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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連真人樂隊:不斷碰壁,不斷嘗試

“他們既不太獨立,也不勇敢。可能就是別人所說的失敗者,不斷碰壁,但還在拚命地去試,沒有放棄。”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記者 鄧鬱 實習記者 鄒露

全文約8505,細讀大約需要18分鐘

九連真人樂隊,左起貝斯手萬裡,主唱兼吉他手阿龍,副主唱兼小號手阿麥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第六名,成為九連真人樂隊在《樂隊的夏天》第一季裡抵達的浪尖。這支從廣東河源連平山區走出、剛成團一年的“黑馬”樂隊,看似提供了一個血氣方剛的草根勵志版本。但他們說,“上山、下山”隱喻的現實,都與浪漫和決然無關。每一步選擇裡的糾結、疑慮,包含著這個時代阿民們的共同難題。

“阿民是我們每一個人”

三更半夜的連平,夜燈迷離昏黃。偶爾有些狗吠聲,穿透大排檔和未眠將眠的窗口。

一列鬼火摩托,載著一群少男少女,在街巷呼嘯而過。要把車頭往前提起,再猛地放下,炫一把。引擎的轟鳴聲,“嗚吼——”的叫喊和挑釁聲,此起彼伏。

這種車子得拿國產小踏板的女裝摩托改裝,男裝摩托就不要了,起步太慢;頭盔、手套,自然全無;直通排氣是必須的——這樣壓路而過時,整個街道才知道他們來了;有條件和心思的,再裝上點氛圍燈——如果不亮,怎麽叫“鬼火”呢?

連平人的記憶裡都少不了這樣荷爾蒙爆棚的一幕。飆夜車的浪蕩少年,自以為酷,渾不顧旁人。阿嫲阿媄(母親嬸嬸)們苦口勸阻,何曾有效。

“我也騎過鬼火摩托,但不會做那些很危險的動作。”幾年之後,寫出了《夜遊神》的九連真人(以下簡稱“九連”)主唱阿龍說。在當地方言裡,“夜遊神”指的便是無所事事,到處閑蕩,不務正業的青年。

“當時就想寫那樣一群人,(他們)就覺得這樣天經地義,理直氣壯。那我其實是要反諷一把,再青春叛逆,做事還是要謹慎一點。你用純說教的形式去講,他聽不進去的,會覺得憑什麽聽你說啊?你又不是我父母。於是就用一個初中生的視角去寫了。”

在鼓手吹米看來,《夜遊神》既是第一支完整的九連原創作品,也最代表這支樂隊的氣質。經紀人宋昕薪頗感遺憾的是,位列第六的九連最後沒有機會在《樂隊的夏天》(以下簡稱“樂夏”)的舞台上呈現這首歌。

但這個叫做阿民的客家青年,從這首之後,反覆出現在九連的歌裡:

得知阿誠遇到麻煩,阿民驚懼惶惑;(《夜遊神》)

混不了江湖,“毛(沒)錢毛著落”,卻依然“愛行出去還要行落去”,和阿爸辯駁,又底氣不足;(《莫欺少年窮》)

仿佛窮光蛋李三雄的兒子,希望孤身在外闖出天地;(改編《凡人歌》)

人到中年還不曾“出人頭地”,只能遙望鄉土,哪怕女兒在下雨天眼巴巴地盼著,也只能含淚作罷……(《落水天》)

莽撞、衝動,眼高手低,總蠢蠢欲動,想乾一番大事。留在大城市,空無一技;回到家鄉?又恐遭人嫌忌。

阿龍說,阿民身上多少有他們樂隊三人的影子,也照見了大多數85後、90後當下的境遇:即將面臨(或剛剛邁過)30歲的坎,面對就業、返鄉的選擇——一面是獨生子女與家庭的衝突,另一面是苦求而不得的社會認同感。“他們既不太獨立,也不勇敢。可能就是別人所說的失敗者,不斷碰壁,但還在拚命地去試,沒有放棄。”

