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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檢大觀園裡最出彩的人是誰?

《寶玉瞞贓》和《鴛鴦抗婚》的繪者都是汪繼聲、汪溪,但《瞞贓》畫得更出挑,整本書給人以俏麗甜美的感覺。雖然鴛鴦的模樣也是俏麗甜美的,她跟平兒、襲人在花木繁茂的園子裡說話也是彼此摟肩搭臂,但受情節和人物性格所限,甜俏的是《瞞贓》,芳官蕊官春燕鶯兒那幫小丫頭,在那冊書裡得大自在,似花花草草由人戀。

《寶玉瞞贓》

《二進榮國府》和《抄檢大觀園》,繪者都是馮振梁、趙延平,這兩冊的水準不相伯仲,構成一個整體與上述兩冊形成對照。這兩冊裡突出的是中老年婦女們——劉姥姥、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尤氏等,那些姑娘和丫頭們儘管在場,卻大多是配角,隻除了探春出戲、晴雯亮烈、司棋隱忍待發;當家媳婦王熙鳳也是醒目的,她是方方面面的中介與轉圜,她雖年輕,心理上卻應劃歸到中年這一路。

曹雪芹原著,馮正梁、趙延平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1、1982年版

抄檢大觀園是在初秋。故事的開場,是晚上,趙姨娘房裡的丫頭來給寶玉報信兒,說趙姨娘在老爺面前嘀咕,要他提防。第一幅圖按慣例總是取中景,丫頭手裡提個燈籠往院裡走,院外的柳樹枝葉豐茂,給風吹得影影綽綽,夏天剛剛過完,天兒開始涼了。豐茂的樹,在晚間顯得神秘,上夜的說“風搖樹枝兒,怕是錯認了人”。

略翻幾頁,我發現兩位畫家對於繁複的喜好。樹葉是繁複的,屋瓦是繁複的,窗格是繁複的,簾幔的花樣是繁複的。我就是喜歡繁複。當一筆一筆的線條在紙上勾勒出繁麗的局部,我的感覺來了,內心裡尚未成形的東西隨著線條的鋪展漸漸清晰。

譬如這裡,寶玉的房,四扇屏風上有四幅畫,槅扇上有構成格子圖案的欞條,格子中間還嵌著小畫,地磚上也有圖案,很規則。這麽多圖案還加上人物,不嫌雜亂麽?這樣的處理的確很少見,但還真不亂。按原著,寶玉屋裡的陳設的確繁複:“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還要加上“蔥綠撒花軟簾”。我再往後看,發現這兩冊畫書裡僅窗格與地磚的圖案就有好多種,幾乎沒有重複的。

邢夫人到迎春房裡來了。本有事要來說,在園子裡又碰到傻大姐拾到個繡春囊笑嘻嘻拿給她看,邢夫人連忙塞在衣袖裡,仍往迎春處來,數落她一頓:“……你是大老爺跟前的人養的,探丫頭是二老爺跟前的人養的,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分,你怎麽反不及她一點?……”不知是不是繡春囊擾了她心神,她話說得不長,說完就起身,撂下這句話收尾:“倒是我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邢夫人是賈赦的後妻,迎春稱她為母親,這位溫柔沉默的懦小姐,在畫中穿得極之簡素,衣服沒有什麽式樣,或許有顏色,也是淺淡。她低頭撫弄衣帶,對母親責備她的乳母吃酒賭錢之類的事,或答以“沒法兒”,或是不做聲。迎春的諢名叫“二木頭”,傭人們在外公然這麽講,說她針戳了都不知哎喲一聲。所以,看她房裡的地磚——一個一個的方塊,深色;方塊的內部切出一個一個的大圓,淺色,整整齊齊,木頭木腦,真配迎春呐。她的窗格圖案倒是很別致,十字形、雲朵狀,分布在四個格子的邊緣,每四個格子拚在一起構成一朵,迎春就在這格子的背景下聽邢夫人教訓。邢夫人走後,迎春乳母的兒媳來了,她乳母因賭錢,拿了迎春的攢珠累金鳳去當了作賭本,現賈母動怒要查賭,她兒媳來求迎春幫忙討情,而那支累金鳳呢,她說是要贖,又說她們平時使了不少錢幫姑娘墊補各種開銷,迎春要息事寧人,說“罷,罷,我也不要那鳳了”,而她的兩個丫頭司棋和繡桔不依,跟那媳婦吵起來,迎春勸不聽,就自己拿了本《太上感應篇》,到那雲朵圖形的格子窗下坐著看去了:“積德累功,慈心於物……”

