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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B肝患者,請你和我一起吃頓飯

那時她27歲,正準備和未婚夫結婚,領證前,做了一次婚檢。查出有問題後,未婚夫家當即決定悔婚。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78個故事

「我是B肝病毒攜帶者,我請大家吃飯。本周末在XX餐廳,請大家一定要來。」

「B肝不會通過正常的社交傳染,請大家放心和我一起進餐。」

「B肝的傳播途徑是血液傳播、未經安全防護的性行為傳播以及母嬰傳播,所以正常的吃飯、交談、握手、擁抱都不會傳染,請大家來支持我,謝謝大家。」

在公園的人工湖邊,正在散步的人們聽到羅婷的吶喊聲,迅速圍攏過來。大家上下打量眼前這位女生,她扎著一個馬尾辮,背著雙肩包,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手上舉著一個木質的牌子,牌子上用彩色筆寫了好多字,內容和她口中反覆陳述的一致。羅婷身旁還立著一張KT板,上面寫著:2011年12月11日,晚上18:00,吃飯地點XX餐廳。

大家紛紛開始熱議。

「小姑娘有點造孽哦,小小年紀,怎得了這個病哦,可憐兮兮的。」

「B肝是傳染病,還是虛的很(四川話,害怕的意思),一起吃飯還是算了吧。」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心裡揣著另一種質疑——羅婷的身邊站著一個男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台攝影機。

「怎個還有攝影機在拍哦?在拍電影嗦?是正兒八經請吃飯,還是作秀哦?」

「為啥子要請大家吃飯喃?就光吃一頓飯,不會喊我們乾啥子其他的事嘛?」

羅婷見狀,她放下手中的牌子,深深地給所有人鞠了一個躬。羅婷告訴大家,她是本市的大學生,在一年前獻血時,查出B肝。

「我的室友,包括我的家人,都不願意和我一同吃飯,身邊的人都帶著有色眼鏡看我,都躲著我,都怕和我吃飯時被我傳染B肝。」羅婷告知大家:「同餐吃飯會傳染是對B肝患者最大的歧視。」

大家面面相覷,大多人礙於攝影機的鏡頭,不敢輕舉妄動,都持觀望態度。

這時,我毫不猶豫地走到羅婷的面前,伸出雙手,給了羅婷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告訴她:「我報名。」

羅婷很感激我,又主動回抱了我一下,她登記了我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告訴她,我會準時赴約。

圍觀的人群裡,有位阿姨跟隨我的腳步,也走上前擁抱了羅婷,阿姨說她願意和羅婷一起吃飯,隻不過周末有約了,她對著羅婷比了一個大拇指,說了一句:「孩子,加油。」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質疑的聲音漸漸消退。

有一位先前在公園小廣場上跳舞的老奶奶,中氣十足地說:「小姑娘,就吃一頓飯嘛,行,我們大夥兒都去給你紮起(四川話,撐場面的意思)。對不對啊?」人群裡忽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老奶奶穿著同款舞蹈服的幾位老奶奶,配合著說:「去,我們都去。」

