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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知識共同體已瓦解,娛樂生活變成了唯一連接

採訪:潘文捷

編輯:朱潔樹

“梁啟超身處的時代,是一個知識分子渴望的時代。所以我把我這些渴望、挫敗,都轉移到書寫這本書裡面去了。”在《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首發式上,《十三邀》主持人許知遠這樣說。

許知遠不僅懷念梁啟超可以施展抱負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他也懷念逝去的20世紀80年代,在他看來,那時候大家關心哲學、關心中國的困境,而現在,“知識共同體已經瓦解了,娛樂生活變成了唯一的連接。”例如,在因“偏見”和“尬聊”而受到熱議的節目《十三邀》中,許知遠與13位“社會切片”人物進行對話,頻頻詢問他們對時代的看法,但是受訪者們似乎並沒有像他那樣的焦慮。對他反覆提出的“讀聖賢書所為何事?”,蔡瀾回應了一句:“年輕人不要想太多。”他也問馬東,對這個時代“一點抵觸的情緒都沒有嗎?”馬東則回答:沒有,因為“我沒那麽自戀”。

許知遠把自己和梁啟超稱為“兩個70後”,在他看來,他們身處的時代既有類似,也有不同。類似的是,他們都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新科技的時代、信息爆炸的時代,而且在他看來,梁啟超那一代人塑造現代公民的任務至今也還沒有完成;但不同的是,梁啟超那代知識分子可以成為中國的時代中心,其言論可以改變歷史進程,但是,“到我們這代,知識分子已經處於很邊緣化的地位,很難再對時代變革作出某種直接的改變了。”《青年變革者》中,許知遠把梁啟超稱為“亞洲最偉大的啟蒙者之一”,並認為,寫梁啟超是對此刻困境的一種回應。

在活動現場,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指出,許知遠的人物傳記“在很大程度上是寫作者自身的情感投射”。

許知遠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5

許知遠:梁啟超是“亞洲最偉大的啟蒙者之一”,卻長期被低估

許知遠認為,梁啟超肩跨19世紀的帝國文人傳統和20世紀的民國知識分子新傳統,堪稱“亞洲最偉大的啟蒙者之一”。他指出,梁啟超在1898年25歲時,就因為維新變法而卷入到權力中心。在流亡日本的時候,他依然是重要的思想領袖,他創造的《清議報》《新民叢報》等直接影響了胡適、陳獨秀、毛澤東等人。胡適就曾經說:“梁啟超在他辦《時務報》的時代已是一個很有力的政論家;後來他辦《新民叢報》,影響更大,二十年來的讀書人差不多沒有不受他的文章的影響的。”除此之外,1912年,他又重新卷入到政治生活中,兩次“再造共和”,到了晚年,他又致力於創造清華的國學院……

另一方面,許知遠也試圖挖掘梁啟超在世界舞台上的故事,“即使置於自己的時代,梁啟超也該進入全球最敏銳心靈的行列。這些人看到一個技術、民族主義、全球化驅動的現代世界的到來,在希望與掙扎中搖擺,梁啟超從中國語境出發,回應了很多普遍性問題,對於科學、民族主義、個人精神都作出獨特判斷。”許知遠認為,梁啟超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見過J.P.摩根、羅斯福,和世界性的政要打交道,“很少有人可以想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分子可以這麽廣泛地旅行,見到這麽多世界、這麽多的人物。他的寬闊性和豐富性對我是非常大的吸引。”許知遠說。

梁啟超是從四書五經開始進入新學的,因此對新學存在不少誤讀。茅海建曾經指出,梁啟超在《時務報》《知新報》《湘報》等報刊上大聲宣傳西學,富於激情地歌頌“民政”“民權”,然而在其思想深處,卻始終不太知道什麽是西學、什麽是西方式的民主和議會。例如,23歲時,梁啟超就在《時務報》上發表《古議院考》,認為漢代的諫大夫、博士、議郎等扮演了西方議會制度中議員的角色。梁啟超因為這些誤讀而曾被嚴複寫信進行過嚴厲批評。類似的,西學進入中國之後和中國傳統知識的碰撞,也讓許知遠感到棘手,他坦言:“《時務報》的文章都很難讀。”不過,在他看來,梁啟超的種種誤讀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所有對新知識的理解都是用自己的舊習慣去進行的。每代人的理解都是錯亂的,清晰的都是日後才知道的。”

