱得好聽。”更多時候,他會得到路人一記白眼甚至是口水,“所以,我現在啊,路邊有人給我推銷啥子,發哈傳單之類的,我一般不會不接,至少不會去凶對方。”

王齊銘出身於重慶綦江一戶工人家庭,父母在當地一個小鋁廠工作,自小在職工大院長大,“群居生活”使其玩伴眾多。他調皮,過年時節,好玩鞭炮,偷偷將炮火扔進鄰居家的陽台。他並不是那種霸氣的“帶頭大哥”,“大家一起玩,我不是頭頭,但是沒人欺負我”。父母如多數家長那般望子成龍,不過鋁廠周圍小孩的成績普遍不好,王齊銘同樣如此,娃兒們的日常生活就是打架、打遊戲。

高三,已到複習的白熱化階段,王齊銘跟不上大家的節奏,索性扔掉書本埋頭大睡。有人問了句“王齊銘你有啥子夢想沒?”,他聽後一驚,拿起書本強迫自己努力一段時日,沒過幾天意識到這只是徒勞的掙扎,“落下太多了,追不上了”,便又伏在書堆中保持昏睡一天的穩恆態。

面前漆黑,背後是教學樓,隱隱透著滲人的白光。王齊銘走向操場深處,球場被遠處教學樓亮光照著,他拿著籃球瞄準球框,投了一個,沒中,但突然感到釋懷,自己可能是一隻鳥,不應該被關到鳥籠裡。讀書這條路,可能不合適我吧。

“班上同學都有夢想,考個大學,但我的夢想是打工掙錢,做生意。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夢想應該叫:為自己打工。 ”王齊銘坐在我對面,拿了一塊披薩吃了起來,嚼肌扭動,他一笑,看起來像是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出身非精英,向上的獨木橋只有升學,如果斷掉,他就只能成為社會這殿堂的基腳。

他去了父母早前所在的鋁廠工作,負責淨化空氣,每天的工作是保證淨化空氣的機器二十四小時運作,因此要三班倒,早班、中班、晚班輪著來。他去了一年不到廠裡死了兩個人,外加重傷一個,電解鋁後有鐵水,水有兩三千多度,一位工人操作失誤,那水順勢翻倒,蒸騰的水氣上千度,把人燙傷了百分之九十,在醫院躺了一個月,走了。

王齊銘小心翼翼地在此生活、工作,小城讓他感到安穩但又讓他有些不甘。閑時,他看周星馳的電影,一部接著一部,經典台詞幾乎都能背下,電影裡無厘頭的小人物讓他倍覺親切,受了氣也能自我調侃,和自己很像。那些“小人物”又有不凡一面,他對比自己,略微沮喪,只能反覆念叨“人要是沒有理想跟鹹魚有什麽區別”這句台詞給自己打氣。

嘻哈樂是王齊銘的新大陸,最初在 YY 語音上無意接觸到。勁頭足,下班就練習,有時不吃晚飯,一直唱到深夜,父母有時會上來抱怨幾句“嘴巴一天念的歌啥子嘛?”說唱讓他感覺跟別人不同,“走在街上,要麽窮人,要麽有錢人,但我,這兩個都不是。”

周圍環境自有固定的秩序,說唱讓他脫離了這個秩序。

對網絡 MC 來說,只有去參加現實的比賽才能提高在圈子內的知名度。201 3年他參加 Iron Mic 重慶賽區比賽,“瞎掰,沒廢話。” 比賽是他不能成為“鹹魚”的唯一條碼。 當時參賽的人不多,至多二十來個人,他從更小的地方來,竟發現自己“還是有兩手”。

