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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成功,我更想要做人的尊嚴|單讀

成功,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迷人的字眼。而他,卻主動放棄權力和財富,維護失敗者的尊嚴。

西鄉隆盛,一個具有雙面性的存在。他勇敢果斷,不畏革命的危險,積極投身倒幕運動,試圖推動新政;同時又極富理想主義,始終不放棄作為一名武士的尊嚴,發動反政府的武裝叛亂。如果說他是一道焰火,曾經在歷史中閃耀並留下足跡,倒不如說他更像是一道選擇自我遺忘的焰火,最終投向了黑暗和墜落。

不論結果如何,總是浪漫的。

在鹿兒島機場自動扶梯旁,我看到了西鄉隆盛。肥壯的身形、碩大的頭顱,左手撫著腰中劍,一位經典化的武士。每個日本人都熟悉這個形象,近代日本史上,很少有人比他獲得更神話的位置。人們普遍相信,他既代表著維新志士最剛烈、勇敢的一面——一小群人推翻了龐大、腐敗的幕府,把日本引入了現代之路;他還代表了一個強者之溫柔——主動放棄權力與財富,與被新歷史進程遺忘的武士、平民站在一起,維護失敗者的尊嚴。

這個西鄉隆盛有一點不同,他右手還牽著一頭黑牛,給威嚴增添了一絲農夫式的憨厚。“鹿兒島黑牛,日本一團體綜合優勝”,畫像一旁的標語上寫道,有趣的是上面還有“和牛維新”四個字,顯然一切都和明治維新 150 年紀念有關,這頭黑牛也將更新日本牛的精神。

▲機場廣告

這則廣告也象徵了西鄉隆盛另一重身份。他是明治維新的領袖,但只有在家鄉鹿兒島,他才是無處不在的存在,既激起神話式的讚歎,又有鄉人般的親切。他的銅像挺立在山腳下,他創建的學校遺跡仍在,路旁的石牆上仍有著他戰鬥時留下的彈孔,關於他的記述與評論排滿了書店的一角,他的卡通形象被張貼在建築工地的外牆上,他的公仔堆滿禮品店的櫃台,兩抹粗眉引人發笑……

更重要的是,他仍存於每個人的內心。 “敬天愛人”,一位白發老人在紙上寫下她認為的西鄉哲學;“我會把他留下來”,一位居酒屋女店主說,倘若西鄉來訪,要奉上熬了兩天兩夜的排骨,她猜他喜歡這濃重的糖醋味;一位琴師則想在他自裁前夜,為他奏一曲薩摩琵琶,這四弦樂器像示現流劍術一樣是本地標誌,它的哀傷、淒婉與刀鋒上的寒光、殘酷代表著武士的兩面。

沿甲突川散步時,滿眼都是風中舞動的明治維新 150 年的彩旗,河畔的紀念館被稱作 “明治維新故鄉館”。在此地,維新不僅是一樁重大歷史事件,更是一次地方行動,濃重的自豪感彌漫於各處。要為西鄉燉排骨的女店主驕傲地說,倘若西鄉在西南戰爭中獲勝,鹿兒島就會成為現在日本的首都吧。

▲關於西鄉隆盛的漫畫宣傳海報

玩笑背後也是一種失落。比起 150 年前的薩摩藩,如今的鹿兒島失去了其長官性。高山曾阻礙薩摩藩與江戶、京都的聯繫,通過海洋,它與中國與東南亞卻有著長久的貿易往來。因為遠離權力中心,它也有更多的思想與行動自由。早在 1868 年前,薩摩就已經進行了諸多現代化的舉措,開設工廠、製造輪船,派遣留學生,西鄉隆盛這些變革者也在這樣的氣氛中成長。

今天的鹿兒島港灣異常平靜,偶爾才見渡輪與劃水的舢舨掠過,坐在仙岩園中昔日藩主島津齊彬的坐席上,再難想象千帆競過的繁盛景象。新的全球化取代了 19 世紀的貿易世界。

這失落也與 1877 年的戰爭相關。為了維護地方精神與武士榮譽,西鄉隆盛率領鄉間子弟反抗中央政權,這次失敗也意味著一代地方精英驟然逝去,這歷史的傷口多少令人想起內戰之後的美國南方。對於西鄉隆盛的傳頌,也是對這種失敗的逆反,鹿兒島或許在現實戰鬥中失敗了,志士們的精神卻長存。西鄉隆盛比任何一位維新志士的名聲都更持久,並隨著歲月流逝愈發令人敬佩,他代表著現代世界失去的道德勇氣。

▲日本昭和十六年(1941)創元社出版的書籍

多年前,我在梁啟超的書中,第一次看到西鄉隆盛的名字。百日維新失敗後,譚嗣同勸梁啟超逃走自己留下,用了月照與西鄉的類比,他要像月照一樣死去,梁啟超則應像西鄉一樣活下去,把未盡事業推進。

我很是懷疑,這些年輕的中國變革者對於日本的倒幕與維新有多少了解。他們不知道,或許也會刻意忽略掉日本變革的複雜性,而把它更單純地理解成個人勇氣與決斷的勝利。康有為曾勸說光緒皇帝,只要他像明治天皇一樣,決意改革,發布誓文,頒布條例,中國就能在三年內獲得富強,而在長沙的時務學堂,梁啟超也用日本志士的故事勉勵學生。在一個深陷麻痹與無能、即將分崩離析的世界,他們一定能從日本志士身上找到極大的共鳴,道德勇氣既是鬆散個人的粘合劑,也是行動的催化劑。

真實的故事遠比這複雜。在鹿兒島,西鄉隆盛雖無處不在,大久保利通的塑像也同樣矗立。他們二人與長州藩的木戶孝允被稱作明治維新三傑。也正是他們背後的薩摩藩、長州藩的聯盟,促成了幕府統治的結束與明治維新的開始。大久保利通身後的聲譽遠不及西鄉,他不僅生活於西鄉的陰影之下,還作為他的對立面出現——以中央政權壓製地方力量,趨求功利缺乏道德原則。

▲明治維新三傑(從左往右依次為: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

倒幕運動中的親切戰友,在成功後成了對手。與中國人經常想象的高效歷史進程不同,明治維新中存在種種衝突與掙扎,它日後的災難早已蘊藏於最初的種子裡。西鄉的真實形象也一定有別於今日的傳說,倘若他不是一位敏銳、精於計算的戰略家,又如何在混亂的幕末時代脫穎而出?倘若他在 1871 年也隨木戶孝允的考察團一起出訪,他對於日本形勢的評判、對於武士地位的過分推崇,或許也會發生改變。道德勇氣背後也常伴隨著自我中心式的封閉。

這複雜性很容易被種種傳說衝淡。在山間散步時,我經過西鄉隆盛洞窟,在生命的最後 5 天,他和殘留的薩摩戰士們住在其中,等待著政府軍的最後進攻。在洞窟裡,他和同伴們繼續下棋、作詩、談笑,等待著必定的失敗與死亡。這一幕令所有的追問黯然失色,人們熱愛也需要神話。

編輯|盆子

圖片來自網絡

▼▼前往鹿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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