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易到生死倒計時

一家明星創業公司如何淪為資本玩物?

文 |張嫣 楊林

編輯|高揚

圖片來源 |東方IC

三月末的一天晚上,孫仕海想要從北京望京的博泰大廈離開,卻被情緒激動的員工堵了回去。不久前,他被韜蘊資本集團有限公司派遣至易到用車主持日常工作。後者是全球最早創立的網約車平台之一並名噪一時,但眼下它正處在生死邊緣。兩年前私募股權投資基金韜蘊資本接手易到,並主導了它的運營和管理。能夠收拾爛攤子的人大都心志堅定,但面對烏壓壓的人群,孫仕海手足無措。他不停整理著自己的背包帶,面露不安。

事實上,孫剛剛與面前大約50名易到的中層管理者結束一場近6小時漫長艱難的會談。但顯然對方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且不願讓他就這樣輕易脫身。這些員工來自易到布局於全國的分公司,他們的名字被寫進了公司的裁員名單,或者已經半年未能領到工資。

讓他們更為擔心的是公司的前途。孫仕海不久前分別給他們每一個人打過電話,很多人在掛上電話之後,就開始查看去往北京的機票。此前,員工們並不認識孫仕海。“我是易到的負責人。以前的幾個部門合成了一個,我以後負責市場、運營、政府關係。”在這通電話裡,孫如是介紹自己。

這通電話短則兩三分鐘,長也不過七八分鐘。孫仕海並沒有提及自己在易到的具體職位,也沒有明確自己的匯報上下級,“就像是一個突然出現的人”。一位參加了那次會談的易到中層員工告訴36氪。

在電話裡,孫仕海主要傳達了兩個意思:第一,他不會為之前的欠薪買單,“去找人力談”;第二,如果還想留在易到,“就要給公司賺錢”。孫強調,要讓留下來的員工分別給他發郵件,詳細寫出自己的城市要通過什麽辦法賺錢。“如果賺到錢了,薪資就按照之前的開;賺不著就再說了。如果我不同意,他讓人力再和我談。”上述員工對36氪說,他無法理解公司會讓員工自己想辦法賺錢,而不是高層制定統一有效的解決途徑。他覺得這位新管理者對未來公司的發展走向並沒有自己的思考和認知。

“擅長養牛”,這是很多易到員工對孫仕海過去經歷的所有認知。隨後一些易到員工從韜蘊資本內部得知,孫是其前農業項目的負責人。在上述談話中,員工們覺得這位新負責人並不懂業務。孫的言論讓在場的很多人感到詫異:當前易到運營的100個城市裡,大約60個城市擁有平台證,但孫堅持,如果不賺錢可以關掉這個城市的業務。“平台證已經是目前易到最值錢的財產了,此前為了拿證公司是付出了很多代價的,現在說放棄就放棄了?”此外,“這個人好像完全做不了主。”幾乎在員工拋出每一個問題之後,孫仕海都要離開會議室去打一個電話。

“既然他自己沒有決策權,也不懂易到,為什麽派他來接管這家公司?”員工前來北京討要說法,最想見到的人其實是溫曉東。

信用透支

溫曉東是韜蘊資本的董事長,也是易到目前的實際掌控者。他直到談話最後才出現並快速離開。面對員工圍堵和質問,溫當時未給出明確的答覆。

但易到正在透支自己最後的信用,尤其是對於司機。從2016年開始,易到便不斷傳出司機無法提現的醜聞。相比較滴滴,易到的提款次數少,周期也更長。只有每周五能提現,也只能提取20天之前的收入。在今年春節後搬到位於北京望京的博泰大廈之前,易到的辦公舊址每天都有司機上門討要欠款,這種情況已持續3年時間。甚至發生過上千名司機圍堵易到總部的事件。今年2月22日是易到承諾提現的新日期,但在這一天,它再次失約。

在2016年韜蘊接手之後,易到的提現一度恢復正常。但在2018年下半年,情況開始變的嚴峻。“8、9月份的時候就已經有時出現無法提現的情況,10月份之後越來越密集。隨後一拖再拖,司機也經常來找我們索要。”該公司一位南方某區域的負責人告訴36氪,在去年下半年,安撫司機也成為了他的工作之一。“鬧到後來,相關部門甚至會把易到區域負責人帶走,實施控制。”他說。

戲劇性的一幕是,易到規定的司機提現時間是每周五的下午2點至4點,但直到當天下午1點50分之前,區域負責人,包括總部的運營人員也都不清楚當天是否能提現。“這時候如果韜蘊把錢打過來了,APP的運營就會編輯通告推送給司機說可以體現。如果沒有錢,或者司機手慢提現申請晚了,APP就會顯示‘餘額不足’。”易到一位離職員工告訴36,那段期間,司機們每到周五下午2點,就不再拉活,而是把車停在路邊盯著手機,準備“拚手速”。

