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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學著名作家蘇雪林:有時自省有時狂

在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裡,蘇雪林(1897—1999年)是饒富特色的一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她就與冰心、丁玲、馮沅君、凌叔華並稱為“中國五大女作家”;她享年102歲,被譽為文壇“超級老壽星”,到94歲高齡,還能撰寫自傳。1998年還曾以百歲之身,回到闊別70多年的老家、黃山腳下的嶺下村,一時轟動海峽兩岸;她兼有作家、教授、學者、畫家等身份,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古典文論、時評……樣樣涉獵,著作等身;她不像同時代的冰心等女作家,為人為文都留給世人溫柔敦厚的印象,她曾經參與或挑起文壇的幾次大論爭,有時還裹進了漩渦中心,卻並不顯得很驚慌失措。

蘇雪林:有時自省有時狂

自嘲為“粗製濫造品”

《蘇雪林自傳》的自序開篇就說:“我是一個自卑感相當重的人。”事實上,往往是富於自信或超越了自卑的人,才會自己宣稱“自卑”。由蘇雪林的自傳,的確看得出她的袒露和自負。她自幼聰慧絕倫,當年父親每天給她和姐姐講授《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古詩源》,為她買回《杜詩鏡詮》和李白、韓愈、蘇軾等諸多唐宋名家的選集,以及附有注解的袁枚《小倉山房詩集》等。蘇雪林悉心揣摩,再被詩畫均出色的四叔經心指點,悟性極高的小姑娘,詩興鬱勃,竟能寫出“古樸勁健”的五古,其中還不乏新奇、警策的句子。

在安慶就讀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期間,蘇雪林成績優異,她的作文總是被老師濃圈密點、廣為揄揚,加之能詩擅畫,“才女”之譽,遂紛至遝來,甚至遠播至京滬。直到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讀書期間,蘇雪林依然寫了不少古體詩。她總結,自己的舊文學根底不是來自“四書五經”,而是從舊詩歌和旁搜雜覽中得來的。

1919年秋,蘇雪林進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系,以“蘇梅”等筆名發表了許多詩文、時評。她與同樣才華橫溢的同學廬隱、馮沅君、程俊英被稱為女高師“四大金剛”。

蘇雪林的自傳也常常不掩飾地自己揭短。比如,在安慶培媛女學念書時,受虛榮環境的影響,為著想穿華豔衣服而與母親哭鬧不休;就讀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范時,為保住慣常的第一名,跟插班進來與自己打擂的“學敵”明爭暗鬥,激起一場大風潮,最後結怨很深,兩敗俱傷。蘇雪林的兩位發蒙先生學問平平,授課多錯訛;父親雖然中過秀才,也常念別字,所以蘇雪林自嘲是個“粗製濫造品”。她第一年在武漢大學任教時,因為寫別字、念別字而被學生“檢舉”,險些被學校解聘。

當時學校聘用教師,很看重學位。蘇雪林在北京女高師還差一年畢業,便考入吳稚暉、李石曾在法國裡昂創辦的中法學院,後進入裡昂國立藝術學院學習繪畫。留法三年多,因母親病重,1925年提前返國。她曾經兩次留法,都未得到學位,頗引以為憾。第一次回國之初,在蘇州景海女子師范學校和東吳大學授課,就因為沒有學位,名分既不高,薪酬也較低。

蘇雪林自1931年開始,在武漢大學任教十八年,與著名作家凌叔華、武大外文系教授袁昌英並稱“珞珈三傑”。蘇雪林生活簡樸,但在抗戰初期,將嫁奩3000元,加上十年省吃儉用的教書薪俸買成兩根金條,共計51兩黃金,捐獻給政府,“作為抗戰經費的小助。”1949年她到香港工作一年,1950年再度留法,想尋覓資料研究屈原的賦。兩年後抵達台北,任台灣省立師范學院教授,後來到台南成功大學任教授,在此退休、終老。