和布瑞吉那場 Battle 進行了三輪,最後布瑞吉得了冠軍,他得了亞軍。這場比賽使其意識到自己還是欠些火候,“當時還是有點飄”,便重學基本功“閉關修煉”。

時值晚班,檢查完機器,他點根煙去外頭吹吹風。綦江的天很好看,晚上有很多星子,對面山上來的風,跑到了跟前,把煙芯子吹得發紅。面前有電線杆,遠處有樹,電線和樹都是一截一截的黑色,王齊銘看著這一切,想著如何編詞押韻,要迅速!他指著電線杆就 freestyle 起來。“罵得飛起,就像周星馳有部電影《九品芝麻官》裡那樣,把那條魚罵飛起來了。”

對於縣城青年來說,王齊銘的確算“飛”起來了。在那年“乾燥”比賽上,他拿到冠軍,奠定了他在重慶 rapper 中 Battle 的地位。GOSH 團體的小艾對他說,“山雞,你那場比賽所有人都瘋了,不得了,這孩子要瘋,未來重慶的冠軍要被你拿完。 ”

時隔一年,在將台路的一家酒店,我再次見到了王齊銘,此時他已是《中國新說唱》的十二強,比起 GAI 和布瑞吉,他的知名度雖不如二者高,但現在的一切對他來說無比珍貴,就像周星馳電影裡那些小人物一般突然擁有了“不凡”的命運。但來到了更大的世界,遵從這裡的生存法則,也可能是他必然的選擇。

去年他跟著 GAI 和 Bridge 去了國外一些地方,在國外生活的朋友,跟他說還是希望回國發展,這讓王齊銘有些興奮,國內嘻哈音樂市場已經躁動起來,他感到自己和身邊的兄弟正站在新的時代風口。

採訪結束前,他又對我說了一句:“我覺得我們國家是真的強,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

/ 順應大勢的富二代 /

O.C.D 提前一天從紐約飛到了洛杉磯,租了輛車,開去酒店,為次日的比賽做準備。這場《中國新說唱》北美賽區的選拔賽讓他十分緊張。

“好像這才是我真正的高考。”已收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 offer,國內的高考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體驗。參加《中國新說唱》,對他來說是一件人生大事。《中國有嘻哈》的火爆促使他成為一名 rapper,他建了一個便箋,記錄自己在嘻哈樂路途的重要時刻:

2017 年 9 月 23 日,開始做說唱。12 月 15 日,第一次作為一個 rapper 學校的 party 上演出。2018 年 3 月,參加《中國新說唱》。

比賽當日,他與北美賽區的 200 多位報名者奔向賽場,其中還有耗費巨資從倫敦趕來參賽的 rapper,他們沒能落選國內的選拔賽後飛來北美再次參加。

這條攀升之路並不好走,想要拔得頭籌須專業技能過硬。《中國有嘻哈》中獲得收視爆點的“失控”表現,在今年的比賽中,可能會被視作一種危險。

“比如說像 GAI 這種去年的表現在今年肯定就不行了,今年各方面會抓很嚴,上面給到壓力下來,節目組沒辦法,你必須得這樣做。”老道分析說。

O.C.D(中間)參賽場景

O.C.D 表演完一段說唱後,海選導演沒有直接發給他金鏈子,而是問:“你有 freestyle 嗎?”O.C.D 有些驚慌,連忙說有。他按照之前仔細研究過的韻腳,立即來了一段 freestyle:

“我想要拿到你的通關項鏈,這項鏈太過耀眼,就像尚方寶劍。就請你給我寶劍,就請你給我項鏈,我保證得到後一定每天擦它三遍。如果你喜歡我的說唱,喜歡我的表現,在未來一定給你一個不一樣的體驗。”

“那我先給你一半的寶劍。”導演給了他一張待定牌。

最終他晉級了北美賽區 30 強,而 30 人中只有 3 位可獲象徵通關的 Rich大金鏈進入國內主賽場。吳亦凡、歐陽靖和歐美嘻哈團體 Migos 是這場比賽的評審,O.C.D 抽到第一個進行表演,“沒事啊哥們,別緊張”,周圍的 rapper 安慰他。