“對於西學,梁啟超可能沒有嚴複理解得那麽深刻,但他參與了那麽多政治行動、學院的建立。”許知遠反覆強調的詞是“廣闊”,他認為,當時很多人在某個領域裡非常傑出,但是橫跨很多領域的卻只有梁啟超。在單讀的採訪中,許知遠承認,一些人會認為梁啟超輕浮、多變,甚至缺乏定力,缺乏更深刻的思想,但許知遠卻始終著迷於梁啟超的“豐富性和寬闊性”。

在本書的宣傳過程當中,許知遠把梁啟超稱作“亞洲最偉大的啟蒙者之一”“中國最偉大的啟蒙者”,並且認為迄今為止,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在世界舞台上,梁啟超都被低估了。但是,面對活動現場“梁啟超究竟是否被低估”的提問,另一位嘉賓、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並沒有直接作答,他指出,梁啟超還有很多謎沒有被揭開,究竟怎麽解讀,不能一概而論,“歷史本來就是主觀性很強的。”在馬勇看來,梁啟超雖然是近代史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但至今談不上是“顯學”,尚未能夠進入近代史排名前十的位置。不過,現在寫梁啟超的傳記不超過10本,所以“可做的空間還有很多”。

馬勇:許知遠的人物傳記“在很大程度上是寫作者的情感投射”

在許知遠的作品《青年變革者》之前,馬勇曾經對比閱讀過近年來關於梁啟超的傳記。他感到近年來的作者越來越能夠以同情理解的姿態,力圖恢復梁啟超在近代中國應有的歷史地位,這些努力是有意義的,因為”梁啟超在過去很多年都被歸為改良主義者,長時間受到國民黨的攻擊,在一定程度上被妖魔化。”

許知遠對梁啟超不僅抱著同情理解的姿態,複旦大學教授葛兆光指出,他的寫作也是梁啟超式的“筆端常帶感情”的寫法。

“(梁啟超)他是很有趣的人,看他的軼事,一邊打麻將一邊寫社論。作為著名流亡分子在夏威夷愛上了一個姑娘,又沒辦法說服他妻子接受這個姑娘,所以很可愛。”許知遠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不斷使用“很可愛”“最偉大”這些字眼來形容梁啟超,這種感情也洋溢在《青年變革者》的文本當中。馬勇看到,許知遠的寫作和純粹的歷史專業作者是不同的。“歷史學家肯定不會一個形容詞加一個形容詞”,不會追求帶有感情的文字。但是馬勇也認為,許知遠寫梁啟超,就應該寫出一種感情,“因為他和梁啟超有很強的相似之處,經歷上、家國情懷上,都有很多的相似之處。”

“我是做媒體出身的,梁啟超是最偉大的報人,我對他有天然的親切感。”許知遠稱。他最早在《經濟觀察報》擔任主筆,隨後成為單向空間創始人、《東方歷史評論》主編,近年來又因為成為談話節目《十三邀》主持人而成為話題人物。馬勇指出,許知遠本人的經歷給了他獨特的角度。“在之前的梁啟超傳記寫作當中,只有許知遠和解璽璋有媒體從業經歷,有沒有這段經歷對於理解傳記來說是不同的。不能簡單地說學歷史的就寫得一定好,沒學歷史的就寫得一定差。”

在《十三邀》中,薑文就曾經對許知遠說:“你不是在寫梁啟超,你是在寫你自己。”許知遠也承認,他確實帶著很鮮明的當下的情緒來寫歷史。在書中他寫道:“梁啟超那一代人也面臨著一個加速度的、技術革命與知識爆炸的時代,他應對這些變革時的勇敢與迷惘,激起了我強烈的共鳴。”在活動現場,他說梁啟超身處的時代,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渴望的時代。”所以我把我這些渴望、挫敗,都轉移到書寫這本書裡面去了。”

