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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少年”因車禍下肢癱瘓 8年後拿下中國冬殘奧會首金

記者 /石愛華

編輯/劉汨 宋建華

▷ 陳建新登上了領獎台

兒子成了冬殘奧會冠軍,陳合雲連著幾天請客吃飯,他心裡高興,每頓飯都喝高了。

8年前陳建新因為車禍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陳合雲沒想到過會有這天,兒子本來就“叛逆”,坐上輪椅後和自己的關係更不好了。送去運動隊,就想讓他練練身體,心裡也能舒服點。

陳建新選擇輪椅冰壺也和熱愛無關,他只是覺得,這項目小眾,更容易出成績,算給自己“找個事做”。

從不能再走路的“叛逆少年”,到中國首枚冬殘奧會金牌的得主,期間的過程由一次次訓練與比賽組成,很辛苦,甚至狼狽。

回家後的慶功宴上,酒精過敏的陳建新也喝了點紅酒,他坐在輪椅上說:“我的心站起來了。”

▷ 陳建新和隊友們獲得了中國冬殘奧會的首個冠軍

“叛逆”少年

3月17日,平昌冬殘奧會冰壺決賽打到了最後,陳建新在賽道遠端幫隊友比劃著進攻線路。對手挪威隊對他“指揮杆”的位置有些異議,嘟囔了幾句。

“這老小子,不讓我擱外面。”陳建新扭頭跟隊友說,他帶著點口音,說話好像“拐了個彎”。賽後採訪的時候,陳建新也還是這口音,聊起自己的故鄉,他連著說了三遍:“延慶的,延慶的,北京延慶的。”

陳建新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延慶人,92年出生。七歲那年,父母離了婚,陳建新跟著奶奶在鄉下長大,上初中後才回到父親陳合雲身邊。

在學校裡,陳建新不老實,成了要被勸退的“壞學生”。初中畢業上了職高學烹飪,他依然如故,頻繁因為逃課被請家長。那幾年,陳合雲一聽手機響了心跳就加速,總是學校打來的電話,“到後來,我都不想管他了。 ”

陳建新總不回家,父子倆一兩個星期都見不上一面,陳合雲覺得:“他就故意躲著我,怕我說他”。陳建新更喜歡和哥們在一起,幾個男孩留著長毛寸,到KTV裡光膀子大聲唱歌,天不怕地不怕。

18歲,陳建新畢業了,他小時候的夢想是當警察,覺得威風,最後去一個風景區做了安保工作。陳合雲琢磨著兒子的心性該有些改變了, “以前是我養他,成人了,該他養我了”。

2010年8月18號,陳建新騎著摩托車去部門上班,經過一段盤山路,一輛公車從後面趕上來,他自己沒注意,後面的車也沒減速,摩托車和公車兩車狠狠蹭在一起,陳建新被撞出去十六七米。

在縣醫院,陳合雲見到了兒子,陳建新的四肢看上去沒什麽異樣,就是衣服被蹭出一個個指尖大小的洞來。

爺倆都是5月16日生日,性子也像,嘴上不肯認輸。但那天,陳合雲覺得,躺在搶救病床上的兒子好像變乖了。陳建新帶著點無助的說了句:“老爸,我又給你惹事了”。

陳建新的腿一直沒有好轉,轉院到了積水潭醫院。重新做了檢查,醫生偷偷通知陳合雲,孩子的脊髓神經傷著了,要做好一輩子站不起來的準備。

▷ 賽後隊友們的合影

“沒用”的人

平昌冬殘奧會備戰開始以後,陳合雲就沒主動給兒子打過電話。到大年初五臨出征前,隊裡來了通知,陳建新的胳膊受了點傷,陳合雲不放心,要去集訓基地看看。

爺兒倆之間的話一向不多,每次去懷柔的訓練基地看兒子,陳合雲都得帶著親戚朋友,這樣不會“冷場”,別人和兒子聊著,他在旁邊也能插上幾句話。

初五到了基地,開場白是慣常的寒暄,問陳建新的身體怎麽樣。陳建新聽說,父親這兩天在跟奶奶鬧別扭,他勸著陳合雲,奶奶畢竟歲數大了,該讓著點她。還囑咐,少喝點酒,要注意身子了。

父子之間的對話開始“走心”, 陳建新突然跟父親說:“以後,不管你說我什麽,我都聽著。因為,你是我爸。”

父子之間,這成了近年來最親近的時刻。他們關係的谷底,則是在陳建新剛殘疾的那段日子。

車禍發生那年,陳合雲不敢把醫生的判斷告訴兒子,只能說:“醫學這麽發達,一定有辦法”。在積水潭做手術不久,陳建新轉到了南城的一家醫院繼續複健。

陳建新也抱著重新站起來的希望,練了將近一年,兩條腿還是一點知覺沒有。“一個病友,他練了20年也沒站起來,那會兒我就明白了,我沒什麽希望”。每個月的治療費和護工費就得花掉一萬多塊錢,陳建新不想把家裡拖垮,提出了離開的要求。

2012年,陳建新回到了延慶的家中。那是縣城裡的一個老小區,陳建新家住六樓,沒有電梯。“必須一口氣兒背他上樓,中途要是停了,那股勁兒就泄了”,每次上下樓,陳合雲就找來年輕力氣大的朋友來幫忙。