只有歐陽靖給了他一個 Pass,“40 秒時我被吳亦凡按了燈,他說我節奏有些不穩,Migos 覺得我的歌詞不押韻。這有些冤,我那是古詩,Migos 看的英文翻譯,這肯定押不了啊。”

Rich大金鏈沒拿到,他從紐約飛回天津。雖有遺憾,但他仍視其為鼓勵,並決心專注於嘻哈樂做一個真正的 rapper。隨後他與朋友劉斯洋成立組合,取名“葫蘆兄弟”,並在七月開始全國巡演。

“從我自身經歷來講,我出國跟家裡有很大關係,比較順,家裡給予了很多支持,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有這樣的父母。”O.C.D 坦言自己做嘻哈樂、巡演與家裡的經濟條件不無關係。

歐式獨棟別墅,紅牆綠瓦綠樹掩映織造出 O.C.D 家庭的財富實力。他父親帶我到豪宅周圍轉轉,並向我介紹房子的來歷:一位老總送給他的。據 O.C.D 說,這個別墅區百分之八十住戶的孩子都在國外念書,他說起屋後一棟別墅,“那是中國做保健品大咖的房子。”旁邊這棟別墅,“是天津醫藥界很厲害的人物的房子,天津市長官去日本檢查身體都是他帶隊。”

O.C.D家門口

九十年代,O.C.D 的父親去往長沙下海經商,二十多年過去,他現已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笑容可掬,隨和,但仍舊能感覺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他非常熱情地給人夾菜,儘管我已明確表達拒絕。

O.C.D 高中成績不理想,進入國內一流大學的可能性不大,父母為他選擇另一條路,出國留學。並為他選擇了經濟學與工商管理專業,在父母看來,這種選擇符合將來大勢。

雖求學海外,O.C.D 的價值觀念看起來依舊比較“東方”:重視家庭,講求男性責任。順應大勢,而不是成為它的對立面。

做嘻哈音樂在父母看來已脫離了正常軌道。“從外觀上看,這種東西確實很有衝擊力”,他的母親得知後覺得“天都塌了”,在母親眼中,成為金融大亨,才應該是兒子要走的路。

“30 歲之前就讓他乾自己想乾的吧。”在車上,O.C.D 的父親說,“不過我有鐵的要求,就是不能去紋身。紋身我可以理解,是個人喜好,但會讓人誤解,因為中國社會對左青龍右白虎是不太喜歡的。”

生於六十年代,經歷過文革和改革開放,嘗過生活的波折也享受了穩定的自由經濟時期帶來的福利,這位父親知道何種選擇能讓自己下一代走得更為穩妥。

O.C.D 把做的第一首歌放給父母聽,其中一句歌詞“買你媽了個逼的網紅包紀梵希”讓父母尤為反感,此後,父親對他提出要求,並糾正歌詞。“歌詞一定要有很多正能量的東西,不要帶有負面的東西。”

他顯然明白大勢所在,PG One 事件讓父母的擔憂變成現實,如今他開始認同此類觀點:“只有火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東西。但你除了做你想做的之外,還要傳達你的價值觀輸出,十四五歲的孩子一看我們,如果全是罵政府的,那孩子怎麽看你這個國家?”

他進一步闡釋他的觀念:“你要允許人做夢啊,你要靠這個夢去前進。不做夢的話,大家天天現實得不行,這樣快樂嗎?沒有什麽可快樂的對吧?保證你舒服的前提下,你可以向人們做善意的提醒,但你沒必要天天去抨擊這東西。”

“而且我覺得抨擊了也沒用。”他又補充了一句。

/ 造夢困局 /

“為何要強調我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 楊和蘇皺起眉頭說道。

2018 年 7 月 14 號,《中國新說唱》全球首播。楊和蘇在“清華學霸” rapper 多雷後面出場。“下一位美國名校 UCLA 留學生楊和蘇”,報幕聲響。楊和蘇站起,眾多 rapper 起身握手為其打氣。