“3個月之後再拖3個月。”是易到對司機的策略,令員工擔憂的是:如今這個策略開始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不久前溫曉東在一次採訪時承認,“易到裁掉了80%的員工。”他們給出的方案是,為被裁撤的員工提供N+1的賠償方案,被拖欠的薪水也會和補償一起發放,不過因為資金問題,員工們要等到今年6月才有可能會拿到這些錢。

4月10日,原本被承諾將拿到3月工資的易到在職員工告訴36氪:“並沒有如約拿到工資。”僅剩不足百人的產研、技術、運營團隊依然在繼續工作,司機提現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壓力、拖欠近400名員工工資、80%的裁員,易到幾乎停擺。

但一些員工也承認,溫曉東在2017年時的確拿出了真金白銀解決易到司機提現的問題。在從樂視收購易到後,韜蘊資本接下23億元債務,並提供6-7億元的現金用於司機提現。

“溫曉東可能再也不想往易到搭錢了。”當大規模無法提現再次發生時,很多員工猜測,“易到並不是沒錢了,而是韜蘊不肯給。”

命運多舛

易到曾經輝煌過。作為最早的網約車平台,2010年成立的易到雖然與滴滴、Uber有相當大的差距,但由於“雙選”模式——司機可以挑選乘客,最早打出“專車”概念,它曾經有不少忠實的用戶。在創始人周航手中,它也一度是資本的寵兒。

2015年10月,聲名鵲起的樂視以7億美元收購易到70%的股份,賈躍亭成為控股股東。當時有人將樂視的入股譽為“互聯網逆轉神話”,在樂視入股前一個月,易到的訂單量只有2萬,相當於同時期滴滴日訂單的350分之一。而隨著樂視資金的注入,開始大打價格戰的易到祭出了“高充返”,“充多少送多少”的大力補貼讓易到單量迅速提升,充返活動最瘋狂的2016年夏季,易到曾經達到過日單百萬。

2017年,樂視深陷危機,它將易到抵債於韜蘊資本。由於投資了多處樂視系資產而面臨巨虧,無奈下溫曉東選擇了接盤。兩易其手後成為燙手山芋的易到早已經風光不再。

但易到曾經看到轉機。2018年中,溫曉東引入了原百度CEO鞏振兵團隊。在內部員工看來,易到甚至一度好轉。36氪了解到,溫曉東曾經許諾過絕對的放權,以及相當的資金和資源扶持,才打動了原百度外賣CEO鞏振兵決定加入。

起初鞏振兵和韜蘊資本確實有過一段短暫的“蜜月期”。鞏剛入主的時候,溫曉東也經常出現在易到辦公室裡,還來參加過幾次管理會議。作為原百度外賣的CEO、前“地推鐵軍”的負責人,鞏帶來了新的團隊,也快速有了動作:減少支出、提升收入、全國招募代理商開展聯營模式以擴大單量。

鞏振兵正式入職第二天,就下命令砍掉了不必要的補貼。隨後,在滴滴以及其他網約車平台開始提升抽擁比例的同時,易到也逐漸將10%左右的抽擁提升至20%。

鞏的策略是,對外通過充返和補貼來吸引新用戶,挽回司機,對內則進一步控制成本。例如從7月起取消了每人每月500元的易到平台計程車券補貼,改為夜班用車和公出用車申請制度,並且限制使用時間和使用次數。

此外,易到還開始了聯營模式,在全國各地招募代理商,對他們的要求主要是有自己的車隊。在各個城市裡,之前的債務仍然由易到承擔;代理商負責運營,增值部分與易到進行分成,易到進行平台運營和支持。

彼時的易到借助這個模式在一些三四線城市重新開拓了市場。在增速最快的邯鄲,一周裡就完成了從日零單到千單的增速。數個城市短期內都有超過5%,甚至10%左右的佔有率的提升。

很多老員工開始覺得,易到又要走上正軌了。“我們看到了一些希望。終於有人乾活了,員工的積極性也調動起來。”

好景不長。2018年8月開始,易到的車主又再一次無法提現。鞏振兵的團隊開始被迫花大量的時間安撫司機。十一之後,就開始陸續有司機找上門來。一開始,還能給來登記的司機進行一部分提現;但到了11、12月,來登記也無法提現。最激烈的時候有1000人來圍堵公司。對於網約車平台,運力是根本,無法提現這塊巨石迅速壓垮了本來向好的苗頭。

但不少中層負責人都在疑惑:為什麽會提不出錢?中信銀行的戰略投資與高充返帶來的現金流都去了哪兒?

