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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憧憬一個社會,每個普通人都獨特而珍貴

歐陽豔琴,“實務學堂”、流動兒童教育公益機構“科蚪”創辦人

經奴隸社會(ID: nulishehui)授權轉載,不端不裝有趣有夢,聽現實的理想主義者說自己的故事

寫在前面:這篇文章我寫得很痛苦。很像我做調查記者時,站在事件的“迷霧”之外,採訪無法突破。四年前,我辭去記者轉身教育公益,一年半前,我和夥伴們創辦了“實務學堂”。如果我們的故事,是讓成千上萬的貧困兒童重返校園,或是幫助貧困山區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學,這篇文章,應該就不會這麽難寫。

但這不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是我們和十多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努力成為“珍貴的普通人”的故事。從普通到普通,故事裡沒有點石成金的魔術。這故事還怎麽講下去呢?

高考結束,農村老家的小表妹告訴我,她所在的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沒有一個考過二本線的。

我想起十四年前,自己踩著線被重點大學錄取,成為我們大家族(包括我父系和母系親屬裡)第一個重點大學生。爸媽不顧我反對擺了酒席,姨娘們差點去縣電視台點歌賀喜。

十四年過去了,我們家族依然沒有第二個重點大學生。我小學和中學的同學裡,考上本科學校的,也都屈指可數。對農村學生來說,高考選拔就像門縫裡抽稻穗,我可能就是僅存的那幾粒沒有被擠掉的稻穀之一。

很久之後,我看到北京大學宋映泉等人的數據,他們追蹤的1866名打工子弟(這是一部分跟父母從農村到北京的孩子),不到1%考上重點大學。有60%的人,沒有讀過高中和中等職業學校,相當大的比例,初中學業也沒有完成。

REAP鄉村教育行動項目的統計,貧困地區的農村學生,63%從來沒有邁進過高中的門,更不要說大學。

有近千萬的16-18歲的孩子,已經成為了新生代農民工,構成農民工群體的 3%。這個數字,來自於國統局。

包括我們家族在內,農村社會中的絕大部分人,沒能通過教育改變階層。

2018年,我們創辦實務學堂的時候,我們希望,那60%原本不計劃繼續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孩子,在成年之前,還能以其他方式繼續學習,有更好的身心及技能準備,應對社會生存挑戰,成為珍貴的普通人。

2019年初,實務學堂年會。 奴隸社會

我的“至暗時刻”

今年5月,我遇到創辦實務學堂以來的“至暗時刻”。

Java編程的作業,布置了三周,很多學生沒完成。

魏林,Java編程的老師,曾經的程序員,英國帝國理工大學碩士,試圖和學生們找出作業沒有完成的原因。他希望學生們能做一個計劃,接下來的一周,花多長時間學習,並記錄自己的實際投入和產出。有的學生計劃了7個小時,有的是5個,更多的不到3小時。

我是這門課程的“陪讀生”。我知道學生們出現了困難,正因為如此,“五一”假期,我曾經動員同學們能在一起學習討論,解決這一難題,但除了一個已經學懂了的學生,沒人響應我。

“這樣的時間投入是可以接受的嗎?”我問魏林。

“當然是不可接受的。”魏林說。

在微信群裡,另一位老師陳一帥,也向我倒苦水。他在北京交通大學做碩導‍‍、副教授,志願做實務學堂的編程老師。他計劃1800小時,學生可以學會Web前端編程,去做工程師。可是現在,學習進度緩慢。他教學生們學習管理時間,每天作業打卡,寫計劃、做總結,但大部分學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一些學生‍‍沉迷手機,從晚上‍‍九點玩到凌晨一點。我們希望和學生們達成約定,晚上就寢時上交手機。生活老師這時向我反饋,還有幾個同學不願意。

為什麽我的學生們不能放棄玩遊戲、刷視頻,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學習?

學生是這麽說的:“‍我已經非常努力在學習。‍‍以前‍‍我百分百的時間都是玩,現在我至少有2/3的時間在學習。‍‍白天上課的時候我都在認真努力,晚上就是休息的。只有學習,那不是成書呆子了?作業做不出來不能怪我,我本來就比別人笨。‍‍”

從學堂到家一個多小時,沮喪的情緒將我團團包圍。回到家,我一會兒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哀嚎,一會兒怒吼,半夜,自己一個人在小區跑了5公里。

“這都是一群什麽樣的學生?值不值得付出這麽多,教育這群學生?”我不停地問自己。

陳一帥老師在上Web編程課。 奴隸社會

你能接受學生不優秀嗎?