“這個身份標簽是節目組刻意強調的。”楊和蘇對刻意強調“美國名校留學生”的做法有些抵觸。不過他最終還是選擇妥協,如果不接受此標簽,他可能就會被貼上另一個標簽“健身愛好者”,這更讓他無法接受。“不過我理解這個做法,打造成一個看似業餘的嘻哈歌手,能讓大眾更有記憶點。”

此種做法並不鮮見,人們甚至習慣於此,這不過是一種節目製作手段。正如去年《中國有嘻哈》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商務說唱”孫八一、“語文老師”鬼卞,標簽讓參賽者與嘻哈之間產生張力,形成反差,易於識別。

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學霸”與“商務說唱”、“語文老師”等標簽所起的作用並不完全一致。“學霸”代表著主流話語體系中令人豔羨的高位,它強調的不是職業、不是身份本身,而是性質本身,如“好與壞”、“高與低”。

用力走每一公里

碰壁也不同意變功利

夢裡看不同的風景

現實變鋒利變成用力

把負面空氣放進夢裡

放孔明燈紙塞進空瓶

終於我走出這片叢林抓緊每分每秒

——《兔八哥》

60S環節楊和蘇自創曲目

這首《兔八哥》是楊和蘇在離錄製只有三天的臨時創作。初版歌詞被告知“不正能量”,節目組要求他重寫一版。“當時交上去的歌詞,是寫小時候老師不看好我,我的成績很差,但後面我證明了老師是錯的。但是在他們看來,批判老師是錯的,是不正能量,就不好。”

隨後,楊和蘇又寫了新的一版歌詞發給節目組但依舊沒被認可,“我就寫了一個很正能量的,就是世界很好,我也很好。我寫的是‘生活就像一個女孩子,總愛對你撒嬌發脾氣,但我還是要穿上軍裝等她新郎’就他們覺得價值觀對了,但是又不夠炸。”沒辦法,只好埋頭繼續寫,苦熬一個通宵後,《兔八哥》終於得以通過。

楊和蘇

儘管《中國新說唱》對外聲稱這是一檔全新節目,但所有人都會默認它是《中國有嘻哈》的第二季。它逃脫不了比較。

2017 年夏天,《中國有嘻哈》的開播,將嘻哈小眾文化帶入大眾視野。一批 rapper 通過這個節目實現名財雙收獲,這場比賽的冠軍之一的 GAI,從一個重慶酒吧的主唱一躍成為嘻哈明星。但同為冠軍的PG One卻因娛樂八卦被迫離開大眾的視線。多數人會將 PG One 事件視為一個導火索,此後不久,GAI 被《歌手》退賽,雙冠軍的此番遭遇被視為嘻哈文化遭遇官方打壓的標誌。

有人將此解讀為某種特色做法,不明確亮出紅牌,任由你們去猜吧。如《中國新說唱》音樂製作人老道在微博上說的:自己去悟。

面對變局,建立規則的人最先行動。

“我們會把很多的標準定在海選、預選賽的時候,從選手的專業水準評定,包括他整個過往經歷的審核,包括正常的體檢,等等。而最終能夠入選的,無論從水準還是從作品,還是從自己的人生經歷,還是從自己對於參加這個節目的目標,都是立得住的這樣的選手。所以我們今年才用了最嚴苛的考驗方式。”陳偉在新聞發布會上如此強調。

海選與預選賽並沒有過多干涉歌詞內容,不過進入正賽後,所有選手的過往經歷都要經過最嚴苛的審核。《中國新說唱》網易雲預選賽第一名是梁維嘉,憑借演唱環節與 freestyle 環節的 47.8 高分拿下 Rich大金鏈。但六月初,他在社交媒體上宣布因個人原因退出比賽。三天后,他發布了新歌《一步之遙》,從歌詞中,似乎能看出他懷著某些不可明說的心路歷程:他們問我怎麽歌裡髒話越來越少,我說除了憤怒以外我有太多煩惱......丟了那張票我決定這輛車我自己開,只要我還是我路再陡也走不歪。