九連真人《莫欺少年窮》

代價

105國道進入廣東境內,第一個縣便是連平。四面青山,如長長的手臂,將縣城掬在中央。從上空俯瞰,東江支流像一道平滑的半圓弧線,將縣城和周邊的小鎮區隔開。

“九連真人”的樂隊名,來自他們從未去過的那座秀美之山,也點出了創作的主旨——基於真實的生活。

九連真人在連平的日常生活 圖 / FIGURE提供

阿龍和小號阿麥自小認識,趣味卻不盡相同。阿麥一直聽古典音樂和流行;阿龍很早就愛搖滾,但從前視野裡唯有Beyond、五月天、蘇打綠,內地的統統上不得台面。

上大學是轉折點,耳目被重新洗刷。

“之前就是井底的蛙”,還不要提涅槃,一度把槍花、Mettalica當成搖滾的代名詞。“以為一定要有金屬riff,才叫搖滾樂。第一次看視頻裡Radiohead的《OK Computer》,這群人瘋了吧,怎麽這樣去彈琴?!兩個鼓手打一樣的節奏,吉他的groove(律動)好難聽。主唱就像多動症,在台上蹦跳,唱著很飄的東西,加了效果器。完全無法接受。”阿龍在《音悅人生》的訪談裡回憶。但那音樂又對他觸動很大——不知道為什麽微博裡那麽多國內的音樂人在轉發。

反覆聽,由淺入深。看樂評分析,原來西方搖滾脈絡是英美不斷交替發展,像螺旋一樣。阿龍才明白,從前的自己太片面了。

阿龍讀書的成都搖滾氛圍濃鬱,秘密行動、海龜先生、馬賽克、阿修羅這些樂隊,漸漸都進入眼簾。受到衝擊的他會試著拿單線圈的吉他去彈新金屬;聽謝帝唱《明天不上班》,“居然可以寫得這麽實,這麽狠!”

《莫欺少年窮》裡,“兄弟全部都知道出去”——不論遇到什麽,這一步總是要邁的。

畢業後,還沒想太明白的阿龍,去了深圳做遊戲原畫設計師。頻頻遭受領導打擊,他從自我懷疑到終於了解:除了高薪,這行什麽也給不了他。夜裡踩著自行車回宿舍,只有耳機裡的音樂能帶來安慰。

過年回老家,他和少年時的小夥伴喝茶、玩吉他,久違的快活又回來了。沒幾天,微信裡蹦出鼓手的一條消息:“阿龍,回來考個老師吧,一方面完成家長的心願,而且大家可以天天在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

“哇,一說到這句,馬上心就飛起來了,飛回了老家。”他的眸子亮了。

2019年7月25日,主唱阿龍在北京某排練現場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貝斯手萬裡囤音響設備的倉庫成了大家的據點。被喚作“裡哥”的萬裡頭髮最長,年紀最大,說話卻是最細聲慢語的那個。

和阿龍一樣,萬裡更喜歡在琴行裡教學生:隻用面對學生和家長,相對單純;之前在手機專賣店、電影院和金融機構工作,從穿戴到語言,都要光鮮活泛才能成事,他卻擰巴;直到拿租賃音響設備做了主業,閑時和阿龍他們排練,雖上頓不知下頓,但總算回歸本心。

至於阿麥,看起來最陽光的一個,迷茫的時間也最短。嶺南師范畢業後去陽江教書,日子裡總差些什麽。三人都笑說他是被阿龍的電話給“騙”回家的。接到發小的回鄉邀約,阿麥沒多猶豫。“大家老說這樂隊小號特別,不過正好是我大學學的管弦樂,趕巧了。”

副主唱阿麥,兼鍵盤手和小號手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回來當老師,內心真的能說服自己嗎?”我問他們倆。

“有代價的,我既然能回來,肯定就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想玩音樂。”阿龍斬釘截鐵。又說,“頭兩年我們也是經歷了挺多的,放棄了挺多。”

“放棄的是什麽?”

“就所謂那種體面一點的工作咯。在朋友面前我說過,我已經注定成了一個,那種所謂回到家、被(長輩)安排生活的人。我們很多朋友還在外面嘛,在為自己的夢想在打拚。”

九連真人樂隊,左起貝斯手萬裡,副主唱兼小號手阿麥,主唱兼吉他手阿龍,2019年7月24日,拍攝於北京SAS酒吧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牽絆

和靠山吃山的客家祖輩不同,阿龍和萬裡的父母,已脫離了農田,在學校和醫院謀職,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庭。然而安身立命的重要性,始終深深烙在客家人意識裡,深信“人唔讀書無文化,雞毛上砰人看輕”。何謂“出頭”?怎麽都需要一份穩定、體面的職業來交待——譬如老師、醫生、公務員。阿龍做過的設計,並不在其中。

《莫欺少年窮》裡,阿民面對阿公阿叔阿婆阿伯和阿媄一群親戚舌戰的場景,有誇張成分,但也和生活相差無幾。

有年清明節,萬裡一大家子人回去掃墓。有親戚問他,學習怎麽樣啊?還是老樣子呀?沒前途喲……“他們的口氣裡,就是把你這人給放棄了。”

