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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為什麽不叫“取經記”?

蓋國人忠厚敦實,重實在而少玄想,安土而重遷,父母在而不遠遊,我們的生活總是腳踏實地的,我們的精神也是循規蹈矩的。

其實,國人對自己一生的各個不同階段都有安排,日程緊迫,而沒有留下遊覽四方的余暇。即如《西遊記》所敘西遊之人,除豬八戒在高老莊留下一個家眷外(其實這家眷也只是他自己念念不忘,對方未必把他當女婿),其他三人,都了無牽掛。

說得再直白一些,他們四人, 至少三“人”都不是“人”——兩個來自天上,一個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而那一個人,卻又是人中的“異類”:和尚。和尚是四大皆空的。如此這般,這四位方才有這樣長年在外遊蕩的可能。而他們這樣的近乎浪漫的西遊,對於生活在自給自足封建小農經濟環境下裹足不前的古代讀者,是多麽巨大的精神誘惑啊!

《西遊記》之怪異還不僅在此。其最大的另類之處在於它實在是遊戲筆墨。這與傳統文學之重道德教訓相比,面目頗獨特。所以,讀《西遊記》,也要換一副眼光、換一副心腸才能看出其價值,看出其韻味。胡適說:“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西遊記〉考證》)魯迅在此基礎上,更明確地說“此書則實出於遊戲”(《中國小說史略》)。

對西遊的這四個人物而言,取經的過程不是他們人生的展開,因為這四十一個故事,實際上就一個故事,那就是:西遊取經。

你看他的名字,就叫“西遊記”,而不是什麽一本正經的“取經記”“鬥魔記”“斬妖記”“成佛記”。他就是要告訴我們,這是“遊”,這師徒四人,固然有一取經的大目標、大理想,但在作者那裡,實際不過是一個“遊西”的小由頭,他真正寫得津津樂道、讓我們讀得津津有味的,不是師徒四人取經的所謂堅定堅韌,不是什麽辛苦勞累,不是什麽苦難歷練,不是什麽終獲正果,這些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也是一般讀者可以體會得到的道德教訓,但作者真正傾力要寫的,讀者讀得興味盎然的,是師徒四人路途中的“趣味”。

在作者筆下,連精魅妖魔都是一些有趣味的精魅妖魔,有幽默感的精魅妖魔。完全的惡,讓我們起道德殺心的妖怪,除了“白骨精”這樣的少數,幾不存在。魯迅說的“神魔皆有人性,精魅亦通世故”,把神魔精魅寫得“有人性”,“通世故”,這哪是什麽道德面孔?就這一點說,他是超越《水滸傳》的。《水滸傳》中的惡人,是讓我們起斬盡殺絕之心的,不稍有一點同情與寬貸。而《西遊記》中的妖怪,幾乎成了遊戲的另一方,而對遊戲的結果,由於作者預設的結局太明顯,讀者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閱讀緊張,對出乎意料的結局也就較少期待,閱讀的快感就不是來自什麽懸念與結局,而是轉向了對過程本身的欣賞:這是輕鬆的,愉快的,哪怕再緊張,也近乎插科打諢的。於是,傳奇不見了,“家常”凸現了。傳奇卻家常,傳奇的架子,家常的細節,這才是《西遊記》的最大看點。傳奇的架子,家常的細節,這才是《西遊記》的最大看點。

即便在生死關頭,作者也不是調動我們的閱讀緊張,而是讓我們粲然。比如第七十七回,師徒四人俱被那青獅、白象、大鵬三魔頭擒住,在要被蒸熟的關頭:

隻聞得那老魔……叫:“小的們,著五個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抬出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受用,各散一塊兒與小的們吃,也教他個個長生。”八戒聽見,戰兢兢的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要蒸我們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雛兒妖精,是把勢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說寬話,如今已與閻王隔壁哩!且講甚麽‘雛兒’,‘把勢’。”說不了,又聽得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八戒歡喜道:“阿彌陀佛,是那個積陰騭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雛兒’,不是‘把勢’。”沙僧道:“怎麽認得?”行者道:“大凡蒸東西,都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氣上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雛兒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抬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

臨死之前,不討論如何逃學生,而是討論死法,這是大幽默,亦是大自在。就閱讀效果講,這樣寫法,有效地緩解了讀者的緊張情緒,並且給讀者一個暗示:這師徒四人定會遇難呈祥,逢凶化吉,而此刻的一切,都不過是供大家一笑而已!

