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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vlog時代:一場過度記錄的狂歡,生活變成表演

你大概在最近的幾年裡,頻繁地聽到“vlog”這個詞。

vlog是video blog(視頻日誌)的簡稱,它的形式和內容多種多樣,但若要做個總結,它大概有兩個特點:

第一,vlog拍攝的內容聚焦在「生活日常」,即對拍攝者的生活的記錄和拚接。第二,它常伴有固定且較高頻率的輸出。

近兩年,中國迎來了全民vlog時代。先是KOL、明星緊跟這一“風口”,拍攝vlog成了繼圖片、小視頻後內容輸出的一種風潮;此外,市面上出現了vlog專用的拍攝相機、剪輯軟體,讓它被更多“普通人”所用。

然而,正當我們為這場新的風口狂歡的時候,這篇文章想和你聊聊vlog的潛在危險性:當相機高頻率地介入個體的生活,當每時每刻的日常被賦予“被記錄”的目的,將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變化?

vlog的流行讓我們重新審視「記錄」這件事。一個攝影機的出現,一群未曾見面的觀眾,使記錄者和觀眾都不得不面對著新的問題:真實與表演、私密與公開。

01

「記錄」的異化

在中國網友興衝衝地迎接vlog時代時,國外的一些老vlogger們卻選擇了離開。

Jeana和Jess是一對相戀多年的情侶,他們在好幾年的生命裡,堅持每日用相機記錄自己的生活,並分享在YouTube账號@BFvsGF 中。

起床、戀愛、聊天,他們把彼此間的日常事無巨細地分享給觀眾。這種記錄每一天的視頻日誌,也被稱為“daily vlog”。

在2016年5月的的一天,@BFvsGF 發出了一支視頻,標題叫“A NEW CHAPTER”。

在這支視頻中,這對情侶坐在家裡的沙發上,神情嚴肅地宣布了一個讓觀眾們驚訝的消息:他們將停止拍攝vlog,而同樣將告一段落的是,兩人的情侶關係

原來,兩人在視頻中說,每天不間斷的拍攝、記錄、剪輯視頻讓他們的感情生活產生了危機。

“我們拍攝的只是部分的生活,因為我們只想傳播正面的、有趣的內容,而非是生活中的各種困難。” Jess說。

“每個人都覺得我們的生活是完美的,但現實中真的不是這樣。” Jeana接著說。

的確,vlog的公開性,鼓舞著人們記錄美好瞬間,但容易也讓人們在吵架的時刻,把相機放下。久而久之,拍攝者被卷入一場關於真實與表演的掙扎中

“剛開始的確很好玩,但當每日vlog成為一份工作的時候,我開始懷疑,我每天記錄我們的日常,是因為我真的愛她,還是只是為了拍視頻給大家看?“ Jess說。

在這支視頻中,這對情侶選擇了關閉“用戶評論”的功能:“我們不能再讓公眾來影響我們的關係了,尤其是這條視頻。”Jeana形容每天拍攝vlog給她們造成的是“有害的”(toxic)。

最後,這對相戀多年的情侶在宣布分手前,留下一句忠告:“如果你愛你的伴侶,不要拍daily vlog”。

在網絡上過度的記錄,是否會影響現實生活中真實的關係?這個問題,已成為vlogger們憂慮的日常。

ACE family是一個在YouTube上擁有1600萬訂閱者的頻道,從寶寶的誕生——妻子的生產視頻開始,他們就開始用vlog記錄著家裡發生的一切。

人們熱衷於守在螢幕前,看這對年輕、有“顏值”的一家三口的甜蜜互動。但最近,ACE family的視頻也出現了爭議:在一個標題為“有人闖進了我家…”的視頻中,這對夫婦在發現家中遭遇搶劫後,第一時間用相機拍攝下了這場遭遇,並做成vlog發在網絡上。

視頻一出,就引發了極大的爭議。很多觀眾認為,這對父母發現家裡被洗劫時,不去把孩子抱到安全的地方(小偷可能還藏在家裡),而選擇在這時候拿起相機拍攝視頻,是為了流量而不顧小孩安危的舉動。

這支視頻引發的,更是對於“家庭類vlog”(family vlog)這一視頻類型的一場道德探討:將自己3歲的女兒的生活,長時間曝光在鏡頭下,到底是合適的嗎?

高曝光的流量下是難以掌控的隱私權,將未成年的孩子放在公開的平台上,可能會遭致不法分子的侵犯;將尚未能夠有判斷力的孩子的一舉一動都公布在網上,孩子隱私權該怎麽處理?孩子長大了會不適應嗎?