越來越多的人上前和羅婷擁抱,羅婷哭紅了眼,連連鞠躬。

我重新站回圍觀的人群裡,用手肘碰了下提前安插在圍觀人群裡的「演員」,示意他們不用上場表演了,素材足夠了。

羅婷是和我同一個大學的小學妹,是藝術學院表演班的學生,她是我找來的「女主角」。

我是藝術學院廣播電視編導專業的應屆畢業生,我所在的七人團隊,需要自編自導自演地完成一部DV短片,作為本科畢業作品。

編寫劇本的任務落在我的頭上。起初,我以鄰居一個小妹妹得B肝後的遭遇為背景,撰寫了一篇文學劇本。

在和編劇老師對初稿時,老師提到之前很火的一篇新聞報導——《患有B肝的女生街頭舉牌請人吃飯》。

在老師的指導下,我們決定以這篇新聞中的女生為原型,拍攝一部旨在「消除B肝歧視」的劇情短片。

劇本敲定後,我們快速落實了導演、演員、場記、後期剪輯等人的崗位,一切就緒後,我們將第一場景,定在本市的一個人群密集的公園。

出發前,我們完全沒有料到會被那麼多人圍觀。去公園的路上,劇組成員卯足勁給自己的朋友打電話,希望他們能來到現場充當路人甲,裝成圍觀群眾,給我們的鏡頭湊人氣。

按照劇本的設定,圍觀群眾裡安排了表演專業的學生,扮演願意接招一同吃飯的人、提出質疑的人、滿臉嫌棄怕被傳染的人,以及記者、慈善家、醫生等職業具有特殊代表性的人物。

然而,現場自動圍觀的陌生路人們給出的反饋,比學生們稚嫩的演技更有份量。於是,我們臨時決定,不按照劇本的編排演繹,摒棄杜撰的人物角色,直接用鏡頭記錄圍觀群眾的真實反應,將DV作品從「劇情片」轉換為「偽紀錄片」。

一個多小時後,除我之外,現場有四個人留下聯繫電話,報名周末的聚餐,還有十多個人口頭答應會赴約,這讓我們受寵若驚。

臨近正午,有一位40歲左右的男人,走到羅婷面前,從錢包裡拿出500元錢遞給羅婷:「我是到成都來出差的,明天就得走了,這錢你拿著,當星期天的那頓飯,我請了。」羅婷不敢接這筆錢,男人執意把錢夾在記錄報名人員聯繫方式的筆電裡。

羅婷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向男人坦白,告知大家我們是大學生,正在拍攝一部畢業作品。

「在拍電影嗦!害得我還給你們到處喊人。」跳廣場舞的老奶奶提出異議。我們劇組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安撫老奶奶,和她解釋我們拍這部片子的初衷和目的。

給錢的男人倒是很理解我們,他先是一愣,還是讓我們收下那500元錢:「作為你們的活動經費也好,拍攝資金也罷,我拍不來這些,支持你們大學生拍出一部有意義的片子!」

老奶奶思考了下,也跟男人叔說:「哦要的,有意義,有意義!」知道老奶奶原諒了我們,大家鬆了一口氣。

在我們打板準備結束今天的拍攝後,一個姐姐湊到我面前,壓低嗓音問我:「那你們周末的飯局也是為拍片做準備,事實上不存在的是嗎?」

這個女生我對她有印象,她是第一個報名吃飯的路人,我在登記本上瞥見了她的名字,叫劉星璐。

我心裡盤算著,在劇本裡,飯局那場戲是重頭戲。如果能邀請到真實的路人來參與拍攝,那再好不過了。

我一口回答她:「飯局有效,報名也算數,希望你能來。」

隨後,劉星璐支支吾吾地對我說:「我是真的B肝患者,你們不介意,我就來。」

那周的星期天,我們劇組如約到達餐廳。

劉星璐提前到達,坐在一樓大廳等我們。除她之外,我提前打電話聯繫了三位現場報名的路人,有一位得知我們是拍攝畢業作品後,禮貌地拒絕了我。其他兩位,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在我們準備好拍攝設備和道具時,也如約而至。

一桌十個人落座,除開羅婷和三名自發報名的路人,其他六個人都是學生扮演的赴約人員,也包括我。

上菜後,所有人都表現得很局促,沒有人主動動筷子,大家不自覺地望向劇組工作人員,希望誰能站出來打破這份尷尬。

那時作為學生的我們,不懂得飯局上的禮儀,不會調動現場的氛圍。導演硬生生地宣布,正式開始拍攝第一個鏡頭——羅婷按照劇本講自己的台詞。

「感謝在場的九位哥哥姐姐,很感恩大家願意和我一起吃飯,我這次請陌生人吃飯的目的,是想告訴大家,同餐吃飯是不會傳染B肝的。」接著,羅婷提出讓在座的陌生人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希望大家講講為什麼願意來現場。