許知遠:希望“融入偉大傳統之中,未來肯定會有人寫我的傳記”

在許知遠看來,只有當我們理解另一種時代生活的可能性,才會知道此刻出了什麽問題。他認為,梁啟超那代知識分子可以成為中國的時代中心,其言論可以改變歷史進程,但是“到我們這代,知識分子已經處於很邊緣化的地位,很難再對時代變革作出某種直接的改變了”。他說,假設梁啟超生活在今天,他的政治抱負也會難以實現。

他哀歎知識精英主導的公共領域迅速衰落,平民娛樂文化佔據了大眾文化生活的主要領域。許知遠不僅懷念梁啟超可以施展抱負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他也懷念逝去的1980年代,在他看來,那時候大家關心哲學,關心中國的困境,而現在,“知識共同體已經瓦解了,娛樂生活變成了唯一的連接。”許知遠認為,年輕一代面臨著“去歷史化”“去人文知識化”的困境,人們現在說著一套綜藝娛樂語言,這讓他感到悲哀:“如果你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生活過,你看到大學裡、媒體上如何進行辯論,你會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這並不是他的新觀察。早在2010年,許知遠就曾經寫下《庸眾的勝利》,揭示出當下“日趨悤烈的反智傾向”,提出“人們在乎的是姿態,而不是內容。”在2018年《南方人物周刊》的

一次採訪

中,他說,自己的同行五年前還在談著“鐵肩擔道義”,現在則整天在微信上買東西,但“我沒有那種變化”。在《十三邀》中,他與13位“社會切片”人物進行對話。但是,被採訪者們似乎沒有成為他的同盟。對他反覆提出的“讀聖賢書所為何事?”,蔡瀾回應了一句:“年輕人不要想太多。”他也問馬東,對這個時代“一點抵觸的情緒都沒有嗎?”馬東回答:沒有,因為“我沒那麽自戀”。這些尷尬的對話一度成為了爭議話題。在《十三邀》的嘉賓當中,似乎只有陳嘉映回應了許知遠的焦慮,陳嘉映告訴他:除非歷史發生重大變化,否則我們的精神生活難以重建,因為,“時代變了,和你鼓吹什麽不鼓吹什麽幾乎沒有關係。”

許知遠《十三邀》劇照

從《庸眾的勝利》到今天,近十年過去了,許知遠依然在哀歎娛樂至死的環境和知識分子的失語,在他看來,這並不是自己思想的停滯,而是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他認為,現在的社會是反智的,即使是一些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本身也存在問題,在他眼中,很多人罵的知識分子可能根本就不是知識分子,“(他們)沒有自我反省,沒有那麽多知識,對世界也沒有那麽多好的判斷,就瞎鬧。”

面對公眾對他是否有精英主義之嫌的質疑,許知遠告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任何一個正常的社會都是由精英領導的。“否則你何必要上哈佛、劍橋呢?精英不是要藐視別人,而是要承擔對應的責任,作對應的判斷。”許知遠也曾表示,自己本來就很“精英化”,“精英化有什麽不對嗎?我又不想成為易中天,我只要對我認可的、他也認可我的人講話就好了。別人怎麽評價,是他的自由,跟我沒關係。”

另一方面,許知遠也意識到自己依然有不足之處,他看到,自己雖然一直在探討知識分子和時代命運的關係,但是讀過以賽亞·柏林的《俄國思想家》,就覺得自己“非常淺薄”。而寫作梁啟超的傳記,就是試圖把一個40歲左右的知識分子放在“更長序列之中”,算是“對淺薄的糾正”,他還打算在梁啟超三卷本之後,再寫寫李鴻章,以及在他看來被低估的“世界主義者”林語堂。

“這是我後半生的計劃。”許知遠並不掩飾自己的野心,稱自己希望“融入偉大傳統之中”,寫出一些作品,對世界進行一些改變,在活動現場他稱,就像現在有人寫梁啟超的傳記一樣,“未來肯定會有人寫我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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