豬八戒的形象曾讓批評家很為難,曾有人撰文予以徹底否定,說他的一切行為皆可笑、可鄙(張默生《談〈西遊記〉》)。若從道德角度言,他的行為確實很醜陋、很自私,但作者顯然把他的道德之醜變成了審美之醜。

我們讀《西遊記》,對豬八戒的這些醜陋,不特不那麽厭惡反感,倒常常覺得可笑甚至可愛,《西遊記》之可讀性,一大半倒是來自於這個夯貨呆子。我們可能是從他的言行裡,看出了人性。

他的呆,正由於他不虛偽。或者說,他強烈的欲望催促他直奔主題,根本無法掩飾,無法虛偽。他好貨(在耳朵裡藏錢),好色(大凡美色,哪怕情知是妖精,他也不能自持),偷懶,貪吃,逃避義務,追求安逸……舉凡這一切人性的缺點,不也潛伏在我們的意識深處,不也是我們的生物指令,不也在我們自己身上一再冒頭?我們在豬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們自身熟悉而又不敢示眾的,現在由這個夯貨呆子表現出來,如同我們自己曝曬自己的隱私,卻又借了別人的名頭,當然非常愜意。

正如我們在孫悟空身上看到的,是我們自大的夢想一樣;我們在豬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們自卑的現實。

猴子是精神的,理性的;八戒是肉體的,感性的。猴子代表著我們的精神的超越,八戒則代表著我們肉體的貪嗔。孫悟空的形象滿足我們的英雄夢,崇高夢,事業夢,成就感,我們在想象中與他一同披荊斬棘,壯志遠征,豪情滿懷;而豬八戒的形象則滿足我們的享樂夢,安逸夢,安全感,幸福感。又正如那個不安分的猴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英雄、做個超人一樣,這個天蓬元帥,似乎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平凡的人,過凡人的生活,享受凡人的幸福。

一旦師父遇險,他就嚷嚷著分行李——不光對取經大業的失敗滿不在乎,對師父的生死不大關心,還念念不忘那一點行李,也真是憊懶——把白馬賣了,給師父做口棺材,埋掉,然後各人散夥,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這是他時常對沙和尚說的話。其實,在他看來,這世界本來很平凡,有著平凡的幸福,都是什麽唐僧,無事生非,惹出這一段波折,讓好好的生活橫生這許多煩惱,許多痛苦。所以,他急著要給唐僧送終,以便回到生活的常態中去。

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裡分哩。

這畫面真夠殘忍,殘忍得超過全書任何一處對妖怪的描寫。但這恰恰是人性!對人性的善意的調侃,從而讓我們會心而笑。這種輕鬆、幽默又不乏教益的閱讀經驗,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是稀有的,《西遊記》提供給我們了。

實際上,正如《西遊記》的妖怪不是完全的惡,作者對它們不是完全的恨一樣,《西遊記》中也沒有作者完全佩服的正面人物。猴子是“潑猴”,是“潑皮”,“弼馬溫”的稱呼更是刻意的調侃。而唐僧的形象就更差勁,他沒用,肉頭,糊塗,膽小,軟弱,對著妖怪,大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就連最忠心耿耿的行者,也罵他是“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經僧”(第八十三回)。

但我們若仔細一點琢磨,就能感覺出,作者把這些弱點放在行者、唐僧身上,往往只是把他們作為一個寄托,他只是要借此罵世而已,只是借此調侃人性而已。

由嚴峻的社會批判一變為對人性的輕鬆調侃,由向外的橫眉冷對,到向內心的溫煦的自我觀照,道德的意義退化了,精神品質的一面凸顯了。《西遊記》在語言上可能比不上《水滸傳》,但在見識上,在觀念上,卻似乎又在《水滸傳》之上。

以上摘自《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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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何以成為散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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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如何成為詩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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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產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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