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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拳擊隊:少年們的奇幻之旅

齊漠祥(左)和他的學生們 圖 / 劉陽

齊漠祥是中國最早的職業拳擊手,2006年,他回到家鄉會理縣,沒有編制,沒有工資,帶著一群山村少年練習拳擊,成了他們的英雄。多年來,他都在想象這一天:帶著鄉親們見證的驕傲,手舉金腰帶結束二十多年拳擊手生涯。2011年,WBC洲際拳王爭霸賽在會理舉行,齊漠祥和日本青年冠軍爭奪金腰帶失敗。比賽過後,他發現世界變了,少年們也開始了奇幻之旅。他們在和自己的命運搏擊

原文首發於本刊2013年第340期

全文約9438字,細讀大約需要24分鐘

你可能去過一些中國縣城,它們總有一種無所期望的氣息,身在其中卻不以為意。少年們也有過熱愛,往往又化作庸常。年複一年,孩子在地上爬行,時代潮流走來竄去,似乎這就是天長地久。

某天清晨,我在一個叫永郎的四川小鎮下了火車。鐵路邊低矮的房子在薄霧中緊閉著。我跟隨前面的齊漠祥,他個子不高,步伐利索,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清晨:從成都出發,然後在夜裡顛簸12個小時。

他戴頂印紅星的綠色鴨舌帽,帽簷壓得低,藏著一張小巧的臉,當他抬頭看你,濕潤明亮的眼睛顯得平靜。不協調的是,眉骨留下了裂開的傷痕,嘴唇依稀看出縫過好幾針,鼻子也有點兒扁塌。一張飽經捶打的臉,我想他曾是凶猛的拳擊手。

我在15個小時前認識了他,現在我們要轉一趟汽車,繞過群山,到會理縣城。清冷的熹微之光中,拉杆箱轟隆隆響在山坡間。他剛從台灣金馬獎現場回來,3年前,加拿大導演張僑勇開始記錄他和一群少年的拳擊生活,拍成了《千錘百煉》,獲得第4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劉德華握過的手喲!”老同學摸著他的手嬉笑著,頻頻舉杯。

會理是四川涼山州一座古城,四面環山,像艘小船,也稱作船城。船城保留著古城牆,據說它曾是絲綢之路的一座重鎮。船城懶洋洋熱騰騰的,每走幾步,就能看到雞絲米線、黑山羊肉的招牌以及形態各異的臘肉,粗壯的臘腸和直挺挺的臘鴨密集而整齊地排列著,像某種壯觀的儀式。

在船城,我陪他吃過好幾餐慶功飯。“得找女朋友啦!”“編制該解決了吧,”這兩大問題是飯桌上的善意,除此之外,也許每個人真心覺得對於生活,都有應盡的義務。過去許多年,他遇到的疑惑還包括:你怎麽不找個正經工作?為什麽老穿休閑服?為什麽戴帽子?以及,你為什麽騎自行車?

每天,他都在船城騎行,往返於訓練場和家之間。家是菜市場邊的一間小平房,屋裡擺著蛇酒,掛著各種拳擊手套,牆上的拳王阿里永遠在怒吼被他放倒的對手。他貓在床頭的電腦前,哼《春天裡》。這天,他從床下拉出沾滿灰塵的大箱,一打開,好幾十本筆記,都是訓練心得。

幾天裡,電影獲獎的消息在船城傳開了。會理二中掛起了慶祝橫幅,校長在升旗儀式上通報喜訊,可能“和劉德華握手”更具傳播力,大家都把獲獎地點說成了香港。縣裡還組織了觀影會,縣長官都前來觀看,電視台在現場架起了攝影機。

“很感人!”一位長官說出了他的感想,“當然,那場比賽能贏就更完美了!”李副縣長似乎更受感染,“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悲劇,悲劇更能打動人心!”

齊漠祥低頭擺弄手中的橘子皮,就像比賽時那樣,再次站到了焦點。儘管,眼前的他更像一個虛焦。

2011年,WBC洲際拳王爭霸賽在會理舉行,齊漠祥(左)與日本新人王冠軍松本章巨集爭奪金腰帶失敗 圖 / 劉陽

拳擊可以改變你們的一生?