蘇雪林能操幾套筆墨,她的語言沒有文藝腔,寫人敘事,活潑生動。曾被阿英譽為“女性作家中最優秀的散文作者”。像《我所見於詩人朱湘者》等篇目,描摹活靈活現,議論乾脆精準。其學術專著更多,自1928年出版《李商隱戀愛事跡考》之後,有《中國文學史》、《遼金元文學》、《唐詩概論》等數十種。蘇雪林平生投入心血最多的,則是屈賦研究,從1944年開始歷時30多年,有《屈原與九歌》、《楚騷新詁》、《天問正簡》等數本專著。蘇雪林自覺獨辟蹊徑、發千古之秘,卻未被學術界廣泛認同,有人還譏之為野狐外道。但她自己頗珍視它們:“我將求知音於五十年、一百年以後。”

山本初枝晚年謝冰瑩與蘇雪林(右)

與溫柔和順無緣

當年,祖母不願意花錢讓女孩子深造,蘇雪林百般懇請而受阻,想到“不自由,毋寧死”,差點想跳入深澗以求解脫,最終如願考入女子師范學校。從安慶到北京、法國,一路求學,眼界既開,她對自己的包辦婚姻不免抵觸。與未婚夫通信之中,更看出他為人的淡漠無情,屢屢想解除婚約。但最終還是遵從家長之命,於1925年母親去世前不久,與張寶齡完婚,這年她已28歲。丈夫是五金商人的兒子,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大學,中英文俱佳,精通造船業務,為人正派厚道,在上海江南造船廠和蘇州東吳大學工作時,都很受歡迎。這對新婚夫婦也曾有過濃情蜜意,蘇雪林後來在自傳裡回憶:

我又富於感情,篤於骨肉之愛,夫婦之愛也相當熱烈。外子生性孤冷,結婚後,受我熱情的燒炙,他那一顆冷如冰雪的心,稍稍為之融化,所以我們在蘇州天賜莊那一年的生活,倒也算得甜蜜。我撰《綠天》諸文又錦上添花寫得風光旖旎,情意綿綿,現在想來,只有好笑。

蘇雪林的公公張余作有國學根基,曾自修英文,對這位有文化的媳婦非常看重,她寫的幾本書他都讀過,深以為榮,“對待我真似公主一樣,所以我甚為感激。他兒子即對我冷漠,也不計較了。”蘇雪林與張寶齡都是迫於家庭壓力而結婚,感情先天不足,雖然新婚時有過短暫的甜美,相處一長,性格衝突明顯,彼此都滋生失望。蘇雪林覺得,張寶齡乖戾而偏狹,適宜娶個“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半為女仆半為妻子地操持家務、侍奉丈夫,而她並非低眉順眼、唯唯諾諾之輩,其興致和能力,顯然也不在下廚做羹湯。丈夫不容忍她每月接濟姐姐、嫂子一二十元,更加深了他倆的感情裂痕。“錢是我教書所得,並未用他一文,他卻妒恨得像心裡有火燃燒一般,刻難容忍。世間竟有這樣的男人,實為罕見!”

婚姻雖然擱淺,新女性依然有舊思維,蘇雪林覺得,離婚二字“總是不雅”;當時她開始享譽文壇,也擔心好事的報刊會肆意張揚——上世紀20年代後期,她以筆名“綠漪”出版散文集《綠天》和自傳體小說《棘心》,風靡一時;再者,《綠天》以“美文”寫新婚情事,詩意彌漫,亦真亦幻,既有激情充沛者的自溢自戀,也有“美麗的謊言。”比如,丈夫有事赴北京一個多月,不曾寄過隻言片語,她卻在書中寫了十幾篇“鴿兒的通信”。《綠天》的纏綿浪漫,不知傾倒了多少讀者,贏得不斷再版。所以,蘇雪林覺得自己“對謊言也該負責”,否則,打破幻象,很辜負讀者。

張寶齡1949年沒有去台灣,1961年在北京去世。他們結婚36年,共同生活不到4年,彼此疏遠隔膜,有意聚少離多。蘇雪林更多時間是與姐姐相依為命,組成“姐妹家庭”近40年。她晚年覺得,自己因為種種顧慮不離婚,很對不起張寶齡:讓他孤棲一世又不能享有理想的家庭幸福。

