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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的隱形戰友:質疑丁肇中和張首晟,他揭開了物理界的“牛屎文化”

文/趙家鵬

如果世界上存在10^500個宇宙,會發生什麽事?

這個數字比人類估算的宇宙中原子總數10^80還要多。

如果其中每一個宇宙,都有一個你,那麽你可能同時是一位總統、乞丐、醫生、殺手,或者一隻貓、狗。這個多重宇宙中,也可能不再有對錯,因為每一種選擇都會被實現。

這就是超弦理論所預測的宇宙。過去三四十年,超弦理論統治了高能物理學界,它描述的圖景聽起來科幻且迷人。但對公眾而言,並無吸引力。

它不是“牛頓被一隻蘋果砸中,從而發現重力”式的故事。近年來的物理學,特別是高能物理,越發專業、高深與晦澀,它正獨自駛向距離公眾常識更加遙遠的地帶。

直至最近。

數日前,一篇名為《楊振寧的最後一戰》的文章,刷屏中文網絡。該文講述了一個有關的爭議故事:楊振寧與中國高能物理學界,在是否上馬CEPC(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問題上,爭執不下。

在楊振寧看來,缺乏可靠理論的情況下,一個雄心勃勃的實驗計劃即被鼓吹上馬,還要為此花費掉超400億的國帑,實不可取。

消息在輿論場發酵,按照社交媒體慣常的軌跡:有人拋出問題,人們批評拋出問題的人,人們忘卻原本的問題。

12月8日,一貫關注此事的《知識分子》,刊發了五名物理學者的觀點。學者們出乎一致地對文章提出了批評,認為作者在科學上缺乏常識,並普及了關於高能物理的一些觀念。其中有學者甚至說:

這種標題的文章我向來不看,但看到有幾位圈友都轉了,覺得自己有責任說一下……這些寫手收獲的流量和利益不用多談,讀者如果丟掉了理性批判,那確實可悲。

不知你聞到了沒有?這樣的話語中,有一股腐朽的傲慢,顧左右而言他。

當一件事被公眾關注、驚詫、質疑甚至反對時,它不再僅是一樁科學實驗與學術討論了。它可能涉及到一個國家近1%GDP的用途,涉及到掌握權力的知識精英如何履行責任,涉及到一種在學術對錯之外、面向更多人的名為“交代”的東西。

這不是一堂物理課,人們也不需要物理學家教我們如何講故事。

一個更堅實的質疑是:為什麽有人要提出反對?

01

反對者不只楊振寧一人。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CEPC的人,名為王孟源。

2015年,他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刊發了兩篇名為《高能物理的絕唱》的文章。文中提及,2014年起,高能物理學界開始遊說中國政府,希望上馬保守估價200億美元的大型粒子加速器項目。數學家丘成桐和一位專業科普作者,甚至出版了一本名為《從萬裡長城到巨型對撞機》的圖書,進行輿論科普。

這是一件好事嗎?王孟源對此持辛辣的否定態度,他認為,下一代加速器不會上馬,即使上馬也不會找到什麽。

文章並未在第一時間引起關注。直到一年後,有記者在採訪丘成桐時,將王孟源的文章發給了他。

事情終於有了漣漪。這位著名的數學家沒有回答王孟源的質疑,而是對王孟源發出了質疑:

最近又有記者不斷來問我一些可笑的問題,他們要我跟某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叫做王孟源的先生對話,要我評論他最近寫的一篇關於對撞機的文章。同時記者堅持王先生是高能物理的專家:原因是王先生畢業於哈佛大學物理系,得過博士。對我來說,這事實在有點意外。因為我兼任哈佛大學物理系和數學系的教授,卻從來沒有聽過王先生的名字……

經過多次訪尋後,終於有人找到他的導師名字,是一個沒有在系中升職的助理教授,難怪系中資深的高能物理學家們不認識王先生,據說王先生在他的博士論文後沒有再做任何有意思的文章,做生意已經廿多年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不覺驚訝於中國媒體訪問科技專業的能力,實在有限得很!據說王先生對我有很多指責,本來我不在乎,畢竟我每個星期都收到一些業餘學者解決大問題的來信,見怪不怪了。

接下來的一段話,則徹底把這件事推上了風口。丘成桐忽然提及楊振寧,並篤定發言:我與楊先生多有過從,從未親耳聽其反對建立對撞機。

採訪發出五天后,一篇楊振寧署名的文章,被授權刊發出來,題目是:《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

楊振寧文章中的許多觀點,都與王孟源當時文章的觀點相像。有趣的是,在丘成桐的採訪中,他把楊王兩人比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02

“地下”的王孟源是誰?