這場比賽他期待了3年。如今,他聽到韓喬生和澳大利亞主持人以誇張的口吻宣布,2011WBC洲際拳王金腰帶爭霸賽開幕。“This is Hui li,this is china”——音調拉長,中氣十足,給人舉世矚目的感覺。船城的觀眾報以拘謹的掌聲,他們都在等待齊漠祥。

齊漠祥還得等到墊場賽全部結束,才能爭奪“金腰帶”。他是船城最著名的運動員,中國最早的職業拳擊手,一直以來,他都在想象這一天:手舉金腰帶結束二十多年的拳擊手生涯,從此帶著鄉親見證的驕傲,在這座小城鍛造前赴後繼的少年拳手。

他有些頭痛,讓人著迷的緊張感也回來了。2004年打第一場WBC職業拳擊賽時,第三回合就把對手 KO了。那幾乎是他一次感受到拳擊的魅力。兩個月後,他在第二回合 KO紐西蘭全國冠軍;第三場比賽不到3分鐘,泰國拳王被一拳擊倒。

看起來是殘酷肉搏,他感受到的卻不一樣,那是流動的線條,美妙的節奏,迷人的速度,以及身體裡強大的生命欲望。

不過,每次想起在省拳擊隊的10年,熟悉的壓抑感就會蔓延開來。那是個被計劃的、用等級劃分的封閉世界。他永無止境地訓練,只為更好的成績,以攀上更高等級,不同等級往往意味著不同的著裝、夥食,不同的自由度,以及長官不同的眼神。

3年職業拳擊則帶來別樣的體驗。他形容說,不再是走上刑場的囚徒,而是,舞台上的演員。他的排名一度進了次羽量級亞太第五,很快獲得了挑戰洲際拳王的資格。2005年,他去廣州挑戰WBA亞太拳王,遭遇職業拳擊生涯第一次失敗,心情一下從巔峰跌入谷底。不過他喜歡過山車般的體驗,那讓自己覺得真的活著。

現在,他坐在休息室,表現出放鬆的樣子,朋友過來擁抱他,拳擊隊的徒弟圍繞在身邊。1991年,他從這支隊伍被送到四川省隊,2006年他又回來了。他是“齊哥”,沒有名分的教練,少年們的英雄。

每一年,齊漠祥都同姐夫去山村學校為拳擊隊選苗。山村環繞船城,村民大多以種烤煙為生,孩子們住在山裡,有些要步行兩個小時,才能抵達小學。

“拳擊可以改變你們的一生”,姐夫每次都對孩子們說,“希望你們把握好這個機會,離開會理,走出四川。”

孩子們站成一排,好奇地地望著他們,使勁打出一拳,有的就被挑走了。來到船城,白天到會理二中上學,早晨和晚上接受訓練。他們相互比賽、搏鬥,慢慢都習慣了鼻血和淤青。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一撥撥長大,他們有了熱愛也有了痛苦,終究匯入大流,打滾在世俗成敗之間。可齊哥始終有樁心事。

2008年,眼看北京奧運會聲勢浩蕩,船城的體育館也啟動修建,姐夫對他說,你就差一條金腰帶了。姐夫盤算著去拉讚助,等體育館建成,就把世界拳擊理事會(WBC)的賽事拉到船城舉辦。齊漠祥低頭不語,從此有了期待。

3年轉眼過去了,體育館建成,WBC張羅第一次在中國小縣城舉辦爭霸賽。2011年,船城四處貼著齊漠祥的海報,他赤裸上身,展現出強壯肌肉。

這是船城有史以來規格最高的一場比賽。當拳擊隊的孩子們在升旗儀式上聽到校長傳達消息時,他們歡呼著,周雪梅同學高興得跳了起來。

這一天,周雪梅早早來到現場,師兄師姐們也從四面八方趕來。後來,我見到了其中幾個,推銷汽車的劉亦剛、四川省隊的何宗禮、賣臘肉的劉佩……

工地保安繆雲飛也回來了。他害怕見到齊漠祥。

何宗禮 圖 / 劉陽

別練了,練了也沒什麽前途

“齊-漠-祥”,韓喬生憋足了勁。齊漠祥上場了,他身披紅色戰袍,高舉拳頭繞場一周,跟在後面的紅色橫幅寫著:中國選手齊漠祥加油。大家都站起來鼓掌。

繆雲飛靜靜呆在觀眾席,他落寞又激動,“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他看到齊漠祥站到擂台上,仿佛自己也回到賽場中心,在操場上、廣場上、擂台上,在同學、行人和觀眾的尖叫呐喊中,他和對手搏鬥著。目光越熱鬧呐喊越激烈,他就越興奮。那是漫長的少年時光裡最美好的回憶。