姐姐對蘇雪林體貼入微,1972年姐姐去世,她哀痛欲絕。她沒有子女,丈夫名存實亡,“生平唯有憂鬱,不知快樂是何滋味。”蘇雪林自傳說,“青年時代也頗嚮往愛情生活,屢受打擊,對愛情倒盡胃口。”她於是這麽自我安慰、排解遺憾,“百事都從缺陷好。”自己“在文學和學術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謝這不幸的婚姻”。

蘇雪林愛憎分明,近90歲了還為一生摯友袁昌英編輯文選。她最尊崇、敬重的文化人是老師與同鄉胡適,尊胡適為人格偉大、道德高尚、對文化貢獻巨大的“現代聖人”。她對胡適的崇拜,始於就讀北京女高師時,聽來校兼課的北大教授胡適為她們講授《中國哲學史》。《蘇雪林自傳》回憶:

他(胡適)那時聲名正盛,每逢他來上課,別班同學有許多來旁聽,連我們的監學、舍監及其他女職員都端隻凳子坐在後面。一間教室容納不下,將毗連圖書室的扇槅打開,黑壓壓地一堂人,鴉雀無聲,聚精會神,傾聽這位大師沉著有力、音節則潺潺如清泉非常悅耳的演講,有時說句幽默的話,風趣橫生,引起全堂嘩然一笑,但立刻又沉寂下去。誰都不忍忽略胡先生的隻詞片語。因為聽胡先生講話,不但是心靈莫大的享受,也是耳朵莫大的享受。

1962年胡適去世後,蘇雪林悲傷涕泣20多天,寫了好幾篇文章追悼恩師。1982年,老太太都85歲了,不滿於唐德剛對胡適的不經之談,還因“氣不過”而寫了一組辯駁文章,後來集為《猶大之吻》,自始至終捍衛老師,“自問對胡大師總算效了微勞。”

蘇雪林最惹人議論的,則是她對魯迅的“由欽敬到反對”。她早期對魯迅評價甚高,稱他是最早也最成功的鄉土文藝家。她1934年11月發表的《〈阿Q正傳〉及魯迅創作的藝術》一文,還在熱切地推崇《阿Q正傳》等作品,認為魯迅的小說創作數量雖不算多,但僅僅《呐喊》《彷徨》這兩本書,“已經使他在將來中國文學史佔到永久的地位了。”

可是,1936年10月魯迅去世不久,蘇雪林就公開發表《與蔡孑民先生論魯迅書》,力陳魯迅的“病態心理”“矛盾人格”“文筆尖酸刻薄”,以及“偏狹陰險、多疑善妒之天性,睚眥必報、不近人情之行為”,力阻蔡元培參與主持魯迅治喪委員會,頓時引發軒然大波——一來,魯迅屍骨未寒,此舉既有違人情,也很傷害愛戴魯迅的所有人,遂招來一片罵聲;二來,那些偏激、刻薄之辭,背離了論人論事的理性原則,顯得很情緒化。就連素來態度溫和、對蘇雪林也很尊重的胡適,在信裡也頗嚴厲地批評她:“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舊文學的惡腔調,我們應該深誡。”“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胡適始終倡導“容忍‘異己’的雅量”,魯迅對他貶斥甚多,他卻始終能持論寬容。蘇雪林尊胡適為楷模,恩師的境界,她未能抵達。

一個五四時代青年的自白

蘇雪林出身在一個標準的舊式家庭,祖父捐官出身,作為能吏而晉升為知縣。祖母的短視、專製、慵懶與母親的賢孝、忍耐、能乾恰成鮮明對比。蘇雪林年僅4歲就被祖母強行裹了小腳,“使我成為‘形殘’,終身不能抬頭做人了!”祖母重男輕女,常常令母親打罵她,童年因此非常壓抑。不快樂的成長經歷,給蘇雪林的性格敷上了憂鬱和叛逆的底色。她的文字引發的爭議不少,直到晚年,她有時都會自省自責:某篇文章太得罪人,“暴露自己修養缺欠。”她自稱“木瓜”,其口無遮攔、出語驚人,既是不平順的性格使然,似乎也有懵懂、不諳人情世故的成分。

