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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中唯一有遠見的人,竟然是這個寡婦

文:夕又(讀史專欄作者)

《紅樓夢》的作者,對“薄命司”中女子的論斷,多數帶著悲憫與寬容:謀害過人命的鳳姐,作者可憐她“哭向金陵事更哀”,又感慨她“生前心已碎”“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涉嫌和公公偷情的秦可卿,作者為她開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唯有一人,讀者對她的判詞似有爭議,導致大家對她這個人也充滿爭議。

她,就是李紈。

作者說李紈“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似乎她最後會成為人們的笑柄。又說她“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仿佛她做過不積陰鷙的事情。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李紈,字宮裁,是賈母的長孫媳婦,是榮國府家主的嫡長子媳婦。

她亦出生在詩禮仕宦之族,嫁給國公府長孫,算得上門當戶對。賈珠是賈府中少有的愛讀書的一個,十四歲即進學,中了秀才,可惜不到二十歲就一病死了。

不到二十歲,正是一個女子最燦爛的年齡,看看大觀園中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女,何等的花團錦簇、活潑熱鬧。

可是,作為寡婦的李紈,卻只能獨守清淨與孤獨,尤其在長輩面前,她不能像鳳姐那樣玩笑,也不能像小姑們那樣撒嬌。

劉姥姥在大觀園吃飯時,惹的眾人大笑不止,除了鳳姐和鴛鴦是忍著之外,只有三個人沒笑,一是迎春,她是出名的二木頭,反應遲鈍;一是寶釵,她一直冷靜自矜,喜怒不形於色;還有一個就是李紈,她是囿於禮教而不能笑,作為寡婦,在兩層婆婆面前,所有的熱鬧,她都只能冷眼旁觀。

作為詩禮大家的女孩,李紈在娘家的時候一定也是被父母心頭肉、掌上珠般的呵護著、疼愛著的,讀書、識字、習禮,學習針黹女紅,和姐妹們歡笑玩樂,天真爛漫的度日。

可是,在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結束了。她被鄭而重之的送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去,開始面對無數的規矩,還有很多可能完全不同於自己家裡的生活習慣。

從此以後,太婆婆和小姑們吃飯,自己只能站著布菜、伺候,婆婆有吩咐,自己只能照做,平時除了晨昏定省請安外,還要在婆婆和太婆婆膝前承歡,陪她們解悶。

不過還好,有個疼愛自己的夫君,花前月下,自己有委屈,也可以在他的懷裡釋放,自己的想法和需求都可以盡情的向他訴說……

然而,好景不長,溫厚的丈夫忽然病倒了。李紈當初肯定也曾朝夕奉藥想要努力挽留,但,上天妒忌他們恩愛,帶走了她的夫君,隻留下繈褓中的嬰兒和一地的荒涼。

賈府還算不錯,在經濟上給予她們一些補償,每月多給一半的月錢。可是,除此之外呢?剛剛適應了新生活,她又一次被推到了無依無靠的邊緣,雖說賈府不可能拋棄她,但那種失去所愛的孤獨感,卻難有人理解。

都說女子嫁人相當於人生的第二次斷奶,在古代,這種割捨之痛尤甚,因為你婚前幾乎對婆家一無所知,婚後,所要面對的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螃蟹宴,她喝了點酒,看到平兒,想起了傷心事。丈夫去世,她不僅失去了精神依靠,連本可以成為“臂膀”的屋裡人,也走了。

是啊,她既失去了當家的機會,還要助手幹什麽。她嫁過來的時候,應該也如鳳姐一樣帶了許多丫頭和家人來,可是丈夫一去,她的小家竟如散了一般,只剩下孤兒寡母和幾個丫鬟。

她的痛,有誰能懂呢。看到她落淚,眾人竟說“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吧。”她的失落,那些少女們不可能體會,更無從安慰。大家看到她傷感,竟都是逃也似得散了。

寶玉挨打的時候,王夫人提到賈珠,李紈瞬間放聲大哭。那一刻,她終於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和不公,都化作淚水噴薄而出。作為寡婦,她本應無欲無求、不悲不喜,可是那個給了她短暫歡愉和一生悲涼的名字啊,實在是心中不能碰觸的痛。

鏡裡恩情,夢裡功名,青春正好,卻韶華老去。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獨擁錦被,眠思夢想,可那些溫存卻再也回不來了,那些應有的地位和重視也回不來了。

因為成了寡婦,本屬於她的管家之職被剝奪了,這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她的兒子是榮國府當時唯一的正派嫡孫,卻一樣被邊緣化,就難免讓人心寒。

全書中,除了鳳姐生日湊份子,賈母說她“寡婦失業”的可憐之外,都沒見其他人對她多些恤憫。前八十回中,親婆婆王夫人竟沒有單獨和她對話過,也從未問過孫子賈蘭的情況。

十幾歲的賈寶玉吃了酒回家,脫去外衣就滾進母親懷裡,王夫人以手撫摸、百般疼愛。

可是,李紈的兒子賈蘭,這個和寶玉一樣身份高貴、府裡年齡最小的男丁,一個從小失去父愛的小孩,竟然從沒見王夫人這個祖母,對他有過什麽親昵之舉。

作為母親,這些看在李紈的眼裡,一定疼在心裡。她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社會地位和官職並不比賈府低,她由一個嬌小姐割捨自己的原生家庭,嫁入賈府,是為了尋求人生的幸福,沒想到不到二十歲,即被判了終身孤獨之刑。

為了和夫君的恩情,為了兒子,她放棄繁華甘願守節,可兒子卻被無視、被邊緣化,她該作何感想?!