2005年,他從船城東邊25公里的山村走出來,山路崎嶇泥濘,他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通往會理的公路邊。那年他13歲,與何宗禮、劉亦剛一等少年擠在訓練場的宿舍裡,只有在比賽季節才能見到齊哥,那是一個嚴肅神秘的男人。少年們私下流傳他的戰績和影片,充滿了崇拜。

錯過選材的劉佩同學看到報紙上齊哥手捧冠軍杯,心想,這就是他所要的人生。從深山到鎮上念初中,他謹小慎微,埋頭苦讀,還是沒法考出更好的成績。看到報紙時,他決心追隨齊哥。

他開始整天泡在拳擊裡。沒有手套,只能赤手空拳,血帶著皮粘在了沙包上。晚上餓了,就翻過宿舍那扇沒有玻璃的大窗戶,到地裡偷玉米吃。

後來擂台被拆掉了,他們搬到一個院子裡,在狹窄空地上練習。空地上有個水龍頭,夜深人靜時,男孩們才擠到一塊衝澡。

2006年齊漠祥成為教練後,他們成天和他呆一塊,相互依賴。齊漠祥享受這樣的簡單,可他沒有編制也沒有工資,縣裡並不著急幫他解決。兩年後,他跑去成都找工作,看到孩子們發來思念和催促的簡訊,心一軟,又回來了。

繆雲飛進步很快,他做著拳王的美夢,自由、刺激,明星般閃亮。他也總對父母說,等我當上拳王,就帶你們去享受。

他真的認為自己能當上拳王,特別是2010年獲得省運會冠軍後。縣裡舉行表彰會,他獲得了第一筆獎金。

“冠軍”這個詞給他帶來了榮譽感,可村人更在乎的是有多少獎金?這讓他很尷尬。到縣城念書、練拳擊,他一直是同齡人羨慕的對象,他們不是當農民,就是到遠方打工去了。因而,200元的獎金成了他的負擔,他覺得說出來,必定大大損害“冠軍”尊嚴。母親感到失望,“我看那麽多練拳的,也沒有幾個正兒八經找到工作。”

這一年,他和劉亦剛、何宗禮幾人去了四川省隊。不久,他和劉亦剛都離開了,他不喜歡業餘拳擊。用他的話說,連出場式都沒有。他們回到船城,盤算著畢業後去昆明打職業拳賽,何宗禮則留了下來。道別時,他們相互祝福,一個祝早日成為世界拳王,另一個則願對方拿奧運冠軍。

2011年年初,繆雲飛回到船城,他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少年。他找不到對手,齊漠祥則迫切希望他找到方向。可是,一天中午,他騎車過馬路時,撞見繆雲飛和他眼中的“壞青年”呆在一塊。齊漠祥冷冷地說,“原來你成天和這種人混一起,不想練就給我滾。”沒等繆雲飛反應過來,他已經騎遠了。

繆雲飛滿臉火辣。那就滾吧。他去看住院的母親,提出去昆明訓練。聽到不僅要交訓練費還要自己解決生活時,母親不高興了,“有了成績還要交錢?別練了,練了也沒什麽前途。”

母親訴說著煩惱,生病、丈夫打工、家裡的豬牛等著喂,諸如此類,又想到兒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在病床上哭了起來。

繆雲飛心情跌至谷底。訓練場,他不願意回了;回家喂豬,更不願意。他害怕別人的眼神。他躲到廁所大哭一場,然後跑回宿舍,換上訓練服。

穿著訓練背心的繆雲飛跑到工地,頂替了父親。這是船城的3月,陽光已毒辣起來。他連續挖了10天沙子,手都曬裂了,工友讓他休息塗藥,他一刻都不願停。

之後,他和齊漠祥告別。他們坐在台階上,誰也不看誰。如果不是眼前有拍紀錄片的攝影機,齊哥準會揍他一頓的,他想。可誰願意放棄呢?