邢夫人拿探春比迎春,她是最經常在心裡對比這兩個姑娘的人——大老爺在老太太面前不得勢,輪到下一輩,同樣兩個庶出的姑娘,這個又比那個差那麽遠!從圖畫上看,探春的衣著舉止、房內陳設都與迎春形成對照。探春內著深色衣衫,外系淺色裙襖,深淺二底色上都繡了花,彼此呼應。通觀全書,就數她這一身最出眾,寶釵的衣裳是一種溫煦的花兒,鳳姐的衣裙是一種豔麗的花兒,都給她比下去了。本來探春並不怎麽讓人喜歡,她親娘舅死了,她駁斥趙姨娘想多爭點喪葬費的那番話:“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檢點了!哪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頗難聽,我不認為這段照章辦事的嚴詞樹立起了探春的正面形象,但抄檢大觀園這段是的。抄檢大觀園,園子裡從寶玉到各個姑娘,個個毫無言語,唯獨三姑娘的一番陳詞痛切深重,切中肯綮。她賞給王善保家的那記響亮的耳光,王蒙讚之為“金聲玉振”,賈府的姑娘,動手打人的情況絕無僅有,探春當時的反應快且準確,毫不猶疑、絕無追悔、斬釘截鐵,這一掌真是打出了三姑娘的風度。

87版《紅樓夢》抄檢大觀園一節

探春房中的地磚也顯得靈秀:方塊中切出雙線圓,圓心是一朵四瓣小花。探春的房間布置,原著描述得十分詳盡:“探春素喜闊朗,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還特別寫到她臥榻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前一句確像探春,而那頂紗帳,我覺得應該給年齡尚小、又會畫畫的惜春才合適。在畫中,我們看見一扇闊大的屏風,窗前炕桌上一個大筆筒,確是“插的筆如森林一般”。探春衣裝整齊,命丫頭秉燭開門而待。

鳳姐一行人來了,探春問:“何事?”鳳姐笑著解釋,說因丟了一件東西,怕人賴這些女孩子,所以搜一搜,去疑兒,倒是洗淨她們的好法子……探春說,既如此,那就搜我的箱櫃,她們偷來的全都交給我藏著呢。要搜,搜我,想搜我的丫頭,那可不能!命人把她的箱子一齊打開,還有鏡奩、妝盒、衾袱、衣包,全部打開,請鳳姐抄閱。鳳姐忙賠笑,命她的丫鬟們趕快去關上,平兒豐兒忙替探春的丫頭們關的關,收的收。探春就在這時說了那番話:“你們別急,抄的日子有呢!咱們這樣大族人家,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並落下淚來。

在連鳳姐在內的一眾婦女都賠笑唯喏的當兒,王善保家的卻排眾而出。

王善保家的是個標準中年婦女,具備人們貶議中年婦女時會羅列的典型特徵,看:團頭大臉,發福的腰身仍用衣帶束緊,穿戴還甚是齊整,顯示出規矩、身份和經濟實力。一臉不屑,一手翹著蘭花指比劃另一手配合,她對晴雯那種妖妖調調不成體統的女孩子真是看不入眼。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兼心腹。邢夫人與她的兒媳鳳姐不睦。

