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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 王元化的另一種啟蒙

▲王元化

簡介

上周關於杜亞泉的文章提到1993年王元化先生為杜亞泉辯護的文章,引起了國內的轟動,有人認為80年代啟蒙的南方精神領袖“轉向”了。本篇發表於1998年的小文,為王元化先生的變化,做出了獨到的理解。

關於王元化,近幾年在思想界裡流傳著一種“轉向”的說法。他80 年代辦《新啟蒙》,到90年代編《學術集林》,不免讓某些人覺得不可理解、甚至不可思議。有一種據說是流傳頗廣的“劃派法”,說如今的國內學術界,分為啟蒙派、國學派和後學派,王元化屬於國學派中南方重鎮雲雲,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90年代的王元化是否“轉向”,如何“轉向”?我們不妨先讀讀他本人的文子,再作結論。最近,王元化將其1993年下半年以來的文章結集出版,名為《清園近思錄》。其中透露的消息,最準確地印證了老先生這幾年走過的心路歷程。

▲《清園近思錄》

王元化並不避諱90年代以來自己的思想有某種變化。他指出,“轉向”這個詞譯自日文,原意為政治上的變節。在30年代,曾經是一個很壞的詞。但思想變化,與“轉向”不一樣,它不像“轉向”那樣,“屈服於權威,取媚於權勢,趨承上意或隨波逐流,而是在追求真知的路線上出自內心的反省”。

反思是痛苦的,但又是必要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自己曾經那麽真誠相信過的信念,在歷史的實踐中已露出明顯的破綻。在他看來,反思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良知上的責任,是出於一種嚴肅而又深刻的憂患意識。

王元化的反思,首先對五四開始。在80年代末五四運動70周年的時候,他曾經寫過一篇流傳很廣、影響很大的《為五四精神一辨》。然而,經過這些年的反思,特別是通過對杜亞泉及其與陳獨秀的中西文化論戰研究,他部分地修正了自己的觀點。

王元化認為,五四最可貴的思想遺產是個性解放、人道主義、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這不僅體現在胡適等自由主義者身上,而且在杜亞泉、陳寅恪這些文化保守主義者那裡,也同樣存在。在上述的意義上,五四的啟蒙並沒有完成,且遠遠沒有實現。為此,90年代的王元化身體力行,為學不作媚時語,繼續五四開創的獨立與自由的啟蒙事業。

▲五四運動影像

然而,五四並非是過去人們所想象的美麗烏托邦,它同時也為20世紀中國的思想界留下了負面的遺產。王元化通過冷靜而認真的思考,初步清算了五四的四種觀念:庸俗進化觀、激進主義、功利主義和意圖倫理。

他特別指出,五四時期這些負面的東西,不僅局限於某家某派,甚至在相互對立的學派和人物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反映,成為思想界相當普遍的預設,一直蔓延至今。明年是五四運動的又一輪十年祭,是到了對這些觀念再估價、再認識的時候了。

王元化反思的另一個重要對象是五四以來思想界的浮躁學風。由於受庸俗進化觀“新比舊好”、“越徹底越好”的影響,任何一種新思潮新潮流,一來到中國,還沒有一點象樣的研究,不少人就趨之若騖,一窩蜂地趕時髦,而“每一次新的出現都以征服者或勝利者的姿態睥睨群倫”,形成一輪新的一統格局。

由此誘發出不求甚解、遊談無根的膚淺學風。這樣的學風,到90年代再加上市場和媒體的推波助瀾,更是有增無已。一些學者為追求轟動效應,不惜以煽情的修辭,作過激之論。王元化對此是深有看法的。