“中國隊加油,”打氣聲再次響起。 擂台上,齊漠祥脫下上衣,比賽就要開始了。繆雲飛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去昆明的拳擊俱樂部看看。

繆雲飛 圖 / 劉陽

慘敗

齊漠祥跳動著,努力讓自己放鬆。要挑戰的這位對手身材頎長、皮膚光滑,他叫松本章巨集,20歲的日本新人王冠軍。新人早以放言,要以KO方式戰勝齊漠祥,奪取空缺的金腰帶。

看起來,單是“年輕”這一項,就給對方增添不少希望。不過,他雖不算年輕,但上百場比賽的經驗就是他的優勢。20歲時自己也不賴,國家體育系統裡的二號種子選手,正奮力向上攀爬。那是1997年,拿到全運會的入場券後,他隨隊去朝鮮訓練,每天10回合實戰,肋骨都打斷了,貼上膏藥繼續打沙包。回國集訓一個多月後,他去上海參加全運會,狀態不錯。半決賽時,他感到對手幾乎沒擊中他,以為是打贏了。結果恰恰相反。他站在擂台上,眼淚嘩嘩流,他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年輕人發起進攻,差點兒就擊中齊漠祥。場下爆發猛烈的加油聲,“打倒小日本!”有人高喊著。現在,就在家鄉,他再也不必委屈求全。他必須速戰速決,節約體力,快速將對手KO,就像過去那樣。

他已經34歲,肌肉有點兒僵硬,似乎使不出勁,皮膚也顯得暗啞。精力充沛的年輕人發起猛攻,他也不示弱,衝了過去,兩顆腦袋撞在一起。又一陣叫喊。一記直拳猛擊右臉,叫好聲潮水般湧來。

對手立即反擊,兩人扭抱在一塊。齊漠祥有些走神,有那麽一刹那,他似乎望著什麽。這一刹那立刻被逮住,松本章巨集左腳邁出一大步,右拳擊齊漠祥中他面部。齊漠祥倒地,雙腳翹起,又迅速站起來。第一回合結束了。

第二回合,他似乎沒從突然的擊倒中緩過神來。對手連續進攻,他只得採用扭抱策略。直到第三回合,他才憤然發起攻擊,擊中對手臉部,觀眾的叫好也隨著振作,還有人找到了喇叭——“中國隊加油”。

他要為自己而戰。10歲開始練習拳擊,他從來都是個能吃苦的拳擊手。在省隊,他每天從早練到晚,軍人般服從。有好幾年,他都在控體重。他總是想起1995年的夏天,在粘稠悶熱的廣州,他幾乎兩個月不吃飯,最後水也不喝,訓練完穿著控體服,邊蒸桑拿邊跳繩。

那年夏天以慘敗結束,饑餓的他就像一片飄上擂台的樹葉,被撥來弄去。他習慣無人關心也習慣了服從,隻反問自己,這點痛苦都挺不過去,怎麽成為優秀運動員?有一年生日,他空著肚子控體重,一位師兄走到跟前,塞給他一根冰淇淋。他偷偷哭了。這是記憶中惟一的溫暖。

如今他不必控體重了,肌肉卻失去了彈性。對手很快發起反攻,兩人扭抱在一塊,又被分開,忽然,一記重拳落在臉上,他打個趔趄,差點兒又挨了一拳。

他像從車禍現場逃出來,眼圈都紅了,喘著粗氣。稍作休息後,他衝上去,幾乎用盡力氣。這是最後一博了。就在上場前,他去父親墳前上香,燒紙錢,父親會對他說什麽呢?

