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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籍物理學家班威廉的在華傳奇

?班威廉教授在美國 (楊振寧先生攝,1982年3月)

導讀

英國物理學家班威廉(William Band,1906-1993),1929年來華任教於燕京大學物理系。從1932年起,班氏任物理系系主任,直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是燕大物理系歷史上任職最長的系主任。

日軍偷襲珍珠港的當天,班氏夫婦與林邁可(Michael Lindsay,1909-1994)夫婦四人聞訊後,迅即駕車逃離燕園,前往西山。在共產黨遊擊隊的護送下,班氏夫婦先後經平西、晉察冀等抗日根據地,於1943年秋到達延安,歷時近兩年。1944年初,班氏夫婦離開延安轉赴陪都重慶,在那裡遇到李約瑟,遂留在英國駐華大使館,協助李約瑟主持“中英科學合作館”的辦公室工作,直至年底回國。

班威廉在燕大十餘年的教學和研究工作,為推動中國二十世紀物理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的許多學生,後來都成長為中國物理學界或者其它科技領域的一流專家和領軍人物。在晉察冀根據地,班氏應邀為軍區舉辦的“無線電高級訓練班”講授高等數學、物理學等課程,為八路軍培養了一批急需的通訊人才,其中有些人後來還成長為新中國通訊和航天科技領域的負責人。

撰文 | 胡大年(美國紐約市立大學城市學院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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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利物浦大學到燕京大學

班威廉(William Band)1906年出生於英國利物浦西邊的利斯卡德(Liscard)小鎮,1993年在美國華盛頓州普爾曼市(Pullman)辭世。班氏父輩祖上三代都是裁縫,班威廉是家中第一個上大學的孩子,畢業於利物浦大學物理系。

班威廉的外公是職業山水畫家,他的母親也喜愛繪畫,受他們的影響,幼年的班威廉也有繪畫的特長。筆者見過他兒時所畫的昆蟲、蝴蝶蛹,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後來,他在燕京大學授課時,可以隨手在黑板上作卡通畫,既活躍了課堂氣氛,又可以幫助學生理解相關的物理學原理。在他的自傳中,所有的插圖都是他自己親手繪製的。

在高中期間,班威廉的數學、自然科學和繪畫等科目學得很好,而歷史和拉丁語卻不及格。他15歲時已經通過了全國高中證書考試,本來1922年夏即可高中畢業,可是如果這樣,他要想上大學,就必須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由於當時大學入學考試必考歷史和拉丁語,他很可能因這兩科成績不佳而不能進大學學習。因為班威廉的中學校長認定他是塊上大學的料,便建議他的父母,讓其在該校再續讀一年,以取得一種特殊的“證書”。憑此證書,班威廉於1923年秋免試進入了利物浦大學物理系。

1927年,班威廉在利物浦大學獲得科學碩士學位。其碩士論文分析比較了懷特海(Alfred N. Whitehead)的相對性理論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懷特海是英國著名數學家和哲學家,是哲學家羅素的老師。1922年,懷特海提出一種新的引力理論,因其在水星近日點的進動、光線在引力場中的彎曲和引力紅移三大天文現象方面的預言和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預言一致,而人們又很難找出足夠有力的證據來證偽它,在以後的半個世紀中,它一直都被認為是在廣義相對論以外的另一種有效的引力理論。然而,在懷特海的引力論提出僅僅五年之後,年輕的班威廉在他的碩士論文中,通過哲學和物理理論分析,勇敢地認定懷特海的理論有誤,而愛因斯坦是正確的。班威廉的論文,展示了其良好的哲學素養、數學技巧和物理直覺,獲得校外評委、著名天體物理學家、劍橋大學教授愛丁頓(A. S. Eddington)的高度讚譽,認為該碩士論文距離博士論文的水準“僅僅差了一點點”。直到1971年以後,物理學家們才找到確鑿的證據,徹底否定了懷特海的引力論。

碩士畢業後,班威廉留在利物浦大學物理系任助教,協助做一些實驗和課堂演示。受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經濟衰退的影響,1927年到1929年間,班威廉一直沒能在英國其它高校找到教職。在此期間,他與系內的一位碩士生合作,完成了一項用X射線測定二氧化鈦晶體結構的實驗項目,為此,他們必須從製作相關的實驗設備開始入手,從而鍛煉了班威廉的實驗工作能力。所以到燕大後,他既能教理論亦可帶實驗,很多他指導的學生畢業論文都基於實驗性工作。

