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書店裡的流浪者，心裡裝著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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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貞觀」多次看到有關西安書店的文章，我也常逛書店，還是嘉匯漢唐書城的十年會員，因此對西安的書店有些不一樣的個人感觸。

嘉匯漢唐書城。圖 | 網絡

其中有一個邊緣群體，長期駐守於各大書店，或許不少人曾注意過，只不過在書香彌漫的環境，這些人看起來並不雅觀，所以過眼即忘了。而在我眼裡，這是一群帶著神秘氣息的世外神人。

話得從2012年12月21日講起，那天正好是禮拜五，我已經孤身西漂第四個年頭了，傳言這天是世界末日，捱到六點下班，一切尚安然無恙，但我也保不準剩下幾個鐘頭會不會災難突降。為了盡快打發掉，我溜達到漢唐書城，想著即便末日來臨，葬身書山未嘗不是一個滿足的結果。

書城像一杯剛沏好的茶，清香嫋嫋，顧客像一片片茶葉在書架間緩緩遊移，我來到三樓文學區，打算讀幾頁村上春樹，那時我正對這位日本作家癡癡如醉。

正在挑書，一股酸腐的氣味飄蕩而來，我順眼一瞥，書架盡頭的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虯髯茂盛，酷似薩達姆剛被捕時的形象。

雖然時值初冬，但老頭隻穿了薄薄的一身海軍呢中山裝，我一邊翻書一邊乜斜著眼觀察，他的衣袖、領口、筆袋上面布滿了汙漬，發叢像河岸上堆積的水草，估計就是那股味道的發源地。老頭靠在牆角，席地而坐，歪著頭正專注地看著懷裡的一本書，左腿估計是為了防止麻木，直直地伸著，擋住了過道。

我一時興起，想探究這個不同尋常的顧客在看什麽書——我有個臭毛病，我總喜歡以讀物來判斷其人。

換了幾個角度，我都沒法看清他手上書的封面，又故意彎腰探頭到他身旁的書架，頓時一股嗆人的臭味竄入鼻孔，我禁不住“噗——”地悶叫了一聲。

老頭應聲換了條腿伸直，翻動書頁，我一眼瞅見了書名，是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之星空暗流》。

那時候科幻小說還是很小眾的類型文學，一個流浪者般的老人，為何蜷縮在角落，默默捧讀這部科幻界的聖經？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只是被這幅景象感動，對接下來幾小時地球是否會毀滅看得雲淡風輕了。

2

漢唐書城三樓，靠窗有一爿茶座，隻消三塊錢買瓶水，就可以靠在舒適的沙發上看一整天書。當年我在職場處處碰壁，覺得人生充滿了挫敗感，就常常周末躲來這裡，拿起一本小說，一頭鑽進虛幻的世界裡。

緊鄰茶座，是幾排網絡文學書架，很多不同年齡的讀者聚在過道，追看動輒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雖然人多，但大家都懂得規矩，保持安靜盡量不影響他人。

有一次我看書正酣，耳邊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閱讀聲，由遠及近，語速飛快，讀到暢快處，還帶著陶醉的笑聲，我抬頭望去，一位個子高高的小夥，一手持著《鬥破蒼穹》，一手伸進後背衣服裡撓癢癢，同時飛速地在過道間穿梭，邊走邊讀，如癡如醉。

我瞬間記起了前不久遇見的“科幻薩達姆”，因為小夥也是一副落魄邋遢模樣，上衣的背部有好幾處磨破的洞，腳上趿拉著肮髒不堪的板鞋，經過我身邊時，飄出令人掩鼻的味道。小夥身懷絕技，可以在飛速行走中目不離書，並且靈巧繞過地上各處的伸腿。

小夥特立獨行的狀態，讓人懷疑他精神是否不太“正常”，和那位讀《銀河帝國》的流浪老人一樣，他們與書城裡文質彬彬的顧客相比，明顯屬於異類。

有讀者也注意到了小夥，不過保持著讀書人的文明，好奇地瞄上一眼，繼續看書。一位眼鏡大叔似乎不堪其擾，皺著眉頭輕聲斥責：年輕人，不要影響他人。可是小夥八風吹不動，依舊沉浸在撓癢癢和玄幻故事裡面。