蘇雪林最深刻、最耐人尋味的反省,是那篇《吳稚暉先生與裡昂中法學院——一個五四時代青年的自白》,文章為40年代中期賀吳稚暉80大壽而寫。

到法國裡昂留學的第二年,蘇雪林和同學們鬧了一場大風潮,起因是為學膳費。原來,裡昂中法學院雖然是中法合辦,法方僅提供校舍,中方負擔經費。因為大部分經費出自廣東,所以廣東學生不僅學膳費全免,每月還有幾百法郎津貼。於是,幾位自費同學動議爭取“平等待遇”。自費學生未出國前本來已欣然與學校說妥,每年自己負擔六百銀圓的學膳費,“這比之自費留學英美已不知便宜若乾倍。”為什麽還要鬧呢?蘇雪林解釋,六百銀圓在當時的中國也是一筆不少的數目,貧寒之家,負擔起來仍覺吃力,若能不出豈不是更好?所以他們不顧出國前與學校立有契約,要求豁免這筆費用。學校不答允,風潮遂起。蘇雪林家境也不算很寬裕,六百銀圓是父親找一位本家借的,因此同學一邀請她去鬧“平等待遇”,她就答應了。

一些學生除了貼傳單,“將吳先生和幾個學校當局,攻擊得體無完膚。”他們還幾次把吳稚暉招到教室質詢,以“徇私”“植黨”和種種汙蔑不實之辭,加以指控。“吆喝之聲,連校捨的牆壁都為之震動。”一向關愛、寬待學生的吳稚暉,不得不黯然離校赴英。

蘇雪林等人爭取到“平等待遇”,不僅為鬥爭勝利沾沾自喜,還寫了幾篇宣言寄回國內各大報紙發表,標題是《開庭審判吳稚暉》之類,報刊則誇他們為“二十八宿鬧天宮”。她分析這次風潮產生的時代背景:五四運動“動搖了數千年來封建的壁壘,衝決了最森嚴的禮教的藩籬,打破了蒂固根深的傳統習慣”,令個人主義大倡,青年人醉心於大破大立,“以叛逆為美德……以破壞為當然手段”,不免有呵佛罵祖、抹煞一切的“狂”,和壁立萬仞、唯我獨尊的“妄”。“字典和人類良心上所有‘愛戴’‘尊敬’‘感激’那類字眼,到唯我主義面前,照例是不能存在的。”

回首往事,蘇雪林深感當年的孟浪、無理:不遵守契約;為謀私利而無事生非,且美其名曰爭公理——

鬧到後來,竟完全忘其所以,覺得自己的動機非常光明純潔,舉動非常悲壯,儼然感覺自己是一個極力與黑暗及不公道搏鬥的革命志士。凡不敢附和我們舉動者,非視之為“懦夫”,則斥之為“叛徒”。

人到中年、閱歷已多的蘇雪林,深以年輕時的背信、食言為恥,也悚然心驚:

這才知青年的正義感和熱忱是可以誤用的。自由權利之濫用,也是非常危險的……

假自由之名以行惡固可怕,因自由之故忘其惡而反以為善尤可怕,以其可以流為“暴民政治”而不知。

這一番懺悔,有由衷的內疚、羞愧,嚴厲的自我鞭撻,以及明晰、深刻的反思。她說,自己今日作此坦白,對吳稚暉先生誠然是多餘的,但“若不如此則不能求得良心的平安”。

蘇雪林在家中小院

年少輕狂,原本不足為奇,難得的是,有多少公眾人物肯這麽回頭審視、自我批評?她這篇“自白”的篇幅不算長,卻勝過好些鴻篇巨製。無論蘇雪林為文、為人是否曾經偏頗、焦躁,有這篇深摯的自剖自省,可知當時年近五十的她,已經有靜水深流般的從容、渾厚。

來源:各界雜誌第7期—世紀回眸

作者:王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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