1929年,班威廉決定來華前往燕京大學任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戴樂仁(J. B. Tayler)的影響。戴樂仁是利物浦人,利物浦大學化學碩士,同時也是倫敦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的傳教士,1906年被派往中國。他是燕大經濟系的創始人,長期擔任系主任;其次女戴乃迭,後來與中國翻譯家楊憲益結為伉儷。1926年至1927年間,戴樂仁回國休假,到班威廉所在的公理會教會演講。受到戴樂仁演講的啟發和激勵,班威廉主動致函倫敦會,表示願意到遠東的教會大學服務。倫敦會對班威廉很熱情,但建議他放棄進一步學習物理學的計劃,轉而研究神學。班威廉曾讀過不少神學著作,但對神學並無好感。事情可能因此拖了兩年。1929年,燕大物理系急需新教員,戴樂仁代表校長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直接向班威廉發出了邀請。

到1929年春,班威廉面臨著三種令人羨慕的發展機會:第一個是他夢寐以求的,到劍橋大學讀博士。當時,他正在等待政府的獎學金,他的系主任是劍橋畢業的博士,已經幫他申請,非常有希望。第二個是到帝國化工專利局工作,其薪水誘人。該專利局主動找到班威廉,面試後就給了他這份工作。他最終沒有選擇去專利局,可能是不願意從此遠離學術研究了。

第三個就是來自燕京大學的邀請。燕大的職位不但是長期穩定的,而且還提供了帶研究生的機會。此外,燕大物理系剛進口了一套先進的實驗研究設備,該系還有自己的金工車間,可以製造和修理一些實驗所需的儀器設備,並為學生提供實習的機會。燕大物理系早在1920年代中期就創設了自己的金工車間,開了中國高等物理教育風氣之先。

彼時,班威廉仍然捨不得放棄去劍橋深造的機會,有些猶豫不定,為此特地去征求其系主任的意見。系主任告訴他,你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到中國去,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至於去劍橋大學深造,你以後總有機會的。這番話促使他下定決心選擇燕大,但同時卻也令他情不自禁地有一種失落感:英國似乎不太需要他!

那麽如何前往中國呢?班威廉最初的計劃是選擇一個最快的旅行方式,也就是坐火車:從英國跨英吉利海峽到法國,穿過歐洲大陸到蘇聯莫斯科,經西伯利亞鐵路到哈爾濱,最後由中東鐵路再抵達北平,整個旅程需兩周。

然而,班威廉最後還是坐船來到中國。1929年8月下旬,正當他準備動身時,東北的張學良為強力收回中東鐵路,與蘇聯發生了軍事衝突,中蘇邊界被封鎖起來。這樣,班威廉只得改為乘船,坐遊輪從利物浦港出發,橫跨大西洋先到了加拿大,隨後乘火車從蒙特利爾到溫哥華,橫穿加拿大,接著從溫哥華坐船到日本,再由日本乘遊輪到天津,路上共花了五個多星期,頗費周折。

執教燕京大學物理系

戴樂仁從北平開車到天津迎接班威廉,於9月30日抵達北平,正好趕上10月1日燕大新校園(即現在北京大學校園)的落成典禮。

?摘自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編,《燕京大學建校80周年紀念歷史影集,1919-1999》(人民中國出版社,1999),第9頁。

燕京大學在1918年正式成立時應該已經設有物理系(Department of Physics),該系是中國最早授予碩士學位的物理系。該系第一任系主任是美國傳教士郭查理(Charles H. Corbett),第二任系主任是1925年哈佛畢業的安德森(Paul A. Anderson)博士。第三任是郭查理的中國學生謝玉銘(1926年獲芝加哥大學博士),他是複旦大學前校長謝希德的父親,正是他把班威廉招進了燕大。謝玉銘1932年到美國進修時辭去了系主任,回國後僅在1936-37年班威廉休假期間代理過一年系主任。

