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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曉華:書法家的修養與創作

智永《千字文》

書法家的修養與創作(中)

文 | 鄭曉華

和藝術幾乎風馬牛不相及的學問,對書法到底有沒有影響,有多大的影響呢?

有影響是必然的。這可以從兩方面去說。

梁同書作品

首先,在內容層面。作為現代意義上的藝術作品,文字內容是書法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你選擇什麽內容書寫,隨字而賦形,這是你通過藝術創作,和外界“對話”“交流”、實現書法創作最終目的的惟一通道;也是你展示思想、人生品格、境界的最重要的載體。它不僅會影響你所創作的書法作品的思想深度,影響你的藝術品格,也勢必會對作品的社會接受度產生影響。無疑,這些都將最終影響作品的藝術價值。因此,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文字的準確、貼切表達,是作為一個居於藝術家—文化人位置的書法家必備的職業素質,它是客觀存在的要求。如果一個書法家只會抄寫古詩文,歷代名家格言,那麽,還不能說,他已經成為一個能自由創作的書家。作為一個高水準的書法家,他應該博覽群書,見多識廣,知識淵博。不論遭遇什麽環境,都可以從容不迫,遊刃有余。否則,他恐怕很難勉勝其任,很可能會面對生活的需要,一時詞窮語塞,陷於窘困。甚至一不小心,還會弄出笑話來。

王鐸《贈張抱一草書詩卷》

20年前,我在首都師范大學讀博士的時候,在導師書房,歐陽中石教授給我們講過很多有關書法作品如何“內容切時”的問題。他舉了很多例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的一個妙匾。

有一天他去故宮參觀,回來給我們說,今天看到一塊牌匾,妙極了。寫的是什麽,你們猜不著。大殿裡掛了一橫匾,上面寫了四個大字——“調和鼎鼐”。這四個字,學問可大了。什麽叫“調和鼎鼐”?鼎和鼐,都是古代炊具,鼐是大鼎。在鼎鼐中調味,把味道給調好。皇宮裡掛這個乾嗎呢?是禦膳房掛的嗎?不是。為什麽這個匾要掛在皇帝辦公的地方呢?這就是在那個地方待的人做的工作。治天下像大廚,各種食材、佐料,分量、分寸、火候,都得搭配拿捏好了,讓天下臻於“至味”。歐陽先生說,“調和鼎鼐”這個詞,只能掛在那兒,別的地方不合適。當時我心裡想:只能在皇宮?總督、巡撫就不能掛嗎?回家查了查,還果真不能掛。因為這個典故還有一層特定的含義。原來它來源於商代名相伊尹的故事。伊尹原為商湯的廚子,經舉薦,擢為相臣,協助處理國政。結果伊尹輔佐商湯,富國強兵,最後商湯征服了夏,建立了商。因此,“調和鼎鼐”,也就暗寓“名相治理國政”之意。清帝在自己辦公的地方掛這麽一個橫匾,固有自我警醒之意,更是告誡宰輔。當然,總督、巡撫,身份未及於此,如果在他的辦公場所掛了這樣一塊匾,那就有“僭越”之嫌了。在高端的政務活動場合寫什麽、掛什麽,實際上是顯示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以及建築主人的底蘊和高度,特別需要講究。沒有足夠的傳統學養,是絕難勝任的。

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那是我兩年前碰到的。當時有朋友到一個邊遠省份的縣掛職當長官。他想表達要大乾一番事業的雄心,請人寫了一個書法作品。結果那人給他寫了一個“經天緯地”,他就掛在辦公室了。我偶逢機會去出差,到了他的辦公室一看,字寫得如何那就另說了,文字內容就感覺太不妥了——口氣太大。“經天緯地”這個詞,那是非常有文化高度的,普通人恐怕有點夠不著。估計只有掛在紫禁城的乾清宮、養心殿或太和殿才合適。誰能“經天緯地”呢?只有紫禁城的主人。我給他提了意見,他倒是都聽進去了。讓我寫一個合適他身份的。我給他寫了個“容膝亦安”。這個典故來自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審容膝之易安。”用在這裡,意思有兩層:一是按照國家規定,辦公室要小小的,要一樣心態,愉快工作;二是擴展開去,別嫌邊遠小縣城小,都是工作需要,到一地,愛一地,努力為黨和國家工作。

顏真卿《郭虛己墓志》 及 懷素《自敘帖》

書法家平時朋友饋贈或展覽,沒有特殊要求的時候,可以抄抄古詩,但這不是高端的職業素養。不讀書,抄古詩,有時也會抄出笑話。比如人家新婚,有書法家題賀,寫“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不就是成心搗亂嗎?人家新婚燕爾,你要人家“千里共嬋娟”(蘇詞寫的是分處兩地的離愁別緒)。如果一個人做壽,你送他一幅“醉臥沙場君莫笑”或“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那他看了心裡什麽滋味……從這方面說,學問涵養,就意味著貼切,水準高,關鍵時候,不出錯——應該說,準確的表達,對於書法家來說,既是基本的,也是核心的,非常重要。

其次,在形式層面。學問修養中,有相當部分是綜合維生素,為書法家應對各種社會環境和創作需要,提供思維的營養。另外還有相當部分,是專用維生素C,專門滋養書法創作的。哪些學問是管這個的呢?

漢碑名作《西狹頌》

我覺得“書法專用”也是“書法家必備”的學問,應該包括下列內容:首先是文字學知識。尤其是文字發展史、古文字源流,這是書法家作為一個“以文字為藝術表現工具”的特殊藝術群體的特殊職業需要。中國的文字——漢字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書面語言體系,它由原始圖畫字發展而來,從早期已發現的甲骨文到現代漢字,經歷了無數次的字形變革,在世界上絕無僅有。這些字體形式的變化、成熟,都構成了書法藝術創作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形式養料。所以熟悉文字進化史,你手中就擁有了十八般武藝,創作手段就豐富了。另外,熟悉文字史,了解構字原理,你變化形式的時候,就不會出錯。舉個例子來說,如我們寫“厚德載物”,知道了“厚”字的圖形來源是“土坡下埋著一個陶罐”,“德”字的圖形來源是“左邊雙立人是岔路口+右上一個十字標符、右中一隻眼睛、右下一個心”等等,那我們創作的時候,對字形進行變形處理,就不會背離字形的基本框架,犯文字學的錯誤。而一個書法家如果有了文字學的基本構架原則約束作前提,你的創作也就擁有了聞一多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提出的著名比喻——“戴著鐐銬跳舞”的自由。他曾說:“文學創作應該像是戴著鐐銬跳舞,鐐銬是格律,我們要跟著格律走,卻不受其拘束,要戴著鐐銬舞出自己的舞步。”一部書法史,實際上就是書法家在文字學的鐐銬下跳出的千姿百態的中國人生命之舞。

(未完待續)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6年11月14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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