1997年,十運會的裁判結果讓他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提出離開,可命運掌握在長官手裡,離開將一無所有。他只得繼續往前衝,之後他拿到全國亞軍。1999年奧運會選拔賽中,他遭遇東道主,第一輪就被淘汰了。他並不認可裁判結果,整晚憤憤不平,難以入眠,想起過去十多年艱辛,也想著生病的父親。父親住院以來,他都投入到冬訓中,一直未能見上一面。早晨6點鍾,他迫不及待給父親電話,聽到的是姐夫的聲音,父親已經下葬了。

之後兩年,他沮喪抑鬱,一心想著解脫。在父親周年忌日前,他退役了。他去礦上看場,到深圳賣IC卡,之後又去了西藏。過去變得遙遠,日子輕飄飄的,沒有激情也沒了熱愛,直到2004年,他偶然接觸到職業拳擊。

他愛自由自在的拳擊,台下千呼萬喚,自己就是中心。不過,隨著年紀漸長,他開始有點吃力。2006年最後一場比賽,他撐到最後一回合,以點數獲勝。之後,他有了去法國訓練的機會,臨走之前又猶豫了,選擇回到了會理。他並不後悔,法國是一個未知,船城卻是穩穩當當的故鄉。他過上平靜的日子,拳擊隊的孩子也依戀他,崇拜他,在宿舍裡貼他曾經的海報。他多想讓他們見識真正的拳擊。可金腰帶呢?青春呢?激情呢?

他撐不下去。他抓住繩子,任對方擊打。年輕人一拳拳襲來,頭部,肋部,腹部……毫不手軟,作為一名拳擊手,一切理應如此。那些倒下的拳擊手,都將化作自己的金錢、榮譽、戰利品。他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世界安靜了,緩慢地將自己籠罩,模糊的人群不斷地散去。

裁判拉開了年輕人。他一動不動趴在繩子上。

齊漠祥 圖 / 劉陽

18歲出門遠行

周雪梅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淚大滴大滴流下來。原以為一切已被安排,齊哥會贏,她也會贏,就像電影裡的主人公那樣。每當她看到他挨了一拳,心就緊抽一下,聽到觀眾起哄,提前散去,她又感到憤怒。她覺得此前對拳擊的想象,全都錯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出場館的。一年多前,周雪梅還和村裡兩個小夥伴在學校裡戲耍著,齊哥和姐夫就走進來了。他們站在操場上,聽到“拳擊改變命運”,“學好拳擊就是國家的人,學不好就是媽媽的人”,紛紛笑起來。他們不知道什麽是“命運”,為什麽要改變“命運”。

第一次實戰時,她不顧一切往前衝。她是勇敢簡單的小姑娘。她喜歡周六的上午,齊哥帶著他們去山上散步,他盤坐在石桌上,說拳擊是紳士運動,說拳擊就像人生。她仔細聽著,一句句記在本子上。

日子一去不返了。現在,她要準備兩個月後自己的省青少年錦標賽。沒有專門的訓練場館,每個晚上,他們都在跑道上練習,有時難免和來運動的市民發生口角。“小心拿錢砸死你們,”她總會想起那個來散步的中年女人。是啊,有錢為什麽會來練拳擊呢?她暗想。

一年之後,她還能清晰地記起這個假期沉鬱的訓練,衣服如何被鼻血染紅,自己被打得滿頭是包,以及人們的挖苦,“都輸了,還練什麽?”“中國人的臉,都被齊漠祥丟光啦”……

夏日苦澀漫長。兩個月後,周雪梅去參加比賽。那是她第一次前往西昌,第一次比賽,第一次戴上護齒。她一點也不習慣,吐了出來,立刻就被判違規扣分。她看到有一個選手也吐了護齒,裁判迅速撿起來,放進包裡。他們5人都輸了。

太殘酷了。她想。看了齊漠祥比賽的老鄉也這麽說。整個夏天,她都在盤算放棄。她向繆雲飛訴說痛苦,繆雲飛過得也不好。不過,這個夏天,他被一個信念所佔據。他要存一筆錢,到昆明職業拳擊俱樂部去。

繆雲飛從成都工地動身去了上海。朋友介紹他在KTV找到一份保鏢工作。他度過無所事事的第一晚,不知道老闆是誰,工作是什麽。第二晚,他被拉到不知什麽的地方,分發到一根棍子,然後一夥人衝著往前打。嚇了他一跳。第四天,他就辭職了,乾起了搬運,和一群中年男人住在一起。不久,他去應聘“高薪”職位,“大城市機會就是多”,他正想著,一進門就被關起來,只得交了“定金”。

臨近過年,他揣著掙到的六千多元回成都轉車,一名QQ好友去接他,把他送到傳銷點,讓他繳納7000元入會費。他佯裝興奮,討價還價一番,表示回家過完爺爺生日就回來,最終才逃脫了。