第四任系主任是班威廉,是任職時間最久的系主任(1932-1941)。班威廉的職業生涯可以說是在燕大建立起來的,從剛到燕大時的理論物理學教員,到物理學講師、助教授(即副教授)、系主任,再到教授。

班威廉是一位多產的科學家。迄今所知,在燕大期間,他至少發表過50多篇科學論文。為了培養學生的研究能力,他鼓勵並親自指導學生做原創性研究,其中有16篇是跟學生聯名發表在英美的知名雜誌上,通常基於學生的碩士論文。班威廉的教學和研究都很有特色,不僅涉及領域廣,而且頗具獨創性。在工作中,這位年僅二十幾歲的英國物理學家很注重哲學思考。到燕大後的第二年,他就開設了一門“現代物理學的自然哲學”課程,這在1930年代初的中國大學物理系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

?班威廉1930年代在燕大 (感謝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檔案館)

班威廉的研究工作涉及了廣義相對論、量子力學、統一場論、統計力學、統計物理、表面物理、熱電熱磁現象、X光和低溫超導。他在中國率先開展了低溫超導的理論研究。

據筆者不完全的統計,班威廉在燕大期間,至少講授過24門不同的課程。七七事變後,燕大很多中國教授(如物理系的謝玉銘、孟昭英等)都離開北平南下,擔任系主任的班威廉也必須承擔更多的課程教學任務。他既講理論,也帶實驗;既教較淺顯的大學物理,也傳授深奧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既善於鑽研實驗性的“熱電熱磁效應”,也能夠馳騁於思辨性的“現代物理學的自然哲學”。其物理學哲學課程不僅受到高年級同學的青睞,還吸引了其他系的教授來旁聽,如當時的燕大哲學系系主任黃子通(著名物理學家黃昆的伯父)。

從1930年至1941年,在班威廉的指導下,共有48名燕大物理系的學生先後完成了他們的學位論文,並榮獲相應的學位。其中有26人獲學士學位,22人獲碩士學位,分別佔同一時期該系所授予的學士和碩士學位的42%和73%。也就是說,在這十年期間,幾乎四分之三的燕大物理系的碩士畢業生是班氏指導的。在班威廉的學生中,有很多人後來成長為中國物理學界或者其它科技領域的一流專家和領軍人物,如著名女理論物理學家王明貞和王承書、“中國宇宙線研究和高能實驗物理的開創者之一”張文裕、“中國軍事通信工程奠基人”畢德顯(見上圖)、“中國計算數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徐獻瑜、國際知名高能物理學家袁家騮(見上圖)、金屬物理學家葛庭燧、著名核物理學家盧鶴紱、以及兩位先後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物理學家黃昆和謝家麟。(作者注:上圖得標注的“徐元貴”應為“徐允貴”。)

1937年七七事變後,校長司徒雷登決定燕大暫不南遷。這一決定,雖在當時遭到多方詬病,但的確為滯留於華北淪陷地區而又不願接受奴化教育的眾多青年學子,提供了難得的接受自由高等教育的機會。在日寇佔領下的華北,美麗的燕園就是一小片自由的綠洲,是亂世中一處恬靜的學術避難所。黃昆,這位2001年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就是1937年秋入學燕大物理系的;四年後,他在班威廉的親自指導下完成了關於海森堡與薛定諤量子力學理論的學士學位論文。

?1941年,黃昆在燕大的畢業照 (來源:《黃昆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三千里路雲和月:從北平到重慶

夏威夷時間1941年12月7日(星期天)早上7時48分,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此時,北平的時間是12月8日凌晨1時18分(據中國戰時的隴蜀標準時)。大約在五個多小時之後,燕大畢業的李效黎(林邁可夫人)起床準備早飯。按照往日的習慣,她打開收音機收聽上海的一家英文電台廣播,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家英文台,只能收到一家她聽不懂的德文電台。她以為收音機出了毛病,便去叫醒通曉無線電技術的丈夫林邁可,結果他也找不到英文電台。但牛津大學畢業的林邁可卻懂德語,他聽了德文廣播後大吃一驚:美日已經交戰,北平這邊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實際上,數日之前,由於謠傳美國已向日本發出最後通牒,班威廉夫婦與其他十幾位西方教授們已經私下開會約定,如果美日開戰,他們就先上山尋求共產黨遊擊隊的庇護。另外一位英國教師林邁可肯定要上山,因為他曾多次幫助遊擊隊購買和秘密運送緊缺的藥品和通訊器材,早就上了日寇的黑名單。所以,在珍珠港事變之前,林邁可與班威廉都已有一些準備,預先收拾好了部分行李。但是,他們估計的開戰時間是在12月的中下旬,因此7日的偷襲,仍然出乎他們的意料。