鳳姐是王夫人的內侄女,跟王夫人一路,實權管家。王夫人是賈府得勢的太太,邢夫人是不得勢的太太。大觀園裡居然會撿到傷風敗俗的繡春囊,偏是邢夫人第一個截獲,她叫人封了去送給王夫人看,把王夫人氣個半死,跑來責問鳳姐,劈頭說是她的。鳳姐無端受夾攻,窘急委屈,好不容易分辨明白,就按王夫人的主意訪查。集合來幾個陪房婦女問話,王善保家的加倍調唆,於是又按她的主意,變訪查為抄檢。王善保家的就成了抄檢的重要負責人。在鳳姐一行即將離開場面最棘手的探春這裡的時候,王善保家的又站了出來。她覺得自己是個很有面子的人,更要當眾證明這一點。她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連姑娘的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麽——”一語未了,她的老臉上早著了一巴掌。

鳳姐是個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人。抄檢大觀園,本來不是她的主意,可是王夫人分派她來乾這招罵的差使,且安排了王善保家的押著隊伍,王善保家的背後,又是鳳姐的婆婆,看她不順眼的邢夫人。到哪個姑娘屋子裡搜查都得罪人,碰到探春就更難講話。探春這一巴掌打在王家的臉上,鳳姐心裡隻怕在叫好。在寶玉屋裡,晴雯搶白王善保家的話也是鋒利尖酸,鳳姐心裡暗喜;在迎春房裡,王家的又出了個大醜,鳳姐忍不住當場就笑了出來。

迎春房裡的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王家的一心要拿別人的錯兒,在寶玉屋裡、黛玉屋裡、惜春屋裡都細細搜揀,翻到可疑的東西都當個寶似的捧給鳳姐驗視,現在鳳姐不動聲色,看她怎麽搜司棋的箱子。她隻隨意掏了一回,就說沒有什麽,打算關箱,而旁邊周瑞家的伸手攔住了她。王善保家的討人嫌,與她平級的周瑞家的不唯討嫌她,更深明鳳姐之意。周瑞家的伸手一掏就從司棋箱子裡掏出她們這一夜搜檢最大的成果——一雙男子的綿襪、一雙緞鞋,一個同心如意,還有一張字帖。鳳姐展開字帖看了,不禁笑起來。王善保家的心內不安,又不明白,鳳姐說:“我念給你聽。”當眾念了一遍,大家聽了都怎舌搖頭——是一封情書。讀出來,效果不亞於公開展示不著一字、一絲不掛的繡春囊。王善保家的恨無地縫可鑽。

這一節令人心大快,王善保家的這種人,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最該是她。隨即司棋被逐,這事由周瑞家的去辦。司棋求迎春,不成;出了院門,繡桔趕出來送迎春給她的東西,兩個哭起來,周家的不耐煩;司棋求這些嬸子大娘讓她去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她們哪裡肯;後門邊又碰到寶玉,司棋也拉著他哀求,周家的終於發了躁。她們一行婦女都有正事要做,派來攆人是不得已,耽誤不起工夫。當下幾個婦女就拉著司棋出去了。

寶玉說女人一嫁了漢子就混账起來,比男人更可殺的議論就是這時候發的。婆子們聽了好笑,答了一句,留了一句不說。曹雪芹寫女孩子,也寫中老年婦女,並不一味厚此薄彼。

劉姥姥頭一次進賈府打秋風是通過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本來也差點不認得她了,多年不見的窮相識登門來求辦不好開口的事,她應付得很妥當。一來表示沒忘了多年前劉姥姥的親家給她家幫的忙,還了個人情,二來也顯擺她在賈府的體面,這本是她們做人的重要方面。周瑞家的人不壞,她自己也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她引劉姥姥去見鳳姐,鳳姐隨手接濟了一筆,結下了將來的緣分。

劉姥姥遊大觀園,眾人把她打扮起來,一盤菊花給她橫三豎四地插了一頭。不是一味取笑她,這盤花的確是送來給人戴的,賈母就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中老年婦女,的確是偏愛鮮豔的顏色,她們的內心並非縞素,也許是亂花一片。劉姥姥樂而忘形,她酒醉撞進寶玉房中,迎面看見一個老婆子戴了滿頭花,她就笑著指她。

文| 蔡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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