繆雲飛平靜地說起這些,18歲出門遠行,被騙,也騙了人。他憑著本能,應對撲面而來的世界。

過完年,他就動身去昆明了。他計劃找到拳擊俱樂部後,就一邊打拳一邊在昆明打工。火車抵達昆明,一切都很陌生。他搖一搖微信,加了當地網友,一番聊天后,對方表示自己是同志,他騙說自己也是。第二天,男人就來找他了,給他租了房,還陪著尋找俱樂部。

兩人按著網上的地址,找了3天,無果。打電話問拍紀錄片的姐姐,無人接聽。後來才知道她去了國外。但在當時,他隻感到人走茶涼的心灰意冷,便悄悄離開了昆明。長途火車上,那男人發來簡訊:希望我是你騙的最後一個人。

千錘百煉

2012 年春節,齊漠祥去美國看《千錘百煉》首映,大雪紛紛揚揚,他安靜地坐在電影院裡。比賽畫面忽然跳進來了:他站在擂台上。回憶猝然甦醒。過去半年,他失憶了一般,怎麽也想不起怎麽打的比賽。走在船城的大街小巷,異樣的眼光和閑言碎語不斷在提醒,比賽真真實實發生過。日子像白紙一天天翻過去,終於翻到了回憶。他哭得沒法站起來。

從成都開往會理的火車上,他向我講述了這一切。許多夜晚,他的夢都籠罩在比賽的氛圍中。人群冷漠地散去,自己像是世界的棄兒。“日本人走了,我還留在家鄉,家鄉跑不掉,”他說,“打了一場比賽,我還是我,世界全變了。”有時他以為自己走出來了,有時又覺得可能永遠都出不來。

從台灣領獎歸來後,世界又變了一次。不管如何,長官們正式研究起他的編制問題,還表揚他多年來默默無私的奉獻。他陪看了一遍又一遍片子,重溫了一場又一場比賽, 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祝賀。

從前的徒弟、重慶特警張遠雄也回來了。齊漠祥比賽時他去請假,被斥責一番:全城都忙著搜捕周克華呢。他年輕熱情,意氣風發,敬了一杯又一杯酒,說了一個又一個重慶故事。扭頭一看,齊漠祥醉倒了。

把他送到運動場時,孩子們正一排排站在黑暗的冷風中,安靜地出拳收拳。跑道邊的電燈短路了,齊漠祥一下清醒過來,爬上台階,咬開電線,重新接上燈泡。孩子們哇地叫起來,又恢復亮堂了。

眼前有不少是新招的隊員,十一二歲的模樣,怯生生站著。他們就像當年的繆雲飛,或是張遠雄、何宗禮。只是,他們不再叫齊哥,而是齊叔了。

周四晚上,第一次實戰。他們閃閃躲躲,打著打著就摔倒在地上,齊叔在一邊怒吼:你們要戰勝心中的軟弱!

這個夜晚,推銷汽車的劉亦剛站在一邊看著,他白皙帥氣,像青春漫畫裡的人物。他輕聲說,有那麽幾年,他每天都在研究世界拳王們的比賽,他總是覺得,自己和他們打,一定能贏。他從未告訴別人,隻幻想著。也說起那時和繆雲飛去昆明的計劃,終究自己已經18歲,該自立更生了。他去KTV當服務生,生活驟然壓來,計劃便漸漸淡忘。他曾把放棄的痛苦記錄在QQ太空,後來也刪掉了。

這個夜晚,周雪梅招架不住對手的進攻,一直退到角落裡。她有點兒恍惚。

右一為劉亦剛 圖 / 劉陽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周雪梅和我走在家鄉小路上,講述過去的一年。這是一個愉悅的周六下午,山間安寧,陽光和煦,小船停在湛藍的水庫邊。孩子們並不留戀自然的美好,他們更喜歡看電視、玩遊戲、在手機上聊QQ、寫些惆悵的句子。

周雪梅總是想家,回到農村,又迫不及待想到城裡去,城裡也讓她尷尬:只要走上大街,就得花錢。她這麽向我概括城市的本質。

母親是個本分樸實的婦女,她說,錢都花在女兒身上了。女兒也有回報,2011年在會理舉行的錦標賽上,冠軍周雪梅拿到4000元獎金,這是齊漠祥向朋友拉來的讚助。她一回家就交給了母親。