得知美日開戰的消息後,林邁可馬上跑去敲班威廉的家門,來開門的班威廉仍穿著睡衣,他剛剛刮完臉,尚未吃早飯。林邁可隻給班威廉夫婦20分鐘收拾行裝。匆忙之中,班威廉隻帶了幾個日記本走,其所有的著作手稿和一個新買的照相機都因放在辦公室而未及帶走,珍藏的全部私人信件也都遺失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十年後,他在美國收到一個來自中國的郵包,竟然就是那部他遺留在燕大辦公室未完成的統計物理書稿。據此手稿,他於1955年在美國普林斯頓出版了題為《量子統計導引》(An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Statistics)的教科書。

?從燕大逃出後借住過的野山坡農舍(圖片來源:林邁可,《抗戰中的紅色根據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5年)和第一次遇到的八路軍遊擊隊在一起

?後排靠牆坐者左起:克萊爾(班威廉夫人)、李效黎(林邁可夫人)和林邁可 (圖片來源:同上)

班威廉夫婦匆忙準備了一下,便如約趕到與林邁可夫婦會合的地點,四人迅速登上司徒雷登校長的汽車,由林邁可駕車疾馳而去,很快就衝出了校園東門。僅僅幾分鐘之後,日本便衣警察便由西門蜂擁而入,並直奔林邁可的住宅。而此時,林、班四人正駕車途經頤和園正門、繞過青龍橋的日軍檢查站、開往黑龍潭,在那裡,他們沒有找到聯繫人,於是便棄車步行上山。經過幾番周折,他們終於與遊擊隊接上了頭,先避難於肖克長官的平西根據地,直到第二年2月25日,他們才輾轉到達位於河北阜平、由聶榮臻長官的晉察冀軍區司令部。由於在上圖中只見到林邁可夫婦和克萊爾,且根據克萊爾的面部表情,筆者推測這張照片很可能就是班威廉自己親自拍攝的。

在晉察冀,班氏夫婦目睹並參與了許多根據地的政治、經濟及科技建設活動。1942年春,晉察冀軍區創辦無線電高級訓練班,班威廉負責講授大學物理(College Physics)、大學微積分(College Calculus)、高等微積分(Advanced Calculus)、高等電(磁)學(Advanced Electricity)和光學(Optics)等課程,林邁可則為學員講授無線電技術原理。這個訓練班為八路軍以及後來的人民共和國培育了許多高級技術和技術管理人才。訓練班中成績最好的兩位學員兼輔導員王士光和林爽後來的成就,就是有力的證明。王士光,原名王光傑(王光美的四哥),後來成長為電子技術專家,是中國電子工業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長期擔任軍事通信和電子工業的長官,曾任四機(電子工業)部副部長、總工程師。林爽則是新中國電信和郵電教育事業的早期組織者和奠基人之一,1950年代中期開始參與長官、管理飛彈研製工作,是中國早期的彈道飛彈總設計師和中國航天事業的主要開創者之一,曾任七機部副部長。

十餘年前,筆者曾去河北阜平尋找、參觀過八路軍晉察冀軍區司令部的舊址,幾間平房已經破廢不堪,院子裡長滿了荒草。在附近居住的一位老大爺告訴筆者,八路軍駐劄在村裡時,他還是一名幼童,但至今他仍清晰地記得,當年從這些房屋中經常傳出滴滴答、滴滴答的聲音。那應該就是無線電收發報機工作時的聲音了。

?筆者在河北省保定市阜平縣下莊鄉中白岔村原晉察冀軍區總部無線電大隊所在地詢問村民抗戰時期的情況(胡大源攝,2006)