我們六個學生演員,台詞是照本宣科,而真實報名的路人,我們沒有做任何安排。

兩位情侶中的女生,有點害羞,她一個勁兒用手指戳男朋友,示意鏡頭跳過她,直接讓男朋友來講述。他男朋友大方地站起來,說他們願意來的原因很簡單:「羅婷是所有B肝患者的一個代表,我們願意為普及B肝知識出一份力,我和女朋友平常周末也會做一些公益活動,就當給我們未來的寶寶積德吧。」男生很真誠地說完這番話。

輪到劉星璐時,她一再對著鏡頭問:「就……直接講嗎?」由於她看鏡頭的這個動作,導演叫停了三次。我們耐心地疏導劉星璐,讓她不要緊張,忽視鏡頭的存在。

劉星璐漸漸地適應了現場氛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B肝患者,請你們不要害怕。」

之後,現場的人沒有打斷她,導演用長達8分鐘的長鏡頭,記錄了劉星璐講述的故事。

劉星璐是三年前查出患B肝的,那時她27歲,正準備和未婚夫結婚,領證前,做了一次婚檢。

查出有問題後,未婚夫家當即決定悔婚。

劉星璐和未婚夫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發小,雙方父母是多年的老鄰居,兩家親上加親,走動得很頻繁。為了悔婚一事,雙方家庭撕破了臉,發生激烈的爭吵。

男方家指責劉星璐家隱瞞病情,讓他們的兒子有被傳染的風險,各種惡毒的話語劈頭蓋臉地襲來:「我男朋友的媽媽,指著鼻子罵我,說我太壞了,自己想死,還拉她兒子墊背。」女方家表示自己之前並不知情,指責未來女婿未免太無情,四年的感情,說翻臉就翻臉,關鍵時刻像一隻縮頭烏龜。

在雙方家庭經過十幾個回合,問候完彼此祖宗的混戰之後,失聯一星期的男朋友終於有了動靜。

「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和我好好談談,我問他咱們約在哪裡談?我聽他聲音都慌了,他趕緊說,電話裡。」劉星璐把「電話裡」三個字講得特別重,她至今想起來,都無法接受這句話來自她想託付終身的人。

「我聽到那三個字,一下子就釋懷了,並不是想拖著男朋友不放手,是真的捨不得離開他。這一下,我也沒什麼好捨不得了。」

和男朋友分手後,男方家長大張旗鼓地做了一場大掃除。劉星璐遺留在男方家的物品,被打包丟在小區門口,瓶瓶罐罐灑了一地。前男友拿著酒精,把停在小區裡的汽車內部一絲不苟地擦了一遍。這些行為被鄰居添油加醋地講給劉星璐的母親聽,輾轉飄到劉星璐的耳裡,她深深地被刺痛了。

隨之而來的是,劉星璐被公司解僱了。

劉星璐說,在那之後沒多久,電視劇《蝸居》火遍大江南北。有一天,她看到電視劇裡面的女主角郭海萍,說了一句:「不洗手,回頭得B肝,找工作沒人要。」她一下子就哭了,「和前男友分手都沒有哭,那天,一個人在家都要哭昏過去。」

說著說著,劉星璐眼淚啪啪地流,她情緒有點失控,哭著說:「那段時間,失戀又失業,自己拖著病身子,覺得天都塌了。我當時可想自殺了,我一想到我要是割腕自殺,流一地的血,都沒有人敢來給我收屍,怕被我傳染,我都覺得諷刺。」

顧不上還在拍攝中,所有人停下手裡的工作來安慰劉星璐。我很理解她,在我提筆準備寫B肝主題的劇本前,我查閱了大量B肝患者的資料及案例,大部分人表示受到過社會、工作和家庭帶來的歧視,這是一個冷冰冰的事實。

劉星璐調節好情緒以後,抹掉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看到你們在做這件事,我挺欣慰的,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這群特殊群體了。」