他發現,之所以形成如此學風,與五四以後激進主義片面強調立場優先、學術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有關。在激進主義者看來,在認識論上似乎只要首先確定了擁護什麽、反對什麽的堅定立場,便自然真理在握,不需再進行認真的學理思考。進一步地,它也導致了一種將學術與思想割裂的傾向,好像這兩者是勢不兩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當90年代學界風氣稍有好轉時,國內外都有人在擔憂“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現”。對此,王元化明確地說:“我不認為學術和思想必將陷入非此即彼的矛盾之中。思想可以提高學術,學術也可以充實思想”。他在創辦《學術集林》時,宣布自己的宗旨是提倡一種“有思想的學術和有學術的思想”。

▲上海遠東出版社

有思想的學術和有學術的思想,這也是王元化這幾年求學所追求的兩種意境。當他從事學術考證工作的時候,其背後有著深刻的思想關懷,並沒有陷入乾嘉式為考證而考證的技術性繁瑣。

而當他討論思想問題的時候,又不滿足於一般的表明立場,總是以一種虔誠的學術態度,盡量在學理上將問題分析透徹,使思想不停留於靈感的火花,而有深厚的理性基礎。他一再提倡熊十力所說的“沉潛往複、從容含玩”,這八個字不僅是學問之道,也是思想深刻的唯一路徑。

說到底,王元化所追求的,是啟蒙運動所提倡的理性精神。由王元化最早介紹、在這幾年引起思想界普遍關注的顧準、張中曉、杜亞泉等人,他們的思想背景儘管差異很大,但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具有清明的理性。王元化這代知識分子是從理想主義走過來的,他們經歷了革命激情的洗禮,也感受過烏托邦的幻滅。當告別了理想主義激情之後,最後支撐起他們執著的個人信念的,正是五四的理性精神。

王元化在50-60 年代曾經精讀過康德、黑格爾,雖然90年代以來對意識形態化的黑格爾主義有深刻的反思,但依然繼承了德國古典思辨哲學中的批判理性精神,再加上這幾年所特別重視的英美自由主義經驗哲學,構成了他反思的主要思想資源。

▲黑格爾

民主與科學,一直被概括為五四所追求的兩個目標,但王元化認為,儘管五四已經過去80年了,但至今為至中國思想界對這兩個概念的理解還是十分膚淺,比如民主,“一般教科書大抵沿著歐洲理性主義的路子介紹民主觀念,偏重於法國大革命和巴黎公社的民主革命經驗,特別關懷盧梭的公意學說,而對於經驗主義的民主學說,如洛克等人的學說,則茫然無知”。

這幾年因為受到一位青年學人博士論文的啟發,王元化特別重視盧梭的公意說,敏銳地感到這是20世紀中國“人民意識形態”的源頭所在,也是中國思想界遠未反思透徹的關鍵之處。雖然那位青年學人後來興趣轉向,沒有再深入下去,但王元化卻由此一發而不可收,緊緊咬住不放。

本來,他早已安排了撰寫系列回憶錄的計劃,但他痛感國內對盧梭的公意說,缺乏像30年代的張奚若那樣“老吏斷獄、反覆推敲”式的學理研究,逐不顧近八十的高齡,以一種類似考據的執著功夫,逐字逐句,苦讀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力圖從思辨層面發掘人類歷史上革命悲劇的理論淵源。其治學態度之頂真,所下功夫之深,令我等後輩學人不禁汗顏。

▲商務印書館出版

可以說,90年代的王元化並沒有像人們所誤解的那種“轉向”,成為超然物外、退隱象牙塔的“國學”中人。他的憂患意識一如以往,思想關懷也一如以往。事實上,並不存在所謂前後兩個王元化。

如果說,到90年代他有什麽變化的話,只是他的反思更自覺,思想更敏銳,也更加珍惜五四所留下的那份獨立、自由、多元和理性的精神遺產。

他依然是一個啟蒙者,不過將啟蒙的意義理解得更深層,不是停留在一般的標語口號上,而是將其內化為一種理性的思考、一種長期而又艱苦的學術努力。

他還是他,還是那個王元化。

▲王元化

1998年3月

圖片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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