?原晉察冀軍區總部無線電大隊所駐劄過的院落(胡大源攝,2006)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晉察冀根據地的艱苦條件下,班威廉仍然堅持從事科學研究,並積極參加和支持根據地的科學活動。1942年6月中旬,班威廉參加了晉察冀邊區“科學界協會”的成立大會,並當選為該協會第一屆理事會的理事。在大會的學術報告會上,他率先報告了“液體氦氣的研究”。翌年,他又在該協會會刊《自然科學界》上發表了“超等導電率的理論”一文。顯然,上述報告和論文都是他在燕大已經開始的超導研究工作的繼續。

?1943年,聶榮臻、呂正操、程子華等歡送班威廉夫婦赴延安前排左起:李效黎(林邁可夫人)、聶榮臻、克萊爾(班威廉夫人)、班威廉、呂正操、張瑞華(聶榮臻夫人)和劉沙(呂正操夫人);後排左起:程子華,林邁可(圖片來源:林邁可,《抗戰中的紅色根據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5年)

1943年8月初,班威廉夫婦離開阜平,10月抵達延安。上圖應該是為歡送班威廉夫婦赴延安而拍攝的。他們在延安逗留了約三個月,其間他們先後會見過林伯渠、李鼎銘、朱德、賀龍、高崗和徐特立,並應邀參觀了當地各種政治、經濟和文化機構。他們曾多次與周恩來見面交談,後者告訴他們,數月之前曾有兩名西方人從延安離開,後在西安被國民黨扣留。為此,周恩來力勸他們在延安耐心等待國民黨方面的準許,至少要接到燕京大學或者英國大使館的邀請之後再走。

12月8日,他們得知國民黨當局已經準許他們赴渝。因仍缺乏通過國民黨封鎖線時所需的證件,他們又請周恩來代為聯繫重慶的英國大使館,希望得到一封使館的電報以證明身份,然而直到他們離開延安時也未等到這封電報。12月下旬,周恩來和聶榮臻又來看望他們,並盛情邀請班氏夫婦在延安歡度聖誕和新年。在聖誕招待會上,他們又接到通知,毛澤東計劃在元旦後來看望他們。1944年1月4日,毛澤東在翻譯黃華的陪同下,來到班氏所在的招待所見面並回答他們的問題。7日,周恩來、聶榮臻、葉劍英和黃華冒著大雪來到招待所,出席為歡送班氏夫婦而舉行的晚宴。由於大雪封山,直到11日,班威廉夫婦才離開延安。

班威廉夫婦回到英國後,於1947年出版了回憶錄Dragon Fangs(《龍牙》)一書。1948年,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社將該書再版並更名為Two Years with the Chinese Communists,後者的中譯本題為《新西行漫記》。

在他們的回憶錄中,班氏詳細記錄了從延安到重慶這一段旅程。他們先後搭乘過卡車、驢車、騾車、火車和長途汽車,途經了洛川、同官、耀縣、西安和寶雞等地,一路上常常有國民黨便衣特務主動跟他們聊天套磁,詢問共產黨的情況。由於延安方面事先對他們有過再三的忠告,因此他們都非常謹慎,盡量避免回答任何政治上敏感的問題。

參與“中英科學合作館”建設

2月2日,班威廉夫婦乘長途汽車抵達重慶後,就直奔英國大使館。在那裡,他見到的第一個英國人便是李約瑟。當時,接待班威廉夫婦的大使館傳達室中國職員,正困惑於不知道如何為這對剛剛從共產黨的邊區來到重慶的英國夫婦通報,恰好李約瑟進來送郵件,班氏上前遞了名片,請教怎麽辦理手續。李約瑟一看他名片,便高興地說道:我熟悉你的所有情況,我叫李約瑟,你們在這裡一切可以放心。

?(圖片來源:《李約瑟與抗戰時中國的科學》,台灣高雄: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2000年,67頁。)