在2018年4月——也就是大約僅4個月之前,中信銀行正式宣布通過旗下子公司信銀投資完成對易到的股權投資,中信銀行持有易到18.18%的股權,且完成了相應的工商變更。這筆錢最終去了哪裡,這是很多底層員工至今沒有解決的困惑。

為了緩解現金流,明知高充返是一劑“毒藥”易到也不得已而為之。在2018年下半年,易到又開啟了新一輪的高充返,返款比例高達60%。“少的時候一周有一兩百萬元的進账,多的時候有一兩千萬。有員工算了個账,“運營成本大概一年不會超過2億元。”

因為司機提現的事情,鞏振兵對易到的財務負責人發過脾氣,“但並沒有什麽用。”在2018年底,有接近該公司高層的人稱,鞏振兵拿出自己1千萬元左右的積蓄墊付了司機的提現費用,短暫地緩解了矛盾。

但內部的壓力卻日趨激烈。11月中旬,易到政府事務前副總裁呂藝炮轟鞏振兵:“欺凌員工,自己被逼向其磕了7個頭。”一條呂向鞏磕頭的視頻也在網上流傳。易到聲明則表示:視頻為有預謀拍攝。此事發生的3個多月後,鞏振兵提出了離職。

如今在一些內部人看來,溫曉東與鞏振兵,一個是投資人,一個是管理者,坐在不同的板凳上決定了他們從來都沒有統一過戰線。

“鞏振兵看起來是CEO,他就像是在車裡握方向盤的那個人,但刹車、油門都不由他掌控。”早在去年,就有多名易到員工向36氪強調,公司的實際控制者依舊時溫曉東和韜蘊資本的人,“基本掌控了HR、財務、運營以及法務等重要的職權部門,鞏振兵更像是一個職業經理人,目前主管市場業務線”。

按照一些內部人士的說法,韜蘊資本對百度外賣來的人“從未信任過”。“司機能不能按時提現、公司財務的實際狀況到底有多糟糕,以及高管人事的變動,這些比較重要的事情,兩方都是互不通氣的”,一名知情人士稱,“一般由集團決定的事情,鞏振兵的團隊通常都是最後才知道”。

在2019年初鞏振兵離開後,被溫曉東推上前台的韜蘊“老人”孫仕海並沒有緩解緊張的氣氛。大刀闊斧的裁員、激烈卻被質疑的改革、拖欠數月工資,讓本就岌岌可危的易到更加飄搖。

溫曉東越來越少地出現在易到,這一情況早有苗頭。在前任CEO鞏振兵在任的後期,曾經天天在易到辦公室的溫曉東已經不怎麽出現,易到中層與母公司之間的聯繫好像也斷了線。“我們要了解內部發生了什麽,都是通過新聞報導,或者是易到的司機告訴我們,甚至是通過溫曉東的朋友圈。”一位易到的中層領導自嘲,“明白了什麽叫‘推特治國’。”

拋售計劃

事實上,鞏振兵在內部面臨巨大壓力的時候,溫曉東正馬不停蹄地拜訪投資人。盡快解決現金問題、把易到出手,是他的訴求。2017年,韜蘊資本接手後,滴滴、美團、攜程乃至阿里都曾先後傳出過要收購易到。

一名滴滴內部人士稱,易到確實來談過收購。當時滴滴糾結的點在於,易到沒有自己的車輛,隻做平台模式,比較值錢的只剩下數據、運力和牌照,不過這些對滴滴來說都不是稀缺資源,而且雙方就易到的估值最終也沒有談攏。

易到自己不做重資產,這是很多潛在買方共同的顧慮。去年12月,易到曾嘗試過在濟南投入1000輛自營網約新能源車,並同步啟動公共充電樁建設方案,不過那次嘗試很快就沒有下文。

2018年4月中信銀行入股後,溫曉東對易到的拋售計劃則更為密集,甚至顯得有些瘋狂。6月份與順豐(順豐王衛被拍到造訪過易到的辦公室),8月份與赫美、年底與恆大,易到和這些公司持續“傳出”緋聞,中間幾無間隔。此外,根據36氪了解,溫曉東還曾去過長春與一汽交流,和其他幾個車企也有交流。作為被迫接手易到的投資人,從樂視手裡接手後,賣掉易到是韜蘊的規劃。

最接近完成交易的一次是8月,收購方是上市公司赫美集團。8月9日,赫美集團發布公告稱與相關方面自然人王菲、北京中泰創盈企業管理有限公司簽署了《合作意向協議》,將購買易到相應股權。