一次他們做了個小範圍的音樂會,萬裡的好友也上台玩了一把。“他回家發到朋友圈,領導看到就說,你這個身份搞這個東西,給企業也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哦。朋友越想越來氣。”很少情緒化的萬裡,那次也著實失落了一把。

即便是“樂夏”播出兩期後,得了好名次的他們仨回到老家,親戚們依然會殷切地流露:能有更穩定的工作,還是比這個(樂隊)好。

一面想奔出去證明自己,一面又被家裡強烈地需要。親情、道義和內心希冀之間的拉扯,溫甜又艱澀。不行只能取一頭,甘苦,都自己咽。

鄉鎮裡面的醫院,工資才一千多,經年未提。好些年前,為了供孩子念書,萬裡的父母跟人合夥開了飯館。白天在醫院上班,還得抽空給餐館客人打上幾通熱絡電話:“新食材到了,要不要來嘗一嘗呀?”

“他們那時都很瘦,臉色也不好,還要陪酒抽煙,應付人情。”起意要買吉他的高中生萬裡,在飯店裡鬧過小脾氣。可把玩音樂的心思跟父母講清,父母還是應允了。“一把吉他比一個多月的工資還多。他們只要了解你已經能自己思考、處理,還是會支持。”提起往事,萬裡有點唏噓。

“我當時藝考,家裡前前後後也投了小十萬……”阿龍的回憶也被喚起。

四年前,爺爺離開,暮年的奶奶和患肺病的父親越發步履蹣跚,萬裡逐漸意識到責任壓肩:“(父親)老得吸氧,供氧不上來,其他器官也會受牽連。他平時散步走不遠,就小走一下。更不用說換煤氣,換燈泡這些,都得我來了。”

就這麽歸鄉了。搗騰音響,接零活兒,終究不是老人眼裡的“正途”。可兒子就一個,時間長了,也就認了。客家人勤勉堅韌,懶惰就得規訓。

“活兒少的時候,我爸看到你在家裡太‘清閑’了,就會嘮叨一下。一有工作,可能我夜裡兩三點回家休息一下,第二天六七點就起來了。看到我這麽‘受罪’,他就開心了。”萬裡淺笑著講。

貝斯手萬裡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他們都承認,這代獨生子女,對待父母是“既嫌棄、又依賴”。父母把最好的都往孩子身上砸了。兒女既避之不及,又沒吃過苦頭:受一點挫折就要發(朋友)圈。“再看那時候的微博微信,真是矯情死了。”哥仨搖頭歎息。

所謂“下山、上山”,並不徑直對應著年輕一代的出走與回歸。在阿龍的筆下,那意味著是否對每一件事情做好了準備,想清楚了每個選擇要承擔的一切。

飛魚

“林生祥+黃連煜(台灣客語歌手)+董事長(台灣搖滾樂團)+拷秋勤(素材和樂器都源自本土的台灣創作樂團)+Gai”,“萬青版的五條人”……從亮相之日起,九連就被外界貼上一串串的標簽。

阿龍很有些不以為然:“他們找不到什麽可說的了,總需要個參照物吧。這樣也好,無法定義我們。”

2019年4月6日,九連真人在黃燎原和宋昕薪為他們辦的專場音樂分享會上演出 圖 / 逍遙山羊

九連從不自認為“民族”或者傳統風。客家戲曲和山歌,多少也聽過,但三人始終無感。唯有一次,阿龍被真真切切地電到。

“跟著裡哥去農莊的采茶節。一個人聲,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都吸引過去了。以前我覺得山歌土,可是那個叫謝叔的山歌王真的唱得太好了,嗓音好好聽。沒伴奏,腔調也足以吸引我,那些急促的音、拉長音,真的只能用‘直擊內心’形容。”他好一通振奮——音樂就是這麽來的。

回去就搜謝叔,隻覺錄音版都沒有現場的感覺妙。也許聽感也需要場域和機緣。但他從此在演唱時,會盡量還原謝叔那樣叫人“魂飛魄散”的狀態。

但說起台灣音樂人林生祥和交工樂隊,他毫不否認他們的烙印。“搞客家語的樂隊,都繞不開交工吧。就像任何做藝術的人,他總能找到一個敬仰的前輩,然後往那邊靠。”