網絡“土味紅人” GIAO哥的參賽讓很多人期待不已,人們抱著看客心態,猜想 GIAO哥會在舞台上做出何種奇葩之事。終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惡搞畫面,GIAO哥沒有通過海選。《中國新說唱》音樂製作人老道對我說:“GIAO哥屬於低俗了,這對節目來說是不安全的。”

在播出的節目中,一個全程被打碼的人引起網友關注,事後查明此人為來自成都說唱會館的李爾新。網上一段分析認為這可能與他過去的經歷有關。“節目組對蹲沒蹲過局子、吸毒這些黑歷史是一定要審查的,有文身的就最好別露出來,長褲長衣就可以。”網易雲預選賽區 15 強選手笑男孩對我說起他參賽的親身經歷。

老道理解節目組的做法,“發生了那麽多事,很多東西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很多人覺得這節目組傻逼,但其實某種程度上真的不是節目組問題,整個生態就是這樣,你只要在這個遊戲裡面,你頭上總會有人是吧?”

在觀看節目過程中,老道站在舞台下,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嘻哈為什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為什麽會變這樣子?我熱愛的東西為什麽會到了如此的田地?”他接連給出三個反問,停頓一會又繼續說:“今年的人都是很 peace,?但又 peace 得太不正常,我看的過程當中,覺得有點變味。”

“那個清華學霸rapper 的標簽如果放在去年,會被噴死,大家不屑的。但是今年,大家都說‘哇’!”笑男孩對《中國新說唱》首期第一位出場的 rapper 多雷頗為不滿。

劉洲今年不打算簽約任何rapper。去年《中國有嘻哈》比賽中,他簽約了不下十位 rapper,聲稱要打造一個家族式嘻哈產業。不過事實並沒有如他預期那般發展。PG One 事件之後,“嘻哈”成為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東西,剛燃燒不久的嘻哈之火被潑了一盆水。

劉洲認為自己是背鍋俠。在《中國有嘻哈》的比賽中,他被指責為幕後推手,幫助 GAI 拿到冠軍、《歌手》的退賽風波是幕後參與者。

“我有那麽大能力?”劉洲斜躺在沙發上,一支一支煙抽個不停。

去年我第一次見到劉洲,那時他已簽約了 GAI。頭髮較長,比現在胖一些。一年過去,與我對接的經濟人團隊已不是當時那些面孔。同時擔任 GAI 的音樂製作人老道告訴我,他們很早就走了,“和這裡合不來。”出走的還有劉洲去年簽約的一些 rapper,包括大狗、輝子和蜜妞。7月中旬,大狗在朋友圈與微博同時發出暗示著解約的文字:解約 獨立 感恩 祝福。

我向劉洲提及此事,他抽了一口煙,眼神旁移又迅速對準我說:“這麽說吧,你去問問王可給我賺了多少錢吧。問了他以後,他一定會不好意思。他沒給公司帶來多大的經濟利益。我敢這樣說,發給他的工資一定比他給公司賺的錢要多。在北京租一套房子一個月要1萬多。所以你想一想是誰虧了?”

劉洲將公司搬進了一個二層獨棟,一樓大廳的左側牆壁上置放著公司簽約的 20 個藝人宣傳照,GAI 是其中最顯眼的一個。而剛與劉洲解約的大狗、蜜妞等人的照片還未撤下。

劉洲的辦公室在大樓右側。近百平米的房間讓人無法想象這是一間辦公室。棕色真皮沙發後面是整塊流水式背景牆,地毯鋪滿整個房間,裡側置著放一架三角鋼琴,它們和中心區域的亮著光的音樂製作設備一道,給人以震撼,讓來人顯得渺小。沙發正對著一張電子世界地圖,我問地圖放置於此是何意?劉洲笑而不答。他的助理回應說,這代表劉洲老師要做的音樂是世界的音樂。“來我這的人怎麽都會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見我驚訝的表情,劉洲又解釋道:“我想要告訴大家做音樂也可以很有錢。”