我們的學生,大部分來自農村,有的跟著父母在城市裡生活了很多年,基本上都有過留守或流動的經歷。

對學生,志願者老師們投入了很多精力和熱情,還有愛與期待,巴不得學生付出120%的努力,鍛煉自己的能力,獲得好的工作,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個學堂做得很不容易。

因為租金的壓力,學堂今年春天從北五環外搬到了六環外,距離五環也要三四十公里,每個志願者老師來學校都要換乘多種交通工具,來回至少三四個小時。

運營經費主要來自捐贈,學堂日常的設備、器材,一桌一椅,都來自熱心人的捐贈。

“孩子們都進步了。每個人開花結果的時間不一樣,有一些,要到三四十歲才開花呢,但這一段學習經歷對他們依然是重要的,是會影響他們一輩子的。”在回家的路上,心理老師鄧泊跟我說。

早在學堂創辦前,鄧老師就認識了我們的一部分學生。每學期第一天,她都給學生做團建、做測評,每周或隔周給學生上心理課,家訪、給家長和老師做講座。她了解所有學生和他們的家庭,也了解常和學生在一起的老師們。

我向她承認,我是因為害怕辜負別人的期待而焦慮、生氣。我害怕有些學生不努力、沒出息,就像有些家長害怕孩子不爭氣。所有人都想看到勵志故事啊,就像,好幾個人曾給我轉過這個故事:“用了10年,從深圳流水線廠妹做到紐約高薪程序員”。

但是,我能接受我的學生以後只是做流水線打工仔、餐廳服務生嗎?

這個學堂的使命和願景說,“培養珍貴的普通人”,如果,我們的學生,和他們的父母一樣,做裝修、超市促銷、外賣、保姆,沒有實現階層躍遷,我們的教育是失敗的嗎?

每學期第一天,鄧泊老師都給學生做團建、做測評,每周或隔周給學生上心理課。 奴隸社會

我也曾滑向谷底

我想起了自己上中學的經歷。

從初三到高二,和實務學堂學生大體同齡,感覺到自己朝著“谷底”一點點滑去。

我在一所四處是危樓的普通高中讀書,是典型的“差生”,數學考3分,化學也考3分。我現在還記得,化學老師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投給我的白眼,數學教研組長對我說:“我認為你是不會讀書的。

如果追根溯源,我早在小學就已經低於正常學業水準。

讀三年級的時候,我還沒有搞清楚“米”和“厘米”的區別,因為那時農村的生活沒人用“厘米”這個度量部門。

五年級,新來的年輕代課老師讓我為自己的遲到寫檢討書,可是,“遲到”的dao字怎麽寫,“檢討”又是哪兩個字,我都不知道,因此,整整一節課也沒有交上我的檢討書。

四年級,我有機會知道我們全班同學的學業水準。那次,我們參加鄉聯校統考,全班沒有一個人及格。用現在的話說,我們全部的學業水準,都低於標準。

我們的化學啟蒙老師、初三班主任,是剛從村小二年級調來的。每堂課,他都站在講台上,帶著我們抑揚頓挫地讀課本。我現在都記得他腦袋一上一下、勁板板地喊“跟我讀”的聲音。

實務學堂的學生,雖然出生比我晚十幾年,但受教育背景竟大體類似:來自農民(工)家庭,父母大多在初中及以下文化程度,在鄉村中小學或城市打工子弟學校讀書,是基礎教育資源匱乏的人群。

2017年,我在一所北京打工子弟學校的畢業班做過半年班主任。班上學生,如果不抄襲,沒有一個可以全科及格。心理測評,大部分孩子都有焦慮、自責等情緒。

一群來自湖南鄉村的中小學校長老師,今年5月跟我分享了他們對於教育的困惑那麽多的留守兒童,校園霸凌、家庭暴力、沉迷手機、家庭監管失效、學習積極性不高、厭學輟學……怎麽辦呢?

這些校長和老師,在中國鄉村教學二三十年,可能並沒有看到鄉村教育有多大進步,相反,還看到一系列新問題。

實務學堂的學生,雖然出生比我晚十幾年,但受教育背景大體相似,依然是基礎教育資源匱乏的人群。 奴隸社會

“搖搖晃晃的年紀”

高三第一個月結束,我突然成了全校的名人,原因是月考全年級第一。

這事對我來說,似乎不太意外,因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有爆發力,像一個充滿氣的皮球,經常勁鼓鼓的,感覺隨時都會給世界嚇一跳。