在其部落格介紹中,他畢業於台灣清華大學物理系,後在哈佛大學獲得了物理學碩士及博士。之後,轉往金融界。

缺乏在物理領域從業的資歷,是他被丘成桐等人質疑的關鍵。但在他自己敘述中,這是事出有因。

根據他的敘述,他在哈佛讀書時,正值超弦理論席卷高能物理界的前夕,哈佛物理系是當時傳統科學最後的據點之一,系中三位大學者謝爾登·格拉肖、西德尼·科爾曼、哈沃德·喬吉,都對超弦理論持懷疑態度。他在選擇導師時,本希望跟隨謝爾登·格拉肖,因後者不再收學生,轉而成為了其關門弟子——一位助理教授——的學生。

後來,超弦理論在高能物理領域成為顯學,上述三位教授退居二線,格拉肖甚至轉投波士頓大學教書,畢生對超弦理論持批判態度。王孟源的導師,也因此難於升職。

博士畢業時,他所在班級7名高能物理理論博士,全部轉去了金融業。他還希望在高能物理界繼續從業。恰好,當時美國正準備上馬SSC(超導超級對撞機),當時已投入了20億美元。王孟源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位於其位於美國德州的研究團隊。

沒想到,剛到德州,領過了一件印有SSC標誌的T-Shirt,這個項目就被美國國會否決了。他的物理夢就此而至。

學術夢想破滅之後,他在一名高盛工作的同班同學指點下,在費城金融界謀得了職位。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他在哈佛的一位學長:皮特·沃伊特。

按照他的說法,皮特·沃伊特,因對超弦理論提出批評,也被排擠出了高能物理界。但這位仁兄跑去了哥倫比亞大學,做起了數學講師,並開通了一個部落格,繼續質疑弦論。這個部落格名為Not Even Wrong,翻譯成中文是“不知所雲”。

皮特·沃伊特在論資排輩的學術圈,遭遇到了巨大的攻擊。人們譏笑他,連助理教授都做不上。

但直到今天,他還在更新部落格。

03

王孟源也是個不好惹的人,或者說,沒有人惹他,他本身就個“挑剔”。

除了對CEPC的質疑,過去幾年,他還先後質疑過丁肇中和張首晟。

2014年9月,華裔科學家丁肇中所領導的阿爾法磁譜儀計劃(AMS-02)發布了新數據,其對外宣稱AMS-02“即將發現暗物質”。這一突破性進展,獲得了海內外媒體的大量曝光。

兩周後,王孟源像禿鷲一樣盯上這則新聞。他在部落格中提出質疑:

AMS-02是一個很困難、很重要也很成功的實驗,唯一的問題在於它和暗物質沒什麽關係。這是因為它測量的是電子流和正子流;雖然暗物質有大於或等於零的可能會碰撞而產生電子和正子,宇宙中的幾兆兆兆兆兆兆個天體個個都會產生電子和正子,而天文物理學家基本上是不知道哪一種天體會產生多少電子和正子的。這就好比丁教授到一座荒山上隨機撿了幾個石頭,然後就宣布他將發現新品種的恐龍。

這篇文章名為《丁肇中和高能物理界的牛屎文化》。一個驚悚的標題。他的說法是:拿極為微小的可能性來大作文章,是非常不誠實的;用英文來說,就是Bullshit(牛屎),亦即以謊話哄騙自己或別人。

“牛屎文化”自此成了他抨擊學術誇大現象的標簽。被他扣上牛屎的,除了丁肇中,還有已故華人科學家張首晟。

2017年,媒體報導,張首晟團隊尋找到了“天使粒子”,一時間關於“張首晟會成為下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華人”的說法,甚囂塵上。

王孟源根據公開信息,科普了這場研究:

這次的研究是一個凝態物理實驗,凝態物理……能產生真實宇宙中沒有的粒子。這些粒子不但只是模型裡的近似解,而且通常不對應真實的粒子。換句話說,它們是Virtual(虛擬)粒子。

在他看來,張首晟沒有向媒體解釋,這次發現的“天使粒子”很可能是一種虛擬粒子,而且在其發現之前,已有多個歐美研究團隊發現過了。

這是一種“追救護車(Ambulance Chasin)的研究”。在王孟源看來,這指的是跟進流行的延伸性研究,這類研究並沒有什麽了不起。

不僅如此,他還扒出了張首晟2006年的成名論文,發現同樣是一篇“追救護車的研究”。那篇名為Quantum Spin Hall Effect的文章,來源於另外了兩名學者2005年的論文。

這裡引出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援引《Nature》的一篇研究,他提到,學術界正在發生一場“可複製性危機”,近年來出現的許多論文,在其他研究團隊進行驗證實驗時,發現無法複製結果。

但為什麽沒有人製止?