劉洲辦公室

他打造的那些歌曲的基調通常昂揚向上,他明白這個國家與更廣闊的資本和閱聽人需要給人力量帶人乘風破浪的音樂。劉洲的確能抓住市場的胃口和時代的脈搏。但與此同時,相較那些模式化的主旋律,他又更加民間,更貼近普通人群。

愛奇藝與 71 名 rapper 簽訂了為期一年的限定代理合約。劉洲稱此舉並不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而是關涉節目的持續運行。“為什麽要去簽呢?是為了合理地去管制他們,從去年來看,比完賽後,有很多以前是好朋友,後來就嗆起來了。因為沒有一個公司去管理,他們都是個體的公司。如果大家都在一個公司的體系下,會有一個經紀人來協調這些關係,你們為什麽要懟呢?有什麽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呢?解決不了大家一起坐下來聊一聊,聊到解開為止。如果他們去懟這個懟那個,那很多就會給我們的價值觀又帶來一些問題了。那嘻哈就要 diss 才叫嘻哈,說唱就要 diss 才叫說唱,才real?這其實是不對的。” 劉洲抖了抖煙頭上的灰,有些激動地說。

生活在北京的大衛對這樣的看法一直持著激烈的批評,“不許露紋身,不許說 FXXk,就別提對社會問題的討論了。”從《中國有嘻哈》到《中國新說唱》他在社交媒體上扮演著一個不合時宜的角色。早在 2012 年,他和《中國新說唱》的選手馬俊在 Iron Mic 的決賽上一戰高下,最後馬俊獲得冠軍。

樂評人張曉舟並不認同嘻哈音樂的本質是反叛的說法。“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沒有憤怒的 Hip-hop,但這個是正當的,這個不值得批判,因為我確實沒有憤怒。我裝著我有憤怒,這才可笑。”

的確,這已不是嘻哈發源時期的上世紀七十年代了。嘻哈樂作為一個源於西方的外來文化,是美國民權運動、黑人抵抗種族歧視的產物,在西方原初的意涵中,它是黑人的、反叛的、個性的精神象徵。而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嘻哈樂的精神被移植到新的文化中,形成全新的文化意涵。阿姆、圖派克這些人物形象在當今中國年輕一代嘻哈樂迷的想象當中,更多是酷和金錢的象徵,或多或少,其背後代表的價值意涵已遠去。

在《中國新說唱》第五期節目中,許多 rapper 演唱的歌詞相較於原版本,已大相徑庭。“真正賺到滿袋銀兩/當我兄弟走出刑房”被改為“真正賺到人生信仰/帶我兄弟闖出名堂”;原歌詞的“如果生來就是罪惡/又有誰能夠無罪釋放”被改為“如果生來就是背負/又有誰能夠自由釋放”。

老道向我表達了他的擔憂:“Hip-hop 它有一個很重要功能的就是反應真實。Hip-hop 是反映真實的一種工具。當這個工具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性,只是把它變成一個娛樂工具的話,這個就很變味了,它就很自然就沒了那些特徵在裡面。一個錘子,它不再釘釘子,你把它掛在牆上當裝飾的話,那就會很怪嗎。”

仍舊有人試圖去傳達些不同的東西。在辛巴看來,值得關心的事情,不止個人的快樂以及車子、票子。這個在少年時喜歡看韓寒《三重門》的 rapper,在去年冬天與直火幫合作出了一首新歌《隧道》來表明他們對某幼稚園事件的態度:無所謂明天一切照舊,粉飾太平我們在電視機裡大展巨集圖,誰還會在意真實生活環境,現如今身邊已經掛滿熔爐。

"當時出了這個事以後,其實那個地方離這兒特別近。我還專門過去看了,在南邊偏南一點,騎個自行車就能到,當時已經發布公告說,我們已經處理了什麽的。這事兒這麽過去了?我當時寫這個歌主要針對的是那些比較麻木和盲目的人。” 辛巴說。