這件事也足以說明,我們學校的整體水準是很差的,一個人努力一個月,居然就可以超越所有人。

我後來經常想,我的爆發力是怎麽來的。有可能,主要是,我從來也沒有徹底覺得自己不行。我投入了很多熱情,辦刊物、做板報、給廣播站寫稿,是高中文學社的社長。整個青春期,寫作是我與世界、與自己對話的最好方式,我從中獲得了很多慰藉。我參加球類俱樂部和運動會,擺脫了病怏怏的狀態,身體也長了20公分,最不可思議的一項運動會成績,是臨時替人扔鉛球,居然得了全校第三名——那時候,我還是班上最矮最小的人。

老師也沒有完全放棄我。有老師給我預言,說,你以後可能會成為記者、作家或者社會活動家哦。我後來的確成為了調查記者,現在是社會創業者,這是我自己在高中時也沒有想到的。

找到喜歡的事情並且投入全部熱情去做,與世界保持良好的關係,能得到他人的關心、鼓勵和期待,對於15-18歲的孩子來說,可能就是最重要的事。

有一次,我和鄧泊老師說起一個學生“不靠譜”,她分析說,這就是一個乖孩子必須經過的“搖搖晃晃的時期”,搖搖晃晃一段時間,就回來了。

可能,那時的我,也是這樣的。只是,我比較幸運,搖搖晃晃幾年後,又回到了正軌。而且,在此之前,那時的老師,沒有把我趕出校門。

我們現在見到的學生,有的打過架,有的打過工,搖搖晃晃,又來學習了,想學點知識、技能,改變自己。有讓人頭疼的時候,但畢竟,正在搖晃著,努力回到正軌上來了。

有人在攀登懸崖,有人在尋找家園

實務學堂的學生現在不多,有十七個。他們的個性和愛好截然不同,各自的經歷不同,來到學堂後的狀態也不同。

有的孩子在這裡攀登懸崖,有的孩子在這裡尋找家園,有的孩子在這裡像是讀大學。

那個“不想成為書呆子”的孩子,在學堂微信公號編輯部做編輯,參與項目小組,想幫學堂招生,在師生反串活動中,他教老師彈吉他。來學堂兩個月,他說自己努力了三分之二,後面再繼續努力。

有一個孩子,從小缺少父母的陪伴,曾經差點被拋棄。他在初中和小學打過群架,初中就輟學了。在外面“遊蕩”了一年多,是一個中醫理療店老闆推薦到學堂的。在學堂,他喜歡上了籃球,四點半就起床打籃球。有一次他寫到,“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拋棄了我,籃球不會拋棄我。”

他在燈工玻璃創作課上擔任助教,很多同學覺得拉絲工藝很難,做到一半就放棄,他卻說:“作為助教,新一代‘拉絲大王’,我是不會放棄的。”

有一個孩子,曾經打架驚動了警察,在學堂學編程、學設計,幫學堂搬家、做海報。在學堂的年會上演講,主題是,“自己進步了,很開心!!!”

有個從職高轉來的孩子,他說自己來到實務學堂,像是懸崖邊突然發現了一個木樁:每個老師都很上進,同學們可以合作完成一些事情。

學生在做燈工玻璃藝術創作。 奴隸社會

我曾問過學生,實務學堂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一個孩子回答我:“學堂就像是第二個家,因為第一個家已經沒了。”他還說,學堂像是一所大學。有圖書,課還是選修的。

他從普通高轉運站來,四月份,組織同學參觀大學和企業。那時,他沒有用過郵箱,沒和企業打過交道,不知道怎麽向企業表達參觀的請求。所有同學七嘴八舌,幫助他完成了一封郵件,最後,獲得了企業的參訪同意。

在學堂,學生開始在互聯網上學習,而不僅是娛樂。我們把大部分課時變成了“自習”,學生自己在線看視頻、做練習。

這樣一來,老師的角色變了,陳一帥,大學碩導,發現自己不太需要講課,他給大家推薦了Free Code Camp,學生可以在線完成Web前端編程入門。“陪讀”的老師和學生助教的角色變得非常重要,他們需要了解學習困難,給老師反饋,幫助迭代課程。自習和協作也非常重要,不同進度、層次的學生自發地組成的小組,可以邊學邊討論。

好的學堂,像家一樣,有充分的愛、支持、信任和希望。 奴隸社會

▌“珍貴的普通人”

學堂一學期開了十多門課,包括籃球、閱讀、心理、人文、數學、科學、專業技能課等,沒有必修,都是選修的。

這是這學期做出的調整。在此前兩學期,我們一直保留了一些必修課。

讓學生做自己想做的,投入精力,獲得提高,然後,樹立信心。有了信心,才能對於熱愛的事情更加勇往直前,才會嘗試其他之前不敢嘗試的挑戰。而現在沒修的課,以後想學的時候,會自學,總是能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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