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起家或白手起愛，都是創造命運的勇者

白手起家或白手起愛，都是創造命運的勇者

文｜張曼娟

母親在半年前檢查出腦部積水，她的行走遲緩、失去平衡都找到了答案。“還要注意的，是失智的問題。”神經內科的醫師提醒。事實 是這兩年來，我已經偶爾感覺到母親有點晃神，原本以為是父親的急 症令我們的生活失序，也使她情感受創，如今看來，我們似乎是正在 面對一個未知的挑戰。

前幾天，陪母親去萬芳醫院做腦部核磁共振的檢查，病人得換上檢查服，那是一件式的長袍子，絳紅色的，下擺垂到腳踝處，頭上還戴著綠色的不織布浴帽。這些日子以來，母親原本的衣著品味消失了，她的混搭常出人意料，有時甚至會穿上父親的西裝褲。而此刻她在準備區等候，我被隔離在外，遠遠看著她端正地坐著，有點像是準備登台的唱詩班或是舞台劇演員，緊繃卻優雅。

我向她揮揮手，她舉起手響應，還帶著靦腆的微笑。那時刻的母親既熟悉又陌生，與平素的樣貌不同，竟覺得美麗，我想留下這畫面，成為永恆，於是按下手機快門。

在臉書貼文時，這張照片附上一段文字 : 因為水腦症的緣故，媽媽的失智愈來愈明顯了。這幾天她總在下午四 點左右吵著為什麽還不吃早餐?

昨晚我在寫稿，媽媽到房間門口跟我說她要睡覺了，我跟她說晚安， 順口問她 :“有沒有什麽事跟我說呀?”她說 :“我愛你喔。”我說 :“喔耶! 我也愛你。”然後我送她上床睡覺。

雖然媽媽的記憶在流失，她還記得她愛我。這個夜晚非常幸福。以後怎麽樣我不知道，我只要記得這一刻，牢牢的，記得。

這段帖文下面的留言，有許多加油打氣的話語。有的人是頭一次留言，為了給我打氣，也有讀者說，以前是我陪伴著大家成長，在他們生命低潮中，曾經給予過安慰或療愈，現在，他們也願意成為我的支撐，等等。而在這麽多的回應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這一則：曼娟老師幸福，媽媽還愛你，我媽媽雖沒失智，可是她不愛我們。

父母是給予我們生命的人，他們也必須給予我們愛。曾經，我是這麽相信的。

父母愛孩子乃是天性，尤其是母親，生了孩子之後，母愛自然大噴發。然而，當我看見那些虐兒致死的犯罪事件，當我聽見幾位已為人母的女性朋友說 :“怎麽辦?我覺得我並沒有那麽愛孩子，我知道孩 子是我的責任，也知道自己必須盡責，但我好像缺乏母愛呀。”我便知道，母愛乃是天性這句話是因人而異的，正確的說法是：母愛，不一定是天性。

如果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被父母與長輩們滿滿的愛包圍，在愛的感受上，是自給自足的，於是，便能好好地愛人與被愛。如果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卻不被關愛，總在匱乏與焦慮中，一次又一次失落，那麽，就注定要成為一個愛無能嗎?

“因為從小得不到愛，我的人生只能毀壞了。”這樣的想法，是否太負面、悲觀而絕望?

在我看來，愛也是一種財富。是無形的、心靈的財富。

生下來就被愛的人，好像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心靈感覺優裕從容，不那麽渴求愛;也不會宛如溺水者抓住浮木那樣地抓住愛；更不會為了愛而不計一切地犧牲。

生下來不被愛的人，就像在貧困的家庭長大，愛是由自己創造的，不是繼承而來的，如果父母不愛孩子，孩子們可以彼此相愛。如果在愛的道路上遇到挫折，便學會調整與修正，漸漸明了什麽才是愛。

事在人為，“愛”在人為。

白手起家的企業家是典範，他們不被現實環境限制，努力地攀登人生巔峰。白手起愛的創造者更令人敬佩，他們打破了不被愛就不能愛的魔咒，把匱乏者蛻變為慷慨的給予者。白手起家或白手起愛，都是創造命運的勇者。

*本文選自張曼娟人民文學出版社《我輩中人：寫給中年人的情書》，標題為編者後改，原文標題為“不被愛的創造愛”。

《我輩中人》 | 張曼娟 | 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本書，始於曼娟照顧失智的父母……將近3年前，曼娟90高齡的老父罹患急症，家裡的生活遭到重擊，在照顧父母的過程中，張曼娟開始重新思索“中年”的意義。“中年無關年紀，而是心態。”邁入“中年”，意味著我們能夠惝然面對曾經的愛與傷痛，在每一段挫折來臨之前，都能蓄滿能量，不至於轟然坍塌。這本書是張曼娟送給我輩中人的生命禮物。

字丨張曼娟

圖片丨網絡

編輯| 周郎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