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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那些賴在大理不走的“出家人”

 

     

   我真正像人民一樣,混跡於大理古城人民路之時,那已經是2006年的10月。

   那時的人民路,似乎還很蕭索。多數的瓦頂,都長有野草,房屋也多歪斜如一街的醉漢。美女蘇蘇帶著我們哥幾個去一些人家喝茶飲酒,直接就能躥房越脊,坐在那些瓦楞上俯瞰那條小街上的市井生活。

   這樣的坊肆到了黃昏,便很寧靜;斜陽從蒼山上投來殘照,炊煙繚繞下的古城,就如記憶中的童年生涯,我們又仿佛回到了那個曾經暌違的熟人社會。大家晃著晃著,即可遭遇一些新朋老友。隨便歪在路邊一個堂口喝茶,很快就會加入一些或熟或不熟的面容。彼此交換一下流浪的方向,拱手道別,抑或接著喝酒去。 

  

   那時我賃居於蒼山麓的小村,同村的還有而今去國已久的老廖。我們都不算寬裕,似乎人民路足以滿足我們的全部生活。差不多一周下山買一次糧草,把背簍裝滿,即可足不出戶幾天了。當然時常也犯酒癮,便相約著去人民路下端的“五十碗”酒吧小坐。

   “五十碗”酒吧很怪誕,也很破爛,看似一個狹長的巷子改建的。門口很不顯眼地飄著一面酒旗,上書“五十碗”幾個小字。裡面完全沒有裝修,擺著幾副歪斜的桌椅。為什麽要叫這麽一個扯淡的名字,最初沒人知道來由。很多年之後,我才聽蒲大爺說,它原來本是賣餛飩,每天只賣五十碗便歇業,故此自謂。老闆姓周,好像是重慶來的樂人。禿瓢矮個,每夜獨自守著這冷清的攤兒,待客愛理不理,因此活生生把個酒吧辦得像個棺材鋪子,陰森森透著死氣。

   偏生老廖愛去這裡玩兒,我就跟著也混熟了。他又不是駐店樂手,卻總是喜歡背著他的尺八長簫去喝酒。這個吧的酒具確實是土碗,賣的也是白酒,喝起來不知輕重,很快就能醺然。一旦開始打飄,老廖就要掏出他的三節棍長簫,一節一節旋上,開始自己的即興演奏。店裡沒客時,老周獨坐吧台,還能湊合做個傾聽狀。偶爾有些閑客在,不喜歡老廖的鬼哭雁唳,便會故意喧鬧。老廖先是怒目相對,接著便要發飆,很快便是混戰。老周見慣不驚,眯縫著醉眼坐看成敗,之後再默默收拾那些更加破敗的桌椅,繼續斜撐起他那慘淡的世界。

   老周似乎愛“飛葉子”,熟客買了酒,悄悄找他救一口,他也會面無表情地從吧台下取出一點碎末,再把一支卷煙抖出一些煙絲,將碎末填充進去。一圈人點燃,彼此接樁,輪著飛幾口,很快就會有人嗨了起來。嗨起來了的老周,才會坐到那覆滿塵灰的架子鼓前,劈裡啪啦一頓亂揍。只有此刻的節奏,你才會想起他曾經是個沒落的音樂人。

   我有時背著背簍下山時,會偶爾看見老周正背著背簍上山。兩人會心一笑,拱手而去,也不興閑言碎語。蒼山的叢林草野間,一直亂長著遍地的野生麻葉。當地人取其麻籽榨油,拌菜有奇香。而那些外來客,便采其枝葉揉碎取樂,以片刻貪歡地體驗那幻覺的飛翔。

   未久,五十碗終於垮了,老周也就這樣走失在人民路上……

  

   五十碗之後,我們常去的酒吧,喚做“九月”。

   這個算是人民路中段的一個老院子,在被改造成九月之前,還有過許多倒閉的過客,以及其他名字。九月的老闆是著名的女漢子阿婕,來自北京,算是中國最早一批玩搖滾的時尚女孩。我們這夥人剛去大理的時候,她就已經另外霸佔了一個更老的大院。哥們蒲明帶著我和默默、趙野等人去她那第一次夜酒,美女麗莎等人亦在。