為詩社的事去找鳳姐那裡,讓大家看到了她的口才,原來她平時少言寡語都是囿於身份的自矜,並非才乾不濟。

不過,這件事也給了很多看客詬病她的機會,說她不僅牙尖嘴利,而且小氣貪財,理由是:幾次詩社聚會,不是湘雲、探春、黛玉等做東,就是她叫人湊份子,鳳姐給的錢,可能是被她私吞了!

可是,鳳姐許諾那五十兩銀子,有沒有送來,書中並沒有明說。後面,李紈要大家湊份子,亦沒有人提出異議,沒有人提醒還有“公款”。既然本身就是“懸案”,又何來私吞之說。

還有人說當時鳳姐說的那一大段話,說明,李紈在賈府不僅有高工資,還有私產,可以自己收租子,年終亦能在官中分紅。一年幾百兩銀子的收入,卻連詩社這點錢都不肯出下,足見其小氣。

然而,高收入有什麽錯?按賈府規矩,那都是她應得的。不肯自己掏錢陪小姑子們玩,又有什麽錯,連湊份子賈母都不肯讓她出錢,別人再眼紅心熱,都不是遷怒她的理由。

因是寡婦,從小又受到正統教育,對於賈府內部的爭鬥,李紈一直都是冷眼旁觀的,從不參與。就算和探春一起管家,她也是起輔助作用,自己基本不出頭,她早已看透了賈府的人心薄涼。

她沒有鳳姐那樣的機會撈外快,但可以精打細算的過日子。

寶玉不喜讀書,整天在內帷廝混;賈環也經常裝病請假,逃避上學,嫡母王夫人一個不捨得管,一個不願意管,任由他們胡鬧。

李紈看透了王夫人不善教育,所以一直把賈蘭留在身邊,書香門第的她,親自教導賈蘭並監督他學習。

有次寶玉在屋裡瞌睡,襲人讓他出去走走,結果正看見賈蘭拿著一張弓在追兩隻小鹿,並說“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

李紈出生於文士家庭,熟讀《列女傳》《賢媛集》等書,對武力軍功之事未必熟悉,但她知道賈府之富貴,正是依靠祖先的顯赫戰功,且賈府的世襲職位也是武屬,所以,她不僅重視對賈蘭文才、人格的培養,對於武事,竟也沒有放鬆。

在賈府一片蠅營狗苟、明爭暗鬥之中,李紈不爭不搶,低調內斂,努力嚴格的培養兒子。所以說她小氣也罷,說她貪財也好,都沒有關係,那都是她在一個渾濁的世界裡的自保。

賈府的其他人幾乎都只顧眼前的享樂,很少有人對未來有長久的打算。

賈赦以為自己這樣人家“只要做得官時,就跑步了一個官的”,賈政嫌棄寶玉不喜讀書,卻也從未給他找個好老師,賈珍、賈璉等只知道喝酒享樂。

李紈,作為嫡長媳,看似是被鳳姐搶了風頭,她不問世事,全力培養兒子才是真正的遠見。

就算李紈在賈府落敗之後沒有周濟眾人,那也算不得罪過。倘若賈府被抄家,李紈母子能幸免的唯一理由應該是她守節多年,是貞潔烈婦,在那個時代是屬於受人尊敬的一類。

而就算她能被赦免,能帶出來的錢財應該也不會很多。

賈珍為賈蓉捐官,找了熟人,還要一千二百兩銀子,太監們來打秋風開口也是一千多兩,那辦案子的衙門可不是劉姥姥家,一年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李紈能帶出來的錢財,估計根本就杯水車薪,就算她想救,大概也只能聽見個水花的響聲。

何況,她不救,原本也無可厚非。默默無聞隱忍多年,她們母子被冷落、被輕視,大概早就對賈府沒什麽感情了,冷漠,不是抄家之後才有的。

賈府的人窮奢極欲、揮霍享樂的時候誰想過她們母子,賈璉、賈珍等人鬥雞走馬、驕縱淫逸的時候,又何嘗想過日後,自作孽,卻怪孤兒寡母不伸援手?!

抄檢大觀園以後,王夫人不僅處置了寶玉屋裡很多人,連賈蘭的奶媽也攆走了。原因只是“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大喜歡她”,相比寶玉那個常常罵街挑事的奶媽,相比迎春那個偷盜爛賭的奶媽,這個罪名簡直有點“莫須有”的意思。

問題是,她這麽武斷的下令攆人,考慮過李紈的感受嗎,問過李紈的意見嗎?

作為李紈的親婆婆,賈蘭的親祖母,榮國府的當家主母,王夫人對於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可曾有過一點賈母對寶玉那般的關愛呵護。

自己無情,又要求別人有意,豈非可笑!

作者對《紅樓夢》全書的定義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李紈和賈蘭的富貴不能長久,皆因逃不過這個宿命,作者想說的也不過是:榮華富貴皆是過眼雲煙,古來的王侯將相,“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逃不開賈府的末世悲劇,但李紈在盛世中不沉迷、不同流合汙,被冷落不自棄,才是正確的人生態度。

至於她重視錢財,待人冷淡,只能說明她不是聖人,只是普通人而已。沒有經歷過她的寂寞和失落,賈府其他人和我們這些看客,亦沒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指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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