王孟源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最奇怪的是,這個道理十分淺顯,連我這樣的門外漢都可以簡單確定。中國做凝態物理的幾萬位教授,必然個個都心知肚明,但是十幾年的炒作,居然沒有一個人肯出面點明。

04

“牛屎”究竟是誰吃了?

沒有人願意搭理王孟源。

在國內輿論場中,很少人聽過他,聽過他的人,大多對其風評不佳。在最大的中文問答社區知乎,搜索他的名字,你可以看到諸如“陰謀論、民科、說謊”等言論,有人甚至說,他是一個仇視高能物理的家夥。

瘋狗一般的人,不值得駁斥。

迄今為止,我們幾乎難以見到有一篇文章,回到了王孟源提出的正經問題。人們甚至忽視了,王孟源雖然在在CEPC上批評過其主導者王貽芳院士,但還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論王貽芳在大亞灣實驗上的成就。

那麽,有沒有人支持王孟源的類似觀點呢?

2001年,台灣大學物理系教授高湧泉就曾撰文批評超弦理論。這篇名為《玄之又玄》的文章稱:弦論唯一的弱點在於,至今還沒有任何實驗證據的支持——這一觀點,也是楊振寧等人對弦論的質疑。

2018年,德國物理學家Sabine Hossenfelder在其新書《迷失數學》中,曾提及高能物理學在過去40年的問題,其中許多細節,曾被王孟源在部落格中引述。

從對超弦理論的批判,延伸至今天對CEPC的反對。王孟源和他的戰友們,一以貫之。

前者是對於一種理論的證偽質疑,反對者認為,這種看上去迷人的理論,至今缺乏科學性的檢驗,難以說錯,但也無從言對。後者,則來源於對於一種大科學機器必要性與代價上的疑問,無論它是致力於精確測量希格斯粒子還是未來延伸至更廣泛的用途。

我們應該了解,對於前者的討論,公眾不必知悉,但是對於後者的研判,公眾必須參與。

在CEPC展開討論的2016年,波士頓大學哲學系教授曹天予,曾應澎湃新聞邀請,寫就一篇文章。文中有兩段耐人尋味的對話:

2012年夏天,Erice暑期班慶祝QCD問世40周年。Higgs也來了。當時從日內瓦傳來的消息已經十分激動人心。

Higgs對我說:“你20年前問我,什麽是Higgs粒子的本體論地位,當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問:“那現在呢?”

他說:“還是不知道。”

2013年夏,我們又在Erice相遇。那時日內瓦來的消息,Higgs粒子基本定局。Higgs本人當然很興奮。但他也知道這個發現並沒有那麽重要。

那次我講的就是Higgs粒子的本體論地位。我講完後,有位Paolo Giubellina來找我,他是LHC的Alice Experiment的發言人,當時Higgs也在場。

我說:“你們把寶全壓在上帝粒子上。現在上帝粒子已經找到,你們該散夥了吧?”

他答道:“那可不行。多少人哪!以前不誇大上帝粒子搞不到錢。現在公關得另辟蹊徑了。”

我問他公關有什麽新思路。

他答道:“我明天就到北京去。”

這篇文章名為:《需警惕作為利益集團的科學家》。

- THE END -

參考資料:

1. 《爭議網紅文章“楊振寧的最後一戰”》,知識分子

2. 《楊振寧: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知識分子

3. 《楊振寧的最後一戰》,醋話集

4. 《高能物理的絕唱(一)、(二)》,王孟源

5. 《丁肇中與高能物理界的牛屎文化》,王孟源

6. 《張首晟和凝態物理界的牛屎文化》,王孟源

7. 《回答丘成桐教授》,王孟源

8. 《回答王貽芳所長》,王孟源

9. 《回答張首晟教授》,王孟源

10. 《大亞灣實驗的新結果》,王孟源

11. 《高能物理界的新動態》,王孟源

12. 《玄之又玄》,高湧泉

13. 《曹天予回應超大對撞機爭論:需警惕作為利益集團的科學家》,澎湃新聞

14. 《1500 scientists lift the lid on reproducibility》,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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