可以說,無論是Jeana和Jess情侶關係的崩塌,還是ACE Family引發的爭議,都是一場因記錄而產生的「異化」。記錄者的初衷也許是單純的,但在公共空間長時間的曝光,潛在觀眾帶來的壓力和動力,都讓“記錄”這件事,逐漸脫離了最原始的意義。

互聯網創造了「記錄」這個詞,然後再將「記錄」一詞異化。

人們開始不再以“體驗者”自居,而是長期以“局外人”的身份,將自己的一舉一動放在社交圈的框架裡進行審視和篩選。

李厚辰在《海德格爾與技術救贖》中曾說,“這個年代,今天你花很長時間寫個東西,不放到什麽地方給人看,是一個特別難以置信和難以想象的東西。”

同樣,今天我們基本上不再可能進行非功利的寫作、拍照、攝影了。互聯網從最開始的“部落格時代”的文字分享、逐漸過度到“照片時代”,再到如今的vlog時代,我們迎來的是一常個體生活越來越大面積的曝光。

人們越來越習慣將自己的一切在互聯網上一泄而出,這本身是記錄極大的異化。

02

當生活架上了相機:不自覺的自我表演

前文提到的ACE family,被他人詬病的另一個爭議點是:他們將自己的生活塑造成無比完美的意見領袖。

比如這個蕩秋千的鏡頭,一家三口打扮精致地出現在公園裡,其樂融融,但卻完美到“有點假”。此外,這個完美鏡頭的背後,父母會不會因為忙著找拍攝角度,而忽視了真正與孩子相處的時光?

如果你不是一個視頻博主,你也許會隨便從衣櫃裡抓出一件衣服,匆匆忙忙出門,孩子也許會哭鬧,父母也許會拌嘴。它不完美,但它卻是真實的。

這是vlog面臨的另一個問題:真實性和表演性

Wengie是一個美妝與生活方式類博主,她亦是YouTube博主中決定停止拍攝vlog的一員。她說:

“我不是那種喜歡探索世界的人,我的生活蠻無聊的。有時候我在剪輯vlog的時候,變得越來越討厭自己,覺得這麽無聊的東西怎麽會有人看。”

對於不喜歡出門找刺激,更願意呆在家裡享受“無聊”的人來說,vlog的生產讓他們倍感壓力。

的確,vlog在某種程度上充滿著悖論的成分:一方面,它需要具有生活日誌式的「日常感」;另一方面,也必須足夠的有亮點、趣味性來吸引觀眾。

這成為vlog博主們面臨的問題:我們該如何平衡真實生活中的平凡和重複,與社交網絡中娛樂至上的刺激和歡愉?

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其“擬劇理論”中說,人類社會中的人際交往取決於時間、場所、和觀眾。對戈夫曼來說,「自我」是源於一個人基於文化價值、傳統、和信仰而呈現出的一種「戲劇效果」。

在“擬劇理論”中,每個人都仿若一個表演者,根據自己身處的舞台以及台下觀眾調整自己的行為。在後台默默判斷其價值觀,然後決定呈現出哪一種面貌。

可以說,如今vlog的邏輯,很大程度上是戈夫曼“擬劇理論”中的一場實踐和演繹——vlogger在拍攝視頻的過程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在腦海中幻想著視頻呈現出的效果:我接下來做的這件事,將呈現出我生活的哪些方面?我的觀眾會如何看待我的這一舉動?

這一「表演」,其實早在vlog開始之前,就展露了端倪。美圖軟體的誕生就是一個例子。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彭蘭在《美圖中的幻像與自我》一文中說道,美圖軟體製造出的是一場“個人化的幻像”,因為在濾鏡、美顏功能的作用下,創作者“呼應某種外在的文化符號”,使其獲得心理滿足。

而vlog則給予了創作這一“個人化幻像”的更大空間——我將在視頻裡去哪家餐廳、和哪個人見面、將家裡的哪個角落展現出來,這些無不是一場精心策劃,其背後基於的是複雜而隱秘的價值判斷:它展現出的我,是什麽樣的?

我們需要知道的是,vlog無法輕巧地被等同於「寫日記」,它所擁有的社交性,本質上決定了所呈現的內容是經過挑選 、修飾與編排的信息 ,它 仍 然 是 對 現 實 的一 種 “ 再 構 成 ” ,無法被等同於真實

03

是我在拍vlog,還是vlog組成了我?