   原本狹路相逢的一堆陌生江湖兒女,在我一路生撲胡砍之下,很快就氣氛活躍打情罵俏起來。我的問題是癮大量淺,滾罷雷陣,才到中場,很快就把自個放翻在側。次日醒來,才聽說詩人默默和搖滾阿婕酒到殘局時,兀自火並了一場。彼此擲杯飛盤,弄得遍地狼藉,不歡而散。這樣的相識,正是應了古話。內心歉疚的我們,次日酒醒,見著阿婕急忙表示慚愧。大家相逢一笑,又仿佛沒事一樣,開始了未來無數多的捉杯廝殺。

   阿婕去了麗江工作,九月就托給小孟夫妻在打理。小孟來自京城,也是個流浪歌手,在滇西北道上遭遇了川妹小薇,男歡女愛,竟然在麗江雪山音樂節的舞台上宣布了婚禮。小孟樸質溫良,每夜在九月駐唱,待人禮數周全,一時迷住了大批過客。小薇也算勤勉努力,小兩口夜出晝伏,日子原本過得還算滋潤。

   不知什麽因緣,小孟忽然就開始了素食。一向寄生於酒色歡場的樂手,不僅未學會嗑藥溜冰之類惡習,反而喜歡上護生和打坐參禪之類修行,這已經有些奇怪。但在人民路上,這樣的怪物也不少,我也算見慣不驚,也就沒去問個究竟。好幾次回大理,拉著蒲大爺去九月,都沒見著小孟,順便詢之,才知道他真的上了雞足山,在那裡嘗試著佛門生活。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小孟是獵奇或者好玩,過幾天佛門清規生活,耐不住寂寞了自然就會下來。蒲大爺更是罵罵咧咧,嘮叨他不負責任。倒是小薇獨自撐著九月,一副無怨無恨的樣子,也許她深信她的愛人,割不斷三千情絲,最終還會下山來與之偕老。

   去年我歐遊,年底才回到大理。蒲大爺見著我,傷感地說:明天小孟就徹底上山削發了,今晚是他在塵世的最後一場告別演唱,我們都去坐坐吧。我聽著也很意外,似乎有點說不出的味道,下午便去了九月。小孟和他的一個弟兄在調音,見我趕來,有些感懷地說:真是緣分,野哥也來送行啊。我還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心路,便圍著火盆坐下沏茶開聊。

   一個人要出家為僧,說來其實似乎也很簡單,並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樣——一定要對世事傷心或絕望。如果要說因緣,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前世埋下了慧根,輪到今生才來了結。大理人民路有個素食圈子,看上去多像是一些茹毛飲血的猛人,但他們確實自覺堅守著素食。小孟原也和我一樣的酒肉之徒,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他們素食起來。吃素了難免打坐,打坐了不免念念金剛經,偶爾也可能靈魂出竅,感受到一些表象世界之外的神跡。

   於是,小孟決定去印度走走,從古老的滇藏路向西,渡過大江大河,翻過雪山草地,山那邊就是佛國。他只是簡單地告訴我,這一趟行腳,令他決心皈依佛門了,只是還需等待因緣具足。然後,他回來就去了雞足山,在那裡果然有個淨土宗的大德,很快點化了他。於是,這次他是真的準備徹底遁入空門了。

   他和小薇辦完了離婚手續,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過完此夜,從此便僧俗兩隔了。這樣的事情,親人都難相阻,朋輩更是不好參言。我隻說也好也好,都在大理境內,改日我去給你添油送米。他握著我手,鼻翼翕動著,彼此都要泣下,都各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一眼。

   晚上的告別演唱,人民路的故舊傾巢出動,把九月填的滿坑滿谷。我和葉帥、蒲大爺等佔著中間的火盆,一趟一趟地傳送著空酒瓶。小孟獨自在台上,盡情盡意地彈唱著,依舊平靜而憨厚的樣子。他比我小,已然滿頭銀發,他沒有孩子,活得像個赤子。我和葉帥蒲哥都喝大了,酒或者淚水,把我們幾個老頭的眼睛染的緋紅。最後一曲,他的發妻小薇上去和他對唱,千古的驪歌不免都是黯然銷魂者,兩人都像素日一般平和莊重,隻那座上的各路青衫紅裙,倒是濕卻大片。

   次日大早,小弟等兄弟開車將他送到雞足山後山的路盡頭,那裡有一個約好的農夫,牽著馬在等他。行囊只是一卷被窩,漫山風雪狂卷,小孟就這樣跟著瘦馬,踏上了他的古道西風。最後的拐彎處,回身長揖,那些被丟在俗世的兄弟,無不愴然泣下。