當時,李約瑟正在重慶創辦“中英科學合作館(SBSCO)”,由英國政府出資,幫助中國科學家在抗戰期間繼續從事科學研究,為他們提供一些海外出版的科學書籍、期刊,以及必需的文具和科研儀器設備等,都是從印度空運過來的。由於李約瑟正準備要外出考察,急需一個合適的人來幫他處理合作館的日常事務,因而班威廉的到來,對李約瑟來說就像及時雨喜從天降。雖然當時燕大已在成都複校,班威廉也仍然在燕大教授之列,但是他卻再也沒有返回燕大教書,而是被合作館所借用。也許受到了重慶當局的壓力,燕大當時也不敢讓班氏返校教書,因為剛剛與共產黨遊擊隊共同生活了兩年多的班威廉被認為已經過於“赤化”。

正式任命班威廉到合作館任職,還必須獲得國民黨當局的批準,而這需要時日。在等待期間,班威廉夫婦離開重慶到成都去住了一段時間。除了去拜訪燕大的老友,他們去成都應該還有另一層原因。為了阻止在重慶的西方記者申請去延安採訪,國民黨當局一直宣稱西方人到共產黨的邊區去是不安全的。但是,班威廉夫婦兩人破天荒地從北平經晉察冀和陝甘寧平安抵渝,則徹底揭穿了這一謊言。這已讓重慶方面相當尷尬,如果班氏再向新聞界透露更多共黨根據地的詳情,則必不容於重慶當局,更甭提在中英科學合作館的任命了。雖然班氏夫婦來渝後一直謹慎,“絕口不提共產黨,”但是在重慶的西方記者眾多,難保不出意外。所以,讓他們二人去成都避避風頭,既可躲避記者們的不斷追問,也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更平靜和友好的休養環境,是班氏夫婦、英國大使館和重慶當局各方都樂見其成的事。

珍珠港事件後,在北平被日寇關閉的燕京大學,又在成都華西壩的華西協合大學校園內複校。當時已遷至此地的其它教會大學還有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學、金陵大學,以及濟南的齊魯大學等。班威廉來到華西壩之後並沒有閑著,而是就近考察了上述五所教會大學抗戰以來的科學教育與研究工作,並專門撰寫了一長篇報告。不久,該文在美國紐約出版了單行本,向西方公眾宣傳介紹了教會大學中的中、西方科技工作者克服戰時的種種困難,堅持教學和研究的不懈努力。班威廉的文章,為贏得西方公眾對中國抗戰的進一步支持和援助,作出了貢獻。

4月1日,班威廉從成都返回重慶。5月9號,國民政府才正式批準了班威廉在中英科學合作館的任職,而簽發此令的是時任軍令部第二廳的中將廳長、後來任軍統局局長的鄭介民。

班威廉擔任中英科學合作館辦公室主任後,被李約瑟委以重任。1944年7月,在開始他的又一次長途旅行之前,李約瑟讓班威廉負責在嘉陵江邊為中英科學合作館監造一棟有36間房的新樓。大概為此還專門給班威廉頒發了一份蓋有公章的證明書:“查班威廉教授系中英科學合作館重要職員,彼授有一切行政上之權柄。此證,館長李約瑟”。筆者曾經到重慶尋找過,但是沒有找到這棟房子。

?中英科學合作館新樓(1944年秋建成)(圖片來源:《李約瑟與抗戰時中國的科學》,台灣高雄: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2000年,66頁。)

1948年,李約瑟及其夫人李大斐領銜出版了Science Outpost一書,即《科學前哨》。班威廉是這本書的主要合作者之一。這本書收集了1942-1946年間李約瑟等在中國各地考察後所寫的詳細報告。李約瑟認為,這本書具有某種“永恆價值”,“因為(它)紀錄了一個偉大民族不可征服的執著,儘管不充分。......人們不需要敏銳的洞察力,就能看出整個一代人奮發、犧牲、忍耐、信心與希望。”

我國著名物理學家、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先驅之一錢臨照先生曾經在昆明和李約瑟見過面,鼓勵李約瑟從事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錢老對《科學前哨》一書評價甚高。1994年5月,在給科學史家席澤宗院士的一封信中他寫道:

此書雖小,較之《中國科學技術史》只能算是小書,但我認為與後者有同等價值。我國抗戰八年,現存後方科學活動,記之維詳,惟此一書而已,我們自己也無系統記載。......李約瑟尊重這段苦難中國科學家的活動,名之曰《科學前哨》,意味深長,我國人不能不知。