曾經,在YouTube流行的題材中,有一個紅遍一時的主題“晨間日常”(morning routine)。這個題材常流行於生活方式類、時尚類博主,她們常穿著成套的睡衣,起床做一頓精致的早餐,化一個妝。看起來完美而毫不費力。

並非說那些精致博主們在刻意地製造一個謊言,而是,當你意識到照相機的存在時,意識到會有很多人看到這支視頻時,你便不自覺地將“自我”轉化為一個公開表演者,即使當下你可能在家、洗手間等最私密的地方。

常看vlog的人也許會注意到,博主們常會說這樣一句話:“我要去為今天的vlog拍攝一些素材”。

這句聽起來不痛不癢的話,正是揭露了vlog作為「私人生活公開化」的矛盾所在:是你的生活日常決定了vlog拍什麽,還是那在腦海裡有腳本的“素材”,成了你的生活日常?

從“照片修圖後才敢發朋友圈”,到vlog中,拍攝什麽內容、放什麽音樂、如何剪輯都成為“全方位審美趣味”的時代,個體在公共空間中對於自我暴露、美化的空間正在迅速放大。

如果說美圖軟體的出現給予展示更理想自我的途徑,vlog便提供了一個將自己的人生加上濾鏡的大型美圖空間。

網絡社交在不斷侵佔著我們的人生,而那個隨時隨地都在記錄的攝影機,成了這場鬧劇的見證。

關於這一點, 我們也許能體悟到vlog作為一種媒介,對人類社會一種更深遠和隱匿的影響:它已經不再止步於生活的記錄,而是正在定義、塑造、改變著生活

正如波斯曼在媒介經典作品《娛樂至死》中對「電視」的擔憂和寓言:

電視並非是舊媒介的延伸和擴展,比如汽車只是更快的馬,電燈是功率更大的蠟燭,電視是更現代和高級的報紙。這種被馬歇爾·麥克盧漢稱為“後視鏡”,它完全忽視了新媒介如何重新定義公共話語的意義。

若用馬歇爾·麥克盧漢的視角重新審視vlog,會發現,人們將vlog過於輕巧地理解為一種公共空間表達自我的途徑,卻忽視了它潛在的「重塑」公共話語和個體生活的能力——

它將我們從自己的生活中抽離開來,將我們變成了一位局外人,一個導演,一個表演者。

它前所未有地將私人生活公共化,屬於個體的邊界被打破,使我們的生活變成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表演。

04

觀眾:Ta是我的朋友,嗎?

最後,讓我們來聊聊vlog對於觀眾的潛在影響。

了解歐陽娜娜的vlog圈粉之路的朋友就知道,vlog對於陌生人的吸引力能有多大——你接觸到她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剛起床素顏的樣子、每一位家人和朋友、她的房間擺著哪些玩偶。

這便是vlog最特別的部分——親密感

這種“接地氣”讓觀眾們沉浸在博主「朋友」角色裡,在看了幾集vlog之後,你無孔不入地參與ta的生活,成為ta生活和成長的見證者,甚至比她身邊最親密的人還了解ta。

可是,對於觀眾來說,親密與真實,從不是看上去那樣簡單。

許多人把vlog比作視頻版的日記,但這實在是個不準確的比喻,因為寫日記時,人們假定的是自己是唯一的讀者,而非抱有其他人也會看到這篇日記的想法。

因此,隱匿在這一親密感的表象下的,是不為人知的編輯和選擇——博主們能輕易地記錄生活中積極、快樂、精彩的瞬間,再輕易地把無聊的、枯燥的、生氣的內容刪去。

對於觀眾來說,這帶來的是一種斷層。人們很容易在vlog帶來的親密感中失去對“真實”和“表演”的感知:為什麽ta的人生看起來這樣完美無瑕。可我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是這樣無聊、不快樂?

事實上,為了反抗這一「虛假」,一些力求真實的博主們已經行動起來了。比如,一些博主用“realistic morning routine”(“現實版”晨間日常)來打破這種幻象。她們記錄著早晨醒來頭髮亂糟糟的,和因為遲到而只能吃快速的麥片的自己。

總得來說,vlog作為一種新的媒介,給予了創作者藝術表達的更多的可能性,許多充滿創意、藝術感的作品也應運而生(我們也將在之後的文章中介紹優秀的vlogger)。

但在迎接這場狂歡的同時,我們也許亦該警惕vlog作為一種「文化」,對於個體和公共空間的塑造。

畢竟,在vlog到來之前,我們從未看到個體的私人空間如此大程度地被公共化、合理化。

vlog的走紅像是互聯網時代的一個寓言,一場對他人生活的大型圍觀秀,一個對生活自我表演的吊詭舞台。

撰文:提圖

監製:貓爺、蕎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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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種技術都有自己的議程,都是等待被揭示的一種隱喻。

——《娛樂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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