   沒了小孟的九月,我們也不愛去了。仿佛那裡的酒氣茶煙,都沒了往日的道氣。

  

   King叔許多年來,一直晃蕩在人民路的酒風醉塵裡。

   幾乎每個夜晚,他都會像路燈一般定點出現。從上段的鳳凰吧開始獨自起喝,一般喝到中段時,影子便開始有些飄忽。半夜掃街的上路了,大約就是他打轉的時分。大理像這樣過活的人,非僅他一個,但是問題在於,他自己就是開酒館的老闆。

   King叔究竟叫什麽名字,我至今不知。他喜歡女孩叫他阿King,但整個古城,看他白發白須若一銀袍老將,都只好諧音叫他“坑叔”。坑叔是香港人,十年前單身來大理,賴著就不走了。他隱居在洋人街上段一個死胡同頂點的老院子裡,那是一個完全沒有過客的幽深古宅。門口種著大叢水竹,院內且多果木,一片濃蔭之中赫然住著這樣一個滿頭霜雪的怪叔叔,完全疑似一個埋名江湖的刀客。

   他把這個破舊的院落命名為“竹園小廚”,獨自經營著他的私房菜。他隻做晚餐,隻接受預定,院內頂多也只能坐下三桌人,且凳子桌子還都是參差不齊。他沒有目錄,也不興點菜,你頭天預定了,他才去親自采辦原材料。魚必須是洱海的黃殼魚,雞還得是鄉下的土公雞。他隻雇了個村姑幫他洗菜洗碗,其他的廚務全是自己親力親為。

   一個只會做粵菜的人,放在大理,多少有些埋汰了他的上好手段,不是很能發揮。但他的蒸魚依舊還是人民路的一絕,因為只有他才會強調醬油的品牌,以及蔥絲的粗細老嫩。更秘訣的是,他是大理唯一打著秒表做菜的人——對火候他有自己的獨門心得。當然,他的豉油雞也非常可靠,連裝盤都有模有樣。

   一個人只有對廚藝發自內心地迷戀,才可能選擇這樣一種不要門臉房的親炙生活。他的後廚中擺滿了各種酒壇子,上面的紅紙上書寫著各種花草的名字。他用各種蒼山野花泡酒待沽,我們於是只好分享這樣的花酒夜宴,並經常沉醉在他的蒙汗迷藥裡。

   無論生客老客,都要看他的臉色。他的港式國語如其連鬢須發一般,顯得十分生硬。兼之其人身形高大硬朗,完全不像粵人,多數聞名而去的遠客,即便醉在他那也不敢造次撒潑。我與他漸次熟稔,玩笑著試探問他——是不是當年在九龍一帶混社團,犯事了出來避風臥槽的?他總是笑而不答。一般他做好了菜蔬,都會端一杯酒來客人桌上陪吃陪喝。至於埋單時,由於沒有菜單,他說多少也就一錘定音了。

   很多時候,就像豐子愷先生畫上所說——主人先醉客未醉。他偶爾會趁著醉意,翻出書架上的影集,給大家看他青春年少時的倜儻模樣。不免也有客人認出其中一些美女的照片,是70年代香港的三線影星,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探其中的過節,他更加會欲言又止地故作神秘,令人產生許多綺思豔想。

   他賣完晚餐,自個也多半跟著吃飽喝足。客人散去,他便鎖好門戶,單槍匹馬幽靈般踏上了人民路,開始了他一天真正的生活。他幾乎熟悉了古城的各個酒吧,放著自己家中的無數酒壇不理,偏愛去這些別人的歌台舞榭找樂。他並非一個善於交際和健談的人,多數時間都看見他獨坐在吧台邊,抱著一瓶啤酒,打發著漫長的夜色。

   人民路上段的屋簷下有很深的水溝明渠,原來也沒有鋼架蓋子。終於某夜,醺然返邸的坑叔,一腳踩空,跌落在那溝裡,眾人拉扯上來時,腳骨卻是骨折了。等我從外地回來時,去他那竹園小廚訂餐,只見門上貼著一條留言,說是回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去了。

 