我們分別給劉星璐夾菜,示意她別講了,越講越難受,讓她先吃兩口東西緩緩。她深吸一口氣,反倒安慰我們劇組裡三個哭成淚人的女生:「別哭啊,沒關係啦,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後來,一個B肝病毒攜帶者向國家廣電總局投訴,國家廣電局高效地要求製作方,刪除了涉及歧視B肝患者方面的台詞。」劉星璐重新露出笑臉:「而且,你們拍攝的這個『B肝女生請吃飯』的新聞,我早就看過了,我也準備加入她們。新聞裡那位女生,還辦到了健康證,B肝選項也不得作為入職體檢中的必選項!越來越多的『戰士』在為此奮鬥,我會好好活,我的任務也很艱巨呢。」

羅婷站起來,和劉星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不是劇本的安排,是羅婷的自發動作。兩位「B肝患者」,在頑強的生命面前,惺惺相惜。

年輕情侶中的女生小琴,主動加了劉星璐的QQ號,說如果劉星璐要去其他城市「舉牌請吃飯」,她和男朋友願意去做志願者。劉星璐笑著說:「那我不該舉個牌子,應該舉個燈泡,特刺眼的那種。」

隨著劉星璐的一個玩笑,大家收回沉重的話題,開啟輕鬆的閑聊模式。

聊著聊著,一個服務生阿姨拿著筆電和筆進到我們的包間,遞給劉星璐。

我們都懵了,問阿姨做什麼?阿姨說:「我看到你們有那個(攝影機),你們是不是明星?幫我簽個名吧,我帶回去送給我娃娃。」我們被阿姨淳樸可愛的樣子逗得捧腹大笑,劉星璐假裝坐直身板,拿捏著明星範兒,說:「好啊,阿姨,我給你簽名。」

阿姨的闖入,讓拍攝暫停,等劉星璐簽好名後,劇務把阿姨請出鏡頭,讓阿姨在門口圍觀。

臨近拍攝尾聲,小琴的男朋友趁我們不注意,去前台買了單。一桌吃了389元,我們執意要把錢退給他們,畢竟在公園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已經支付了500元的餐費資金。

小琴堅決不收:「你們別客氣了,就當是我用來買你們電影上映後,首映的門票。」

我笑著給他們解釋,我們拍的僅僅是畢業短片,只會在大學畢業作品展上公開播放,最終還是把錢退給了小琴。

小琴接過錢後,挽著我的胳膊,邀我一起去上個洗手間。在廁所的隔間裡,我們聽到幾個服務生在洗手池邊討論:「你曉得他們在拍啥子不?你就跑去要簽名!」

「拍啥子?拍電影撒。」

「他們在拍B肝那個病,B肝你曉得不,傳染病,有個女娃兒說她是B肝患者,你還敢去簽名。」

「安!好嚇人。」

隨後,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服務生阿姨在洗手。

我呆在廁所隔間裡,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遲遲不敢推門出去,等我確定了阿姨們離開了廁所,我才開門走出去。

我出去時,小琴也和我一同開門走出去。在洗手台旁的垃圾桶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筆電,是劉星璐簽名的那本。

我和小琴互看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回到餐桌上時,默契地沒提起這件事。

拍攝殺青後,我們用了兩個通宵,就完成了剪輯工作。

畢業作品展當天,我分別給小琴和她男朋友以及劉星璐發出邀請,希望他們到現場來觀看,他們應邀了。

三個人和我們劇組人員一同坐在觀眾席上,短片播放結束後,片尾字幕滾動播出,最後定格在:特別鳴謝所有願意和B肝患者一同吃飯的人。

我們的DV作品獲得了當年畢業作品展上的優秀作品獎,主持人邀請我們的創作團隊上台致辭,我拉著劉星璐的手,想邀請她和我一同上台,我笑著說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連忙拒絕我,臉羞成了紅蘋果,她掙脫了我的手,催促著我趕緊上台。

當我站上舞台時,現場的燈光太強了,刺得我眼睛有些迷離,所有的燈光和目光都聚集在台上人的身上,台下黑壓壓的一片,我一時找不到劉星璐的座位。

但我知道,她就坐在那片黑暗中。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編輯 |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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