1944年12月13日,班威廉夫婦被迫離開重慶回國。因在太平洋海空作戰多次失利而處於劣勢的日軍,於1944年4月開始在中國大陸實施“一號作戰計劃”,目的是建立從華北到越南的“大東亞交通線”以繼續支撐戰爭,並摧毀美軍在華中、華南的空軍基地,削弱美軍利用這些基地轟炸日本本土的能力。面對日寇空前猛烈的攻勢,國民黨正規軍主力先後在豫中、長衡和桂柳三大會戰中接連潰敗,不僅讓日軍打通了平漢線(6月),而且丟長沙(6月)、失衡陽(8月)、喪桂林(11月)。爾後,一部日軍繼續西進北犯,12月2日進攻貴州獨山,從而威脅貴陽並震動陪都重慶。12月12日,南進的日軍與由越南北上的日軍會合,完成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既定軍事目標。鑒於國民黨軍隊節節潰敗,此時的重慶城中已彌漫著一片恐慌的氣氛。考慮到班威廉夫婦不久以前已經歷過一次逃離北平的磨難,英國大使決定將他們提前疏散回國。

在離華返英時,班威廉還為發展中國科技史的研究作出了貢獻:他將李約瑟所收集的大量珍貴的中國科技史史料、手稿和遊記等護送回英國。正是這些材料,後來成為了李約瑟撰寫其巨集篇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的主要參考資料。

班威廉原計劃在抗戰勝利後即回到中國,重返美麗的燕園任教。然而,當1946年國共內戰全面爆發以後,他改變了想法,婉拒了燕大方面多次敦促他盡快返校的懇請。1946-48年間,他到芝加哥大學核研究所作訪問學者;1948年底,被華盛頓州立學院(Washington State College)聘為物理學教授。有趣的是,該校物理系主任就是前燕大物理系主任安德森教授。雖然班威廉知道安德森,但是此前二人從未謀面。

1960年,班威廉接替退休的安德森就任物理系系主任,1968年卸任。班威廉於1971年退休,1993年辭世,與五年前去世的夫人合葬於普爾曼。他們的墓碑是班威廉自己設計的,上面隻鐫刻了兩個英文單詞:“Together Forever(意為:生死與共)”。班威廉夫婦沒有子女。在他夫人去世的第二年,班威廉傾其生平積蓄和房產在華盛頓州立大學設立了一項獎學金和一個傑出教授講席。前者以其夫人的名字命名,專門資助物理系的女研究生;後者則為加強該校的理論物理學研究而設。

相濡以沫五十餘年的愛妻去世之後,年老體弱的班威廉生活上多有不便。班氏的同事和朋友曾找過好幾個人來幫助照料他的起居,然而他(她)們因為各種原因都先後辭離或被辭,未能長久。1990年,一位在華盛頓州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與班威廉素不相識的中國研究生孫綺和她的丈夫搬入班威廉的私宅,既是他的房客,也負責照顧老人的生活。孫綺夫婦的到來,讓班威廉興奮異常:初次見面時,年逾八旬的班氏竟然高興得手舞足蹈。從此,許多久違的中國元素又再次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令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許多數十年前在華度過的美好時光!來自天津(一個班氏所熟悉的城市)的孫綺,不僅為他烹飪他所鍾愛的中式飯菜,而且定期開車帶他去看醫生或理發。在他因視力過於衰弱而不能閱讀以後,孫綺還經常給他讀報。這一切仿佛是上蒼的某種安排,讓孫綺代表此前幾代中國學子,憑著中國人對前輩長者慣有的敬重與呵護之心,以中國女性所特有的善良和堅忍,陪伴班威廉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後三年。對於班威廉這位為中國科技事業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並在艱苦的抗戰歲月中與中國人民同甘共苦過的西方物理學家,這些也是中國人民的一種回饋。

?班威廉在華盛頓州普爾曼市(Pullman)的故居 (筆者攝,2007年)

?晚年的班威廉 (孫綺攝,1991年)

?班威廉夫婦的墓碑 (筆者攝,2007年)

致謝:

作者感謝孫綺、孫烈、季慶陽、房春安、賈凱、RobertoLalli、Michel Janssen和Jonathan Bain等在寫作此文過程中所給予的熱情協助和支持。

製版編輯|皮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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