根據公開信息,王菲與韜蘊資本集團為一致行動人。持有易到33.82%的股份,二股東、韜蘊資本的關聯公司上海哲蘊商務谘詢合夥企業(有限合夥)持有28%的股權。中泰創盈則有20%的股份,另外18.18%的股份則歸屬鷹潭市信銀風華投資有限合夥企業,即是此前中信銀行完成的股權投資。

這背後似乎還有其他交易。公告發布的3個月前的5月14日,雙方簽署了《戰略投資合作框架協議》,韜蘊資本表示三個月內以包括但不限於大宗交易、二級市場購買、協議受讓等方式收購赫美集團不低於5%的股份。6月,赫美集團股價腰斬,其大股東漢橋機器廠質押幾近爆倉,韜蘊資本在這時開始接盤,購買了赫美集團近5%的股份。受這一利好刺激,赫美集團的股價在那一時期得到了支撐。如果赫美順利完成收購易到,後者將被注入上市公司,但最終交易未果。

赫美之後,恆大成為了溫曉東的目標。“在那一時期,他朋友圈裡主要發兩個事情:一是罵賈躍亭,一是誇恆大。”一位接近溫的的人士如是說。2019年1月,員工看到恆大的人到訪易到北京辦公室。但同樣沒了下文。

溫曉東緊鑼密鼓地籌劃賣掉易到的背後,是身陷泥淖的韜蘊資本。該公司和溫本人都已聲名狼藉。2018年9月開始,韜蘊資本涉及多筆參與上市公司定增失敗帶來的違約兌付,被合作方申請凍結巨額資產,還在P2P平台懶財網背負8億元債務。由於韜蘊資本未履行給付23億債權,溫曉東甚至被登上了“老賴”名單,被限制消費。

1月21日,溫曉東在朋友圈的一份《關於向全社會公開出讓易到股權的聲明》再次讓疲弱的易到被暴露在公眾面前。在這份聲明裡,他說:“實際上,韜蘊資本在接手易到不到兩年時間解決了近60億債務問題。”並且“願意以低於從樂視及賈躍亭先生處的獲取成本,全部或部分轉讓易到股權”,甚至“願意以一半的價格出讓易到股份”。

即使是如今這個局面,還留在易到的員工還保持著一絲樂觀。“易到還是應該能賣得出去的,它是有價值的。”該公司內部員工說。

在滴滴逐漸強大到難以挑戰後,原本沒有給易到、首汽等平台留下太多市場機會。但由於滴滴後來負面頻出,以及政策管控等原因,滴滴平台上運力有所流失,用戶也湧向了其他平台,易到也活了下來。

作為最早的網約車平台,易到有60余個牌照,數千萬注冊用戶、數百萬注冊司機。“牌照是值錢的,數據是值錢的。”一位內部人士分析,“任何一個企業想進入這個市場,沒有這些它都要從零做起。買下易到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但其負債黑洞和混亂管理可能會令所有投資者卻步。2017年6月,韜蘊資本從樂視及賈躍亭處接手易到股份的前提時,賈躍亭曾承諾易到整體負債不超過23億元,但在後續的盡調中,韜蘊資本發現易到的債務規模遠大於23億元,接近50億元。根據溫曉東聲明裡的數字,截至去年12月,易到還有34.44億元負債,用戶餘額有5.92億元,淨資產為-21.25億元。但目前來看,算上拖欠數百位員工的工資與賠償費,再加上運營的費用,以及一些未能詳盡的數據,易到的負債或許遠超過這一規模。

溫曉東最近堅稱易到的網約車平台價值150億元,易到當前的局面並非韜蘊之罪,作為大股東的後者是前者“無辜的繼父”。他還提醒外界,年初“韜蘊資本願意以一半的價格出讓易到股權”的意思是“50億。”

但事實是,易到正在加速貶值。提不了現司機流失,沒有運力用戶流失;而沒有了前兩者資金流也就越發枯竭,員工發不出工資;裁員後,此前運轉的各個城市也將面臨丟失牌照——易到最重要的價值之一;也就更加難以尋求新的融資。一個看起來無解的死循環。

易到是近些年創業公司淪為資本玩物的經典注腳。資本逐利是合理的,這點看上去已成共識。但圍繞一家創業公司,創始人、投資方、經理人、接盤者卻展現出豐富而複雜的人格。眼下,易到實際上已經進入倒計時。而此刻,溫曉東可能仍在某位金主或者掮客的辦公室裡做最後的一搏,周航、賈躍亭、鞏振兵都已成為看客,與此無關。

(為保護採訪者,我們隱去了他們姓名)

「小敗局」欄目介紹:

這是36氪「小敗局」系列的第二篇。「小敗局」每期複盤一家失敗的公司或項目案例,希望每一篇都深入而發人深省。創業維艱,願一個故事能讓更多人找到前行之路。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