這一周,周雪梅除了要120元生活費、200元課本費,還要了160元買兩條褲子。褲子只被批準了一條,她似乎是生氣,或是難過,黑著臉站在院子裡,父親在背後默默看她,母雞在腳邊踱來踱去。

回城汽車拐過村口時,我看見母親站著目送,坐在車裡的周雪梅並不回頭。她後來說看到母親了,她怕眼光交錯時又要流淚。過去許多個回城的下午,她都抓著錢,坐在車上默默哭泣,她想維持體面,也知道父親母親多不容易。

回到船城,我陪她去逛街。運動休閑品牌都開到了這兒,滿街的服飾小店傳遞著青年們的時尚。

周雪梅看起來很愉悅,她走了一大圈,試了一撥又一撥,最終挑中了一條窄腳褲和青花瓷花紋的鞋子。她抱著它們,滿足地回到訓練場。仍惦記著家人,“將來我要讓他們過上好生活。”

她母親對我說,只希望女兒走出他們的命運。她也從不看女兒的比賽,怕心疼。女兒總是打電話訴說痛苦,她安慰說,太累就別勉強了。聽到這,女兒就會決然說,我要堅持。

第一次見到周雪梅時,她正在宿舍寫拳擊筆記,另一個本子貼滿體育明星的勵志故事。她喜歡張喜燕(中國第一位女拳王),但覺得職業拳擊太刺激。有時想走奧運路線,也是漫漫長路。齊哥的比賽後,她覺得一切都變了,齊哥沉默寡言,世事冷酷無情。她對未來憂心忡忡,也不敢投入——要是落得一身傷殘,爸媽怎麽辦?

她經常幻想。自從拍了紀錄片後,幻想得最多的是當演員。當她看到紀錄片時,發現自己的段落幾乎都被刪掉,又看到師兄繆雲飛放棄拳擊,睡在成都亂糟糟的工地上,不免失落起來。

繆雲飛也被叫來看片子了。他抱著齊漠祥大哭,並不自憐,只是回憶復甦,原來有過那麽美好的時光。他懷念被齊哥喚醒的清晨,繞安靜的船城長跑一圈,感覺世界屬於自己。

但他害怕電影公映。那記錄了母親在田地裡拒絕他的鏡頭。他理解母親,“農村談什麽理想呢”,他解釋說,母親也有他人所不知的柔情,怕他傷人,更怕他被傷,念叨著就算有了錢,沒了健康又有什麽意義。

繆雲飛對現實有一種強大的接受力。他似乎不怎麽惶恐,仿佛早就洞明,生活就是這樣啊。我在西昌見到他時,他獨自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隨時等待老闆的指令。他是一名助手,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有時,他會去看望兄弟何宗禮,他仍朝著奧運之路奮鬥呢。

何宗禮總是緊張,這導致他成績平平。我和繆雲飛一塊去看他時,他訓練了一整天,滿身是汗,還要連夜趕往成都去實戰。坐在體育館台階上,他們淡淡講些往事。偶像拳擊手米蓋爾·庫托被打敗了,自己依然熱愛他;母親還像過去那樣擔心,總在電話裡問受傷了麽,他也掌握了一套轉移話題的唐塞說辭。他不怕受傷,卻前所未有地,害怕失敗。他放棄過,在家鄉呆了一些日子,最後去找齊漠祥,齊鼓勵他不要放棄。他忍不住想,這是漫長而封閉的路線,如若失敗,還能適應社會嗎?過去是那麽熱愛拳擊,一上場便幻想米蓋爾附體,現在他只在乎成敗。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想練,還是自我逼迫的結果……他想不了那麽多。他將最後通牒推延到下一場全國比賽,那時他將決定去留。

夜晚很快來臨了。老人們湧進體育館,扭起舞蹈,熱鬧的歌聲飄蕩開來。是時候告別了。他匆匆起身,轉眼消失在夜幕中。

中國人物類媒體的長官者

提供有格調、有智力的人物讀本

記錄我們的命運·為歷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340期

文 / 本刊記者 林珊珊 發自四川涼山

實習生周思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編輯 / 鄭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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