  坑叔似乎一直單著,不少美女愛去他那美食,也許他並不善調情,真正留下的似乎也沒傳聞出來。他每晚辛苦掙來的飯錢,幾乎當夜又多變成了別家的酒錢,這樣的出出進進,構成了他寂寞中的快樂。眼看著青絲完全變成了白發,終於去年的一天,整個混大理的老客似乎都傾巢出動,人人在為坑叔湊份子,說是他在才村碼頭擺長街宴,要慶賀他的新婚。

   很久之後,倦旅歸來的我,終於在人民路看見了這位老新郎——他一直蓄著的銀白胡茬,突然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似乎也染黑了,老嬉皮的服飾也煥然一新。一位女士牽著他的手,顯得很恩愛地漫步在。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來,我們站在街頭寒暄,我送上遲到的祝福。

   之後作別,我目送他們的儷影遠去。我在想,這位不愛香港愛大理的老哥,大抵再也不會在深夜掉進人民路的深溝了……

   伍

   那時常出入於人民路的,還有這樣一位爺。幾乎他每次呼嘯而來,都如禦駕親征一般,整個人民都要為之讓路。他像馭馬師似的用韁繩套著一群雜種小狗,形形色色的各種蓬頭垢面。他的狗隊撒歡奔馳於前,他挽韁調度其後,黑壓壓如一片烏雲壓境,路人無不側目。

   當然,衣衫襤褸汙眉皂眼的他,顯得比他的寵物們更加髒亂。他來到一些小食攤前,總會有人布施一碗剩飯殘羹,他遂當街居中席地而坐,大快朵頤一番。這時,他那些寵臣便環侍於側,若有生人靠近,頓作桀犬吠堯之狀。

   多數時候,他都是隨著黃昏一起降臨古鎮小街;他和他的團隊渾如暮色一般無聲無息,不知不覺就闖進了人們的視線。他從不開口乞討,也許因為那些品種各異的小狗,可愛得像一群捉迷藏弄髒了面孔的孩子,於是總有人主動施捨。主人和狗受著同樣的恩澤,夥食上也不分彼此了。

   最初那些年,他引人注意的是——他用韁繩驅趕著狗隊,自己卻始終背負著一具馬鞍。他深藏在他的汙髒外表之下,與整個世界沉默地對峙,絕無一句言語往來。路人對狗的喜愛和恩賜,成了他賴以生存的口糧。人類對這樣一個看似齷齪和冷漠的同類,卻鮮有一分悲憫。我好奇於他的奇異裝扮,更對其畸零的身世著迷——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地自己駕馭著自己,懶散地驅馳於炎涼的世態中?

   後來,本地的朋友告訴我,他原是本地鄉下的一個破落村民。也許先天弱智,或者血親無常,總之,很早開始,就全靠養著一匹馬聊度生涯。白天,他馱著遊客上蒼山觀景,自個在馬前攬韁行腳。夜裡,無家可歸,就與那匹馬和衣而臥,長年棲息於洱海門的城門洞裡。每天的苦力所得之菲酬,足夠他與馬的糧草。他們在冬夜的風季中貼身取暖,相依為命地熬過了許多的風花雪月。

   上山的馬道,崎嶇一如人世。每天攀爬於此同一條荊途,枯淡也似他的人生。人有多累,馬也必有多苦。而正常情形下,馬齒尚不如人生之漫長。於是,馬將老去,先於其主人而枯萎,而凋零,而在最後的長嘶中一去不歸。在頓失唯一的夥伴和真正唇齒相依的馬親那些夜晚,人民路下端的城門洞,呼嘯來去的穿堂風,哀鳴似作人聲。

   據說,他埋葬了那匹馬,然後留下了那具馬鞍,從此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破舊磨損的皮革上,有他熟悉的馬的汗血味道。他在世人的眼中,是真的瘋了,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營生。他依舊每夜蜷縮於巍峨的城樓下,開始與古城的流浪狗殘羹訂交。他用曾經的馬韁拴住那些同樣迷途的小犬,自己扛著馬鞍,每天黃昏逡巡於人民路上。

   也許在他的視線裡,那些奔跑歡跳的小狗,依舊還是他夢想中的馬隊。他只有背負著這沉重的鞍子,自己驅趕和駕馭著自己,才能找到曾經的幸福。仿佛在過去,他就是這片土地和巷陌的親王,是市井臣民真正的領馭者。雖然而今壯士老去,匹馬無存,他依舊還要巡視自己的封地,還要繼續強撐著活在自己孤傲的命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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