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祭侄文稿》：盛世崩塌，滿紙血淚

文/蘇耷水

天下第一行書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天下第二行書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卻少有人提到。最近藏於台北故宮的《祭侄文稿》真跡赴日本展出，引起巨大爭議，這副名帖才重新被大眾所知。

《蘭亭序》馮承素摹本

事實上名列天下第二行書的帖並列有三，都是顏真卿所書，分別是《祭侄文稿》、《祭伯父文稿》和《爭座位稿》，被稱為顏氏三稿。其中只有《祭侄文稿》的真跡保存到如今，另兩件都只剩碑刻和拓片了。

鑒於《蘭亭集序》早已真跡無存，《祭侄文稿》可謂是中國書法現存作品中最為重要的作品，沒有之一。

在常人看來，地位如此崇高的《祭侄文稿》，卻是字跡潦草，到處都是塗抹修改痕跡，甚至是禿筆寫就，很多字分明是墨水快幹了的時候硬蹭出來的。還有人問，難道書法家寫東西不打草稿麽？這原因很簡單，這本身就是一幅草稿，作者寫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寫漂亮了給別人看。

學過書法的人都知道，顏真卿的楷書因為公正莊嚴，是入門書法的范例。就算是寫草稿，同為草稿的《蘭亭集序》與《寒食帖》塗抹修改都沒有《祭侄文稿》這麽多。因為寫《祭侄文稿》時，顏真卿是對著侄子顏季明僅存的頭骨寫的。

那是大唐天寶年間，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大唐盛世在戛然而止。戍守在今天北京一代的安祿山起兵叛亂，一路南下，迅速佔領唐東都洛陽。鎮守常山也就是今天石家莊正定縣的顏杲卿與鎮守平原也就是今天德州平原縣的顏真卿兄弟，率先起兵抵抗，打通了通往太原的要道，太原守將王承業竊取顏杲卿的軍功向皇帝請賞，卻又拒不出兵，坐看常山城破。顏季明被叛軍斬殺，顏杲卿被安祿山割去舌頭後依然吼聲不絕，最終被肢解而死。顏杲卿的一家三十餘口以及其他守將全部被虐殺。

兩年後，顏真卿派人尋找兄長一家的遺骸，隻找到了顏杲卿的一隻腳和顏季明的頭骨。家仇國難齊上心頭，五十幾歲的顏真卿痛哭失聲，為侄子季明寫下祭文，這就是《祭侄文稿》，又稱《祭侄季明文》。

顏真卿一開始強壓悲痛，在祭文開始時字跡尚且工整克制，當他開始回憶侄子生前時，寫到“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字跡松弛起來，寫到“賊臣不救”時，這位老人已經完全被情緒吞沒，塗抹修改開始多起來，也顧不上整理筆鋒和及時蘸墨，枯筆擦過紙面。仿佛看到一位涕淚滿面的老者在顫抖。一路寫到“嗚呼哀哉”，字跡已近草書，書者早已痛苦失聲，無力再寫下去了。

顏真卿的筆終於收住了，他見過“雲裡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他見過“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他也見過“巍然城堡姿如舊，卓爾新區靚似虹”，那李太白繡口吐出的盛唐，在顏真卿收筆的時候結束了。長安、洛陽，從此只有在詩詞裡作為意象出現。像他侄子那樣生逢盛世的年輕人，還有那麽多沒來得及，所有繁華就終於到了盡頭。

又過了26年，李希烈叛亂，顏真卿前往敵營宣詔，最終被叛軍縊殺。在叛軍的威逼利誘下，顏真卿說：“你們知道顏杲卿麽？那是我哥哥。”

顏真卿最終被叛軍縊殺。諡號“文忠”。

中國書法真正成為一種藝術，是在魏晉時代，王羲之所以成為書聖，就是因為他是真正使書法成為獨立藝術的那個人。他所創造的筆法，在唐代有清晰的傳習世代，顏氏家族幾代人都以書法聞名，顏真卿也與唐代其他書法家一樣，師承都可以追溯到二王。

《祭侄文稿》裡的字雖不工整，但每處仔細觀察，依然可以看出王字的模樣。而顏真卿之所以成就一代書法宗師，除了繼承了王字的筆法之外，他又融匯了篆隸等書體的特點，寫出了至剛至烈的風格，開創了全新的書體。

蘇軾對顏字評價極高：“詩至杜子美，文至韓退之，畫至吳道子，書至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不光蘇軾推崇顏體，宋四家都是如此。顏書是宋代影響最大的書體。

米芾：“字字意相聯屬飛動，詭形異狀，得於意外，世之顏行書第一書也。”

黃庭堅：“觀魯公其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肅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蓋自二王后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與魯公二人。”

馮班則直接講“宋人行書，多出顏魯公”，收錄顏書最早最完整的《忠義堂帖》也出現在宋代。可見宋人傳習顏字之廣泛。

日本平安時代書法受顏真卿影響很大。空海和尚於德宗二十年（804年）來唐取經，學習王羲之、顏真卿的書法，他的成名作《灌頂歷名》草稿，明顯受顏真卿《祭侄文稿》影響。

而時至今日，顏字仍是書法啟蒙教材的首選，其在後世的影響足見一斑。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像金銀珠寶，錦衣華服，這些刻意迎合人們欲望需求的東西都不值得一提。我們最崇高的藝術形式之一，就是這紙片上的墨跡。而且評價的最高標準也不是工整俊俏，而是純自心出，無意為之。恰如古代所有書法大師，也都不是以寫字為職業的。顏真卿的五世祖顏之推寫的《顏氏家訓》裡講到書法：“此藝不須過精”、“慎勿以書自命”。因為除了書法，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去做。

書法是紙面上的音樂，以最直接的線條變化，來記錄一個人各種特質。最高境界的書法，是一個有著偉大人格的人，在最慷慨激昂的狀態下，在一氣之間把畢生絕學融入血淚留在一張紙上。

所有的機敏聰明，所有的技巧手段，都抵不過不失智慧的質樸真誠。這就是顏字最光彩奪目的地方。

沒有李白杜甫，沒有顏真卿張旭懷素李龜年，只靠幾件壇壇罐罐，只靠金銀錦繡，我們看不到盛唐的風華。《祭侄文稿》是那個空前的盛世崩塌的時刻，和著一位老英雄的血淚落下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