在交工樂隊長達10分鐘的《風神125》裡,成仔離開村子去大城市打工,一去十年,最終騎著風神125回到老家,一路不停地向土地公和父老訴說自己的無能無力:“母親這十年日子,我像無主遊魂,工作乾過一樣又一樣,哀哉!沒半樣有希望。女孩交過一個又一個,一概都難以成雙。經濟起泡我人生幻滅,離農離土真波折,不如歸鄉不如歸鄉……”

被城市浪潮淘汰、扔回家鄉,又被快速遺忘的阿成,在社會學背景的知識分子、交工詞作者鍾永豐看來,正是連接起80年代台灣返鄉青年、無殼蝸牛聯盟(台灣數年前無力購買房屋而租屋生活的群體)和泡沫經濟的縮影。而比起對理論的認知,主創林生祥更在意的是人性與生活,與鄉民的交融與實踐。

在他們的作品面前,阿龍隻覺自己年少時“無病呻吟”的小情緒不值一提。“就好像在大浪的背景下,跳出來的小飛魚,我就這麽跳冒了一下,經不起任何推敲,一掰就倒,也唱膩了。”

於是自《夜遊神》發端,他想與那個寫過幾筆口水歌的自己割裂。“從這首開始,我們就在向交工致敬了。我把《風神125》整張專輯裡的阿成,借用過來(笑),對,就是阿民跟著的那個鬼火摩托大佬阿誠。生祥老師寫的是一個失意青年回到家鄉,我寫的是還想往外面跑。他的阿成看淡了人世間不如意,回來是悲涼,或者豁達。九連會更有憤怒感或者衝勁。”

從上世紀80年代末至今,鍾永豐與扎根美濃的林生祥,合作了《我等就來唱山歌》等若乾專輯。從煙房改造的錄音棚,到戰隊一般林立的菊花田,那時候的音樂生產,自始至終都是“交工”的:農田與野豬就在隔壁,鄉親們熱心地送來鳳梨與芭樂(番石榴),更參與錄音;從錄音、嗩呐編排到詞曲咬合,每個樂隊成員都在表達自己的意見。交工的存在與離散、發展,承載了台灣社會三十年的興衰,也因此具有了歷史和文化書寫的意味。

九連的閱歷與底蘊尚在積累,但哪怕一點點的沉重,到了創作裡,也會被見多識廣的張亞東勸誡,“還是盡量輕鬆一些,學會先享受音樂”。

對阿龍、阿麥和萬裡,表達與享受,或許並非兩極——只要一切,發自真誠。

在河源一帶,至今,走街的小販自行車後面都會綁著鐵桶,裝著做好的油果和葉板,用鐵棍去敲鈴鐺,叮叮當叮叮當。那段時間阿龍聽了不少台灣新民謠時期的作品,仿佛回到聽媽媽唱那些歌的兒時,“歌詞簡單又好聽,家庭卡拉OK嘛,現在很少出這樣的歌了,那我就自己來寫寫看。”《北風》裡的“做事,囊來翻身”,讓聽到這首歌的客家人淑霞(化名)想起奶奶曾經告訴她的:“人愛人打落,火愛人燒著”(人只有在逆境中才會奮鬥)。

“上夜三斤狗,下夜三伯公”的傳說在嶺南家喻戶曉:做泥水匠的李三雄,兒子流落海外不知生死,孤苦過活的他被鄰人百般嫌棄。突然一夜兒子中了馬票,衣錦還鄉,鄉鄰們連聲奉承,連“三斤狗”的罵名都換成了“三伯公”。傳說裡呈現出的勢利和庸碌,在九連改編的《凡人歌》裡,正好和李宗盛的“利字擺中間”精準吻合。

九連真人《凡人歌》

《落水天》是為阿麥而寫,也是為和阿麥有著相似童年的留守孩子們而寫。宋昕薪解釋:阿麥從小不在父母身邊,委屈或者難過時,會把自己鎖在房間哭,腦海裡想著“為什麽別人可以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我卻不一樣。”

長大了的阿麥早已釋然。外公外婆和其他親戚的關愛與照顧,把“留守”的孤寂衝淡了許多。但一年前在深圳的live houseB10唱《落水天》,他還是沒把持住。阿龍在一旁唱著“轉來哩哦!”阿麥回應道:“回不去哦。”演出結束,他死活也不想再唱這歌了:“阿民”的女兒如何懇求都換不來父親回家的決心,該有多絕望?