他是為數不多同時參加了《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的 rapper ,遺憾地是,兩次比賽他都未走太遠便被淘汰。觀眾甚至沒有怎麽記住他的樣子,“我確實不太會搶鏡頭。表情也做不到誇張。”說完這話,他苦笑一下,聳聳肩,甚為無奈。

辛巴

/ 野生Battle /

晚上 9 點,一個名為 Rapol 的 Battle 決賽正式開始。和其他嘻哈樂比賽不同的是,它是在微信群裡以線上的方式進行。參賽者幾乎都是業餘的 rapper,這個比賽雖複製了現實中 Battle 賽事的模式,但準確來說,更像是一場民間的嘻哈愛好者們自發組織的一個遊戲,其精神指向的是樂趣而不是奪冠後的等級和金錢。做一個不太恰當的比較,如果把《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或者被人稱道的地下嘻哈賽事 Iron Mic 視為專業嘻哈歌手的遊戲場,那麽網絡上這種看起來無比草根、稚嫩的比賽恰好是嘻哈音樂開始走向普通人生活的跡象。

三輪 freestyle 的比拚後,冠亞軍爭奪賽將在今晚開始。

王弋並沒有多大信心能拿到冠軍,對手是曾經參加過 Iron Mic的前輩,但自己不過學習了一年的說唱。我的到來無疑增加了王弋的緊張,他反覆說道:“詞兒有些髒,你別介意啊。我這也是試試手,拿不上台面。”為了緩解緊張情緒,他拿來兩瓶啤酒,打開電腦,開啟音響,確認伴奏,點燃一支煙等待主持人宣布比賽開始。

比賽開始,對方先發來一段 40 多秒的語音,無伴奏,東北口音,言語中的髒話充滿了挑釁的意味。王弋笑笑認為對方實力不可小覷,他抽了最後一口煙,將其掐滅在煙灰缸,兩聲咳嗽後,他拿起手機開始錄製,錄到十多秒,一個韻腳沒有處理好,王弋手往上一劃取消發送,或許是太過緊張。這時群裡開始催促,“diss!”、“反擊”的消息在刷刷從螢幕上閃過。他喝了一口啤酒,重新放伴奏,他又仔細看了看文檔上已經寫好的某些韻腳,按下錄製按鈕,60 秒,剛好。他趕緊回放這段語音,以確認效果是否達到預期。

王弋並不滿意自己的 freestyle,他之所以使用伴奏,也是想用用節奏來掩飾自己在 Battle 上實力的不足。一個小時後,比賽結束,群內投票,43:44,王弋落後對方一票。但主持人認為那位東北哥們語音時長過短,因此減去五票,因此最終的冠軍是王弋。300 塊錢,是這場比賽冠軍的獎金。

正在比賽的王弋

王弋原在深圳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去年 8 月《中國有嘻哈》讓一些 rapper 從地下來到地上,獲得財富與關注度。我為何不可呢?他問自己。

他去網上看教程自學說唱技巧、編曲,用蘋果手機錄製歌曲,並報名了一個編曲班,白天他是一名產品經理,做線上醫療的系統設計開發,晚上則是一名 rapper,苦苦思索韻腳和 flow。但往後走他發現自己精力不夠用,這讓他萌生出辭職的想法。12 月 10 日,他向老闆遞交了辭呈,他算了一下自己账上的餘額,挺多的,夠了。他決定任性一把。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超出他的預期。

“我辭職後 PG one 就出事兒了,我就是從那以後就沒怎麽做音樂了。為什麽呢?因為這是說唱的頂端,這個 rapper 這個職業被打擊,連帶很多優秀的歌手,都碰到了暗礁。但凡帶點地下東西都無法出來。那個時候感覺挺黑暗,我覺得我做的東西可能大家連看都看不見,我會覺得沒有那麽多信心了,那我怎麽辦?”