店員似乎見怪不怪，對這位舉止反常的顧客熟視無睹，看來他是這裡的常客。小夥邊走邊讀了整整一個下午《鬥破蒼穹》，那古怪的笑聲也在我耳邊久久繚繞，都沒察覺什麽時候消失的。

這天我心情抑鬱，在書城呆了很久，下午出去吃了頓飯，又回到茶座繼續看書，一直到晚上九點打烊，才伸個懶腰站起來。

準備離開時，眼前一幕驚呆了我。

大概有五六位乞丐一樣的讀者，從各個角落鑽了出來，步履蹣跚神態渙散地匯流進人群。你能從不修邊幅、落魄天涯的樣子一眼辨認出他們，似乎這是一個終日潛伏於此的神秘組織。這些人裡，除過鬥破蒼穹的小夥，我還發現了“科幻薩達姆”。

3

此後我每次來書城，總會特別留意這些特殊的顧客，時間久了，還發現了一些神人。

一位大約三十來歲的男人，戴著厚厚的酒瓶底眼鏡，穿著黢黑的白襯衣，常常獨自坐在古典文學區的牆角算卦。我見過他輕輕一撒手，兩枚銅錢咣當落在身邊，他瞅一眼，再翻開腿上的《周易研究》，逐字逐行查閱著什麽。

還見過一位老人拿著一本《鬼谷子》，坐在地上給身邊兩個年輕人講道法謀略，滔滔不絕，引起一些顧客的反感，提醒他公眾閱讀場所，應當保持安靜。

但老者似乎誤解了意思，以為對自己講述的內容有異議，就高聲自顧辯解，對方發覺和他講理無益，就遠遠躲開了。

還見過一個瘦瘦的男孩，二十出頭，跪在宗教讀物區，手持佛經在閉眼誦讀。

另外，在距離漢唐書城兩站路的省圖書館，我又碰見過兩次“鬥破蒼穹哥”，他依然一邊箭步如飛地閱讀玄幻，一邊發出令人打冷顫的笑聲。

……

在鍾樓書店、曲江書城，我都遇見過這類群體，他們共同的特徵是，外形邋遢、舉止怪異，看的書籍範圍在仙俠玄幻、宗教哲學一類，乍眼看去不明覺厲，頗以為都是些深藏不露的大神。但我總結，這些書籍都帶有不同程度避世的特徵。

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麽各個書店會長期駐守這麽一批特殊顧客。

4

“流浪大師”沈巍火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聯想到那些書店神人：都是一幅落拓天涯的流浪者形象，都在看著不明覺厲的書籍。我想，要是搶先一步，或許能在西安的書店裡首先發掘出“流浪大師”。

“流浪大師”沈巍。圖 | 網絡

無論對這些“大師”、 “神人”應該是褒是貶，畢竟人家沒影響到誰，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白岩松評說沈巍“有錢難買喜歡”，倒是一種很豁達的態度。

只是，這些年過去了，書店的神人們仍然在一本本奇書裡徜徉，對窗外的季節更替物候變遷無動於衷，始終不曾離去。

今年四五月份，漢唐書城進行了改頭換面的裝修，作為老顧客，我迫不及待地去參觀了一番。這裡也跟隨潮流，做成了網紅模樣，高端大氣上檔次，適合拍照。可是讀取書籍，卻沒了以往的便捷，尤其原先的茶座，改成了價格昂貴的吧台，沙發撤掉了，換上格調精致的桌凳，卻不再適合窩一整天看書了。

神人們也許不適應新的環境，蹤跡全無。光影斑斕裡，我特意尋覓一圈，他們不知遁向了何方。離開前，我順便上四樓看了看，在角落一排靠牆椅子上，終於發現了熟悉的身影——愈加蒼老的“科幻薩達姆”正倚在一片暗影裡酣然大睡。

作者：七焱

西安閑人

版式設計：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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