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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與茶藝:母親的“一匹罐”

寫下這個題目,母親的味道和形象就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讓我的記憶鮮活起來。

長江三峽地區盛產茶。茶聖陸羽在茶文化專著《茶經》的《茶經·八之出》“開篇”中,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山南,(茶)以峽州為上,峽州生於遠安、宜都、夷陵三縣峽谷。”茶聖陸羽說到的那種茶,是現在人們說的綠茶,是製作講究的“細茶”。一般人家要喝這樣的茶,是一件奢侈的事,除非來了貴客或者逢年過節才可以很珍惜地取出一點兒,泡上一杯湯色漾著淡淡的綠,溢著甜甜香的“細茶”。這樣的“細茶”可以體現主人的臉面,也讓客人覺得自己的尊貴。峽江人家平時居家過日子,只能喝那種“一匹罐”(也有人叫“三匹罐”)的“粗茶”。

“一匹罐”的學名叫“凝清茶”,生長在凝清樹上,那種樹與綠茶的茶樹只能算作“遠親”。“凝清樹”實際上是一種野生的海棠樹。這種樹春天開滿粉紅色的小花,花香撲鼻、沁人心脾。初夏時節,人們將“凝清樹”的葉片摘下來,將其曬乾用布口袋裝著保存起來。到了炎熱的夏天,從布袋子裡取出幾匹葉子放到土罐裡,再用燒開的沸水沖泡,等茶水涼後就成了峽江人的“一匹罐”了。清涼的凝清茶倒進玻璃杯中紅紅的似飲料,喝起來清甜爽口,有淡淡的香氣,具有消暑解熱的功能,是峽江普通人家夏天必不可少的一種茶水。

母親每到夏天一定會儲備很多的凝清樹葉子。儲備前,她會細致地把發黑發灰的葉子一匹匹剔出來,隻留下那些放到陽光下一照能紅得發亮的葉子,那些橢圓形的凝清葉葉片完整,舉在風中就像紅旗一樣漂亮。挑選好了的凝清葉子還要被母親用簸箕迎風簸好久,一直到她認為沒有灰塵和雜質了才會裝進一個白布袋子裡,放到碗櫃的頂上以防潮氣。每一個夏日的早上,母親總是早早起床,用大鍋灶燒一大鍋開水,她把碗櫃上的布袋子打開,隨手取出三五匹凝清樹葉用清水衝一下,丟進一口小瓦缸裡,再把開水衝進去,在熱氣的氤氳裡,一絲絲甜甜的味道就會在我們家的茅草屋裡彌散開去。小瓦缸是擱在堂屋的一個方桌上的,母親要在我們起床之前做好這一切,我們起床了,凝清茶剛好涼了,不擔心我們喝的茶燙,更不擔心我們不小心被瓦缸裡的開水燙傷。一把長柄的葫蘆瓢擱在瓦缸上,我們舀起一小瓢紅乳乳的凝清茶,咕嘟咕嘟喝下去,腸肝肚肺都稀裡嘩啦地叫著轉動起來,讓人好舒暢。

母親如果有空閑,會給我們講凝清茶的好處和禁忌。母親說為什麽夏天要喝凝清茶?夏天氣象燥,人們容易上火,凝清茶就有很好的清火效果,還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但是凝清茶又特別能解藥性,所以生病吃藥了不能喝凝清茶,喝了凝清茶,藥就不起作用了。為了證明自己講的是有根據的,母親還會用“藥王李時珍”來說事。她說聽老輩人講,明朝李時珍上山采藥誤食了一種有毒的草藥,暈倒在凝清樹(海棠樹)下,第二天又神奇地活了過來。李時珍感到很疑惑,便專心研究,發現是凝清樹葉上的露水滴到自己身上,解了身上的毒,所以凝清茶又被民間用來解毒。母親講得活靈活現的,我們將信將疑,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凝清茶喝到嘴裡甜津津的,不僅有著母親的味道,喝到肚子裡還渾身舒坦,而且很解渴。

夏日的長江三峽是最容易發脾氣的,它一發脾氣就洪水滔天,柏木船不能行走了,就連洋船也不敢冒險走了,商旅行人只能沿著江岸的小路跋山涉水。炎炎夏日,負重翻山越嶺,幾乎個個都是汗流浹背。我們家雖然是茅草屋,但是佔據著江邊要道,而且門口有一個可以容納上千人的院壩子,所有進四川出四川的行人,都要從我們家門口過。母親於是把家裡最大的瓦缸洗乾淨,把我們吃飯的大方桌搬到院壩子中央,把大瓦缸放上去,每天天不亮就燒好凝清茶,在瓦缸旁放上幾個搪瓷缸子,讓過往而疲倦的行人隨便喝幾缸子凝清茶解渴。缸裡的凝清茶喝完了,母親又會加進去,保證每個想喝的人都可以喝到。因為缸大,母親加進去的凝清茶葉就不是“一匹”或者“三匹”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大瓦缸的內壁是醬紅色的,“一匹罐”的顏色是那種豔豔的酡紅色,它們在瓦缸裡蕩漾著,就像一張張害羞的臉一閃一閃的讓人著迷。

Sweet Memories

喝足了母親“一匹罐”的行人,有的說給幾分錢吧,這麽熱的天,能喝到這麽好的“一匹罐”,相當於喝到了“救命水”呀!母親總是說,誰出門在外還會背著鍋灶碗盆呀?我為大家提供點兒“一匹罐”,也算是做善事。爾後我的兒女們出門也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相信你們也會像我一樣幫他們的。誰都會遇到大小事情,大家相互幫一幫,所有的坎兒都會好過去一些。也有人說,您是這一塊兒的大善人,母親會爽朗地笑著說,你們往前走,還會碰到我這樣的人。光我們這個壩子裡就有好幾家人像我一樣,這是我們峽江人家的民風!

其實那時候我們家很窮的,我經常因為沒有一兩分錢買一個本子都很難,只能撿一些別人廢棄的考試卷子翻過來訂好了做本子。有時我真想母親收幾分錢給我買本子或者鉛筆。母親看透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兒呀,我知道你想要錢,但是我們絕不可以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拿別人的錢,即使人家願意給,也不能要,那樣與佔山為王做強盜搶劫一樣可惡。

如今母親走了,高峽出了平湖,人們不再翻山越嶺徒步鄉間小道了,“一匹罐”也被琳琅滿目的現代飲品取代,我們也很少看到如母親一樣淳樸的“施茶人”了。那些無關信仰,看似瑣碎的小事,其實關乎著一個人品行的高下。今天,我專門用透明的玻璃缸子,泡了一小缸“一匹罐”,聞著凝清樹葉沸騰之後散發出的清甜的香氣,我立即浸潤到兒時的時光裡去了,透過明淨的玻璃,在那純色的乳紅中,我依稀看到了母親慈祥的容顏。

本文刊發於10月18日北京日報廣場版

(圖片來自網絡)

新媒體制作人員 陳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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