聽到《招娣》,祖籍河源附近的淑霞說心裡會有點生疼。“姐姐和妹妹加上我是三個女兒,弟弟是我爸爸從農村‘買’回來的,因為客家人很看重傳宗接代。我爸去旅遊都隻帶著我弟,不會帶我妹……不僅是我爸媽,家裡的男性長輩都基本把女人當生殖工具的。”她因此覺得,九連歌曲裡傳達出的內容和精神,在當下太稀缺。

貝斯手萬裡接女兒放學 圖 / FIGURE提供

引流

田埂間給鄉民演出,聽起來詩意浪漫,卻知音寥落。窩在家裡練,到底動力不足。

阿龍很羨慕本地的街舞人,他們會義務教學校的舞蹈社團。下了晚自習,高中生們在公園裡集體battle。“那氛圍真的特別好,唯獨樂隊就沒有。沒有北方話說的‘茬琴’。”

半年多前,看到“蝦米滾石原創比賽”的消息,阿龍幫大家報了名——就想激發下幾個人的鬥志。

他回憶在成都寫《夜遊神》,就是車上半小時的工夫。從用客家話創作,到錄音,統統即興。上“樂夏”時氣口切得準,其實開始也沒多想。“最早的版本裡,語言有點雜亂重複,我還有點打頓(磕巴),但那才接近真實的講話狀態。就連電話聲,也是用紙包著我的嘴巴,做擴聲器模擬出來的。”因為覺得不夠好,這個版本已經被他們自己下架。

可參加蝦米比賽那會兒,實在沒條件,有點滋滋啦啦的《夜遊神》錄音帶,就那麽遞到了海選評委的手邊。

“第一回聽,嘿,夠亂的。這都什麽呀?真沒覺得怎樣。”在“樂夏”裡資助他們貝斯的張天罡說。台灣音樂製作人顏仲坤和吹米卻聽出了別樣的意思。“有點好玩兒,要不給個機會?”

到了廣州的複賽,吹米在場地外頭小店買東西。忽然聽到一陣吉他,账都沒結就往場地裡頭跑。“我說,誒,這應該就是九連,阿龍的音色太有自己的特徵了。趕緊先衝回去聽一下,完了再跑回來結账。”

到決賽,九連真人最後一個上場。張天罡驚著了。

“聽了很多歌,總會養成聽覺習慣,但《夜遊神》完全打亂了你的預判。阿麥穿了一個帽衫,口袋裡還放了個手機,我當時想,居然這樣就來比賽!歌的結構變化很大,加了一段國語,還有最後阿誠的結局,歌的結尾,唰地停了。demo還真有欺騙性。”

評委也對九連的表演印象深刻:阿龍和阿麥分立舞台兩側,像說唱,更像角色分明的戲劇表演。兩人用手指天、“懟”地,踮腳,晃肩膀;阿麥的一雙眼直往外噴火,仿佛要宣泄出積攢了20年的不平不滿。唱到高潮處,阿麥晃頭的頻率加快,嘴巴張大,那份魔性,讓郝雲直言“起了生理反應(腎上腺素激增)”。

九連真人在蝦米滾石原創樂隊大賽 圖 / 李奔跑

比賽期間,九連真人便引起了宋昕薪的注意,她把樂隊推薦給了老闆黃燎原,立誓要給他們做經紀人。久不問江湖事的老黃也動了心。“九連不是文藝青年,也不是純農耕的寫實者,但他們很有點老搖滾的意思,心裡憋著一股勁兒。”

他說阿龍很像當年的梁龍,軸,演唱起來還有種常人不易察覺的“妖氣”。“他可能沒有豐厚的知識,但想問題會很深入,所以呈現出一個表面,似乎沒那麽開心。但一旦開竅,會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來。”

不過這份冷靜多思,算上閱歷略豐的萬裡,到了人精起堆的綜藝和真人秀,也成了被耍得團團轉的“小白”。《樂隊我做東》的攝影機,老實地記錄下了這三人的生澀,玩遊戲時的不圓熟,被臧鴻飛和馬東挖坑提問時的遲疑,不知所措。阿麥乾脆繳械:“我以為今天來,就是好好吃頓飯的呀……”

也是到這時,大家才知道,萬裡是節目期間第一次參加國內的音樂節,阿麥也是在“樂夏”才嘗試“跳水”(搖滾樂手和樂迷興奮時從舞台上跳下人群,由觀眾接住再傳回台上的動作)。