無奈之下,他只能憑借著自己跳舞的經驗來維系自己的夢想。在天津的 popping 圈,他小有名氣,還獲得過當地一些賽事的冠軍,這些經歷為他積累了人脈,如果開一家舞蹈室,能迅速召集到舞蹈老師和舞團。2 月份,王弋看中了北京東二環的一套 140 多平米的房子,他打算將這裡裝修為舞蹈工作室。一個朋友知道後,主動投資了他的項目,一揮手竟花了 700 多萬把房子買了下來。

五月工作室正式營業,舞蹈房被分置為兩塊,右側為舞蹈區,左側的一小塊是搓碟 DJ 台,台子上印著代表嘻哈精神的“keep it real”。王弋把舞蹈室打造成集合了嘻哈四大元素:BOX、POPPING、說唱、滑板的太空。

《中國有嘻哈》的火爆讓王弋嗅到商機。“去年中國有嘻哈出來以後就好多人說教說唱,包教包會 300,然後淘寶鏈接一點進去都是什麽喊麥,亂七八糟。我發現有很多普通人對嘻哈充滿興趣,我就想在這裡搞一個普通人的 freestyle 交流活動,大家互相學習,現在免費,後期做大後,象徵性收一點門票,它能形成一個可以循環的系統,這樣工作室也就在此地獨一無二了。”

周六晚上八點,舞蹈工作室陸陸續續來了幾個交流 freestyle 技巧的人。他們圍成一圈後,進行自我介紹,談論自己為何喜歡嘻哈樂,做完一輪遊戲後,王弋給出本次 freestyle 的主題——勇氣,考慮到大家都是初學者,王弋不要求參與者直接說,而是寫在紙條上,寫之前,他向眾人介紹何為韻腳:“勇氣,氣的韻腳是什麽呢?氣、力、地、泣,就是這種思維模式。如果是地板呢?板有什麽韻腳?呐喊、展覽。抓住上一句的韻腳,這就是 freestyle。”

Freestyle 中混雜著大量髒話,它被視為嘻哈樂中最為正常不過的事。“不是要罵誰,只是一種情緒。”老道解釋說。台灣學者蔡珮曾指出,髒話處於正統語言的規範的邊緣地帶,它是反常規、挑戰禁忌的。它的使用往往出現在弱者出於憤怒或者反抗時,才會對主宰者說出髒話,這或許是非常難以接受的方式,但卻有效地直接挑戰了主宰者的權威性。

人們圍繞規定主題所作詞各有其韻腳,這個小太空內外,無節目組、市場、與家庭文化的旁觀,髒話得以自由。

8 月 13 日,這個不會被太多人放在眼裡的線上 Battle 比賽,已經舉行到第 26 屆,王弋再次獲得冠軍。這次,他的獎金已經從最初的 300 塊上漲到 1000 塊。而這個最初是玩樂性質的線上比賽,也開始收取門票。花上 10 塊錢你就能入微信群看到一場髒話不斷的民間嘻哈 Battle 賽事。

七月下旬,北京暴雨不斷,搭乘四號線到達高米店北站後,需要乘坐一輛小型麵包車到達星光影視城。這天錄製六進四強,我到達時多數觀眾已進場,門前略顯寂寥。負責看管觀眾儲物櫃的保安今天是頭次到崗,眼前的一切他覺得很新奇,他問我演播廳是不是有什麽明星,一位年輕女孩插話道,裡面是吳亦凡啊。保安搖頭表示不認識。偶爾有工作人員出來,抽完一支煙後,緩緩走進場,裡頭跳動的音樂聲不時傳來。

計程車司機在此等候觀看比賽的觀眾,有節目錄製時這裡的用車需求很高,我隨口問司機星光影視城一些資訊,司機回答說:“好多節目都在這裡辦,比如星光大道,就畢福劍那個,也在這裡。”

闖蕩寫字人的world,背起包做個酷girl

感謝照片提供@王逅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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