一夜成名、橫空出世,好像能拿來形容九連真人的際遇。阿龍卻覺得不然。

“樂隊還是正常地生長。其實,我們引發的關注還不到‘中國有嘻哈’(當時引爆)的零頭。”細水慢流,在幾個人看來才是真實的反應。他們覺得,“樂夏”的熱播,最積極的結果是引流來了一部分從來沒有聽樂隊習慣的人。“給很多人打開了一個口子。還有就是,對那些快要放棄了的樂手,(要相信)他們自己就是夏天。”

村裡的阿姨們覺得九連真人為家鄉爭光了 圖 / FIGURE提供

“樂夏”最後一場,白岩松語重心長地寄語,九連部門的領導應給他們幾個升職加薪。阿龍沒妄想這個。從開賽到完賽,鄉裡鄉親投在九連身上那股好奇和獵奇的眼神,和幾年前打量他們時並無分別。“沒想到這樣也能夠成名啊?就這種心態。我們也不希望在當地造成一個多大的影響力。能少點偏見就挺好的。這樣的一種生活,比那些隻愛打牌,一味喝酒聊天,會好很多。”

阿麥和阿龍的學生們自然會追問兩人參賽的點滴,可到了課間,孩子們還是愛刷抖音,偷偷打開電腦聽《學貓叫》或者喊麥。“還問我,老師,你在大廠,有沒有見到那個誰誰誰(流量明星)?呵呵。我都不知該說什麽。”阿麥一副抱歉的表情。

阿麥在學校辦公室 圖 / FIGURE提供

阿龍曾經放Beyond的《Amani》給學生聽。孩子們嘲笑他老土,他便細細解釋歌曲的時代背景,“amani”和“nakupenda”在斯瓦西裡語裡的涵義(和平與愛)。“有的不太明白,有的還是點點頭,對他們當時來說可能不會產生什麽巨大的影響,但我相信,知道總比不知道的要好。”

也有些少年,在連平街道上看到阿龍,不太好意思打招呼,會到縣城裡跟他去聊比賽。“問我,在連平還能不能找到人來組樂隊?我說,是可以的。我會告訴他,還有哪些學生在玩,他們剛好又在同一個高中或者初中,那你們就會有夥伴了,這個群體就慢慢建立起來了。”

結束一天的排練,收工回家 圖 / FIGURE提供

對二手玫瑰曾經的期許,黃燎原又一次放在了九連的頭上:“希望你們不僅僅是做支樂隊,而是能進入中國文化史。”

“這個詞太大了。”阿龍回應。“他跟很多人都說過。我們可沒想那麽遠。就想著能把‘阿民’帶出去,見識一下。”

問萬裡,演出費漲了好幾倍,是不是能把買音響的欠債迅速還掉了?他正要點頭,又囁嚅著,“說不好,也許還會再投(錢)進去。好設備好多呵。”

這或許是他們未來面臨的頭一個落差。在“樂夏”,所有的燈光音響舞美,都為參賽樂隊度身定製。編cue(燈光控台中用於所有編程數據的基本佔位符)時,燈光師對場景做了獨特的處理,會用“燥、靜、甜、熱血、情懷”等等分別展現每支樂隊的表達。

“你的感官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專業人士精心準備、不斷調整出來的。突然回到家裡後,那麽簡陋的環境,包括以後的演出,也不一定有這樣的配置了,就是live house的氛圍。當然,有氛圍,就不錯。”阿龍說。

創作上,困擾他的就是視野。“現在還是太小、太窄了。我希望有更多的可能性,不單只是堅持客家話、或者加入國語,語言從來不是個問題,你有話要說才是重要的。”

“越唱到後頭,越有不少聽眾覺得曲風有點單一?”

阿龍坦承,好多想法,樂隊因為硬體和人力都沒法實現,自己不會的也很多。“各種采樣的再創作、電腦製作,都不擅長。要學。”

“真的不打算離開連平?”無數人問過,阿龍的回答都是“不會”:家人要照顧,北京的熬夜節奏難以消受;更何況,沒有連平,沒有當教師、街邊地頭的摸滾,何來九連?

黃燎原倒付之一笑,祖籍梅縣的他送給九連自家的家訓,“年深外境猶吾境,身在他鄉即故鄉”:“以前的中國農民,哪怕到西伯利亞也撒兩把種子,看能不能長莊稼。如今大城市的早沒有這根性了。但客家人還是保留了很多傳統文化的東西。對九連來說何嘗不是,到哪兒,都能變成家鄉?關於未來,不管他們,還是外人,都沒必要太早下結論。”

(參考資料:音悅人生訪談。感謝李磊、張薇、陳雅峰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肖淼、都芃、李健祺、鄭伊靈、蘇碧瀅、劉夢婷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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