為了方便陳建新出門,陳合雲決定賣掉老房子,換一套電梯房。周轉期間,他帶著兒子租住在一套一樓的房子裡。那離奶奶家近,但每次過去看老人,陳建新都要求父親給他計程車去,絕不推著輪椅上路。陳合雲明白,兒子是怕見到熟人。出事之後,陳建新再沒見過以前的朋友,有人來看他,也是躲著。

心裡憋屈,身體上更受罪,家裡好多地方輪椅進不去。有一次,陳建新在奶奶家想上廁所,自己沒辦法,八十歲的爺爺奶奶就合力把他往洗手間裡抬,被兩位老人架起來那一刻,陳建新的眼淚刷地流下來。

“自己就是個沒用的人。”陳建新那會兒的感覺像在等死,脾氣更“挑剔”了,尤其跟父親,一件小事就能引起一次激烈的爭吵。“那會兒生活沒目標,心裡的躁,根本控制不了。”

陳建新的作息也是亂的,每天睡到中午,在自己房間吃頓飯,剩下的時間就都趴在電腦跟前,直到半夜。

康復的事加劇了陳家父子的矛盾,陳合雲花了幾萬塊錢,買來各種康復訓練的器械。早晨上班前,陳合雲把器械綁在兒子身上,回家做飯時再解下來,一天周而複始。但陳建新練了一陣子就放棄了,昂貴的器械上落滿塵土,陳合雲又生氣又失望。

一次出遠門前,陳合雲囑咐兒子按時做康復訓練,防止久坐造成屁股上的褥瘡變大。出發之前,陳建新的褥瘡已經縮到手指肚的大小,兩天后 ,陳合雲半夜趕回來,發現褥瘡又變回了雞蛋那麽大。

陳合雲有怒氣但不敢說出來,怕傷著孩子,他琢磨著,要給兒子找個事做,那才是真的拉了他一把。

▷ 陳建新與隊友們在一起

冰壺“少爺”

2013年夏天,在延慶縣殘聯的幫助下,陳合雲把陳建新送到了北京市殘疾人文化體育指導中心,很多殘奧會運動員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

父子倆的想法都很現實,陳合雲希望兒子能把身體練結實了,心裡也好受點。陳建新覺得,這總算“有個事兒乾”,而且這兒的人身體大多有缺陷,自己不用再面對異樣的目光。

進了運動隊,陳建新先練了擊劍,輪椅擊劍在中國起步較早,選手水準普遍不錯。陳建新身高一米八,體重只有一百二十多斤,比賽時力量跟不上,常被對手“虐”的很慘,越練越沒信心。

北京市殘聯在2014年開始組建了北京輪椅冰壺隊,茹霞最早的教練之一,“那時候沒人可選”,輪椅冰壺這個項目還是有些小眾。但陳建新和別人的想法不同,他認為在這個剛剛興起的項目上更容易突破,於是從擊劍隊轉到了輪椅冰壺隊。

2014年春天,陳建新連同另外四名隊友被送進懷柔的冰壺訓練基地,茹霞第一次看見陳建新時覺得隊裡來了個“少爺”。

很多殘疾人運動員從事體育都想以此改變命運,如果出了成績,經濟上也能有改觀。但陳建新的家境相對殷實,在基地時有訓練補貼,每個月還會找陳合雲要三四千塊錢,“建新這孩子從小嘴叼,訓練時也總是到外邊吃”。

茹霞在陳建新身上看到一種不確定性,“感覺他來是找個事情做,而不是說非要在體育事業上取得什麽樣的成績”。

比賽能帶來榮譽,也能改變態度。2014年下旬,北京輪椅冰壺隊成立幾個月後參加全國輪椅冰壺錦標賽。最終的成績是第四名,陳建新得到了一塊透明的獎牌。

“我想練得更厲害”的念頭在那時候冒出來了,回家他把獎牌拿給父親看,還提出要比比掰腕子。普通冰壺的重量快40斤,沒把子力氣根本控制不好投擲,經過幾個月的訓練,陳建新明顯比以前有勁兒了,他贏下了和父親的比賽。陳合雲高興,他在兒子身上看見了久違的活力和驕傲。

2017年,世界輪椅冰壺錦標賽,陳建新被推薦到國家隊訓練。回來之後,他更在乎冰壺了,但年少時那股飄飄然的“叛逆”勁兒也冒了頭。訓練時候,隊友一失誤,陳建新就吼人,弄得大家都有些怕他。

茹霞沒客氣,直接把陳建新放到了二隊,磨了他一個月。這招對陳建新確實管用,他心態調整了過來,後來在國家隊也是從二隊打起,最終入選了奧運會陣容。

▷ 陳建新獲得過的獎牌

“麵包腳”

“上午下雨,下午下雪”,韓國平昌的氣象變化快,每天,輪椅冰壺運動員從奧運村到賽場的大巴車要在濕噠噠的路上開五十分鐘左右,中國隊總是最晚離開賽場的隊伍。

按照規則,一天的比賽結束後,每支隊伍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到次日比賽的場地熟悉環境。十分鐘的時間根本不夠每個隊員試推一個冰壺,比賽初期,想要試場地還得排隊。其他隊都嫌麻煩,最後幾天就只有中國隊還在堅持著這十分鐘的練習。

回到奧運村的宿舍裡,已經是晚上九十點鍾,所有人只想睡覺,腦子裡連日期都記不清,隻記著明天的對手是誰。

茹霞在北京輪椅冰壺隊執教之前是做青少培訓的,沒跟殘疾人接觸過,剛進隊時她和同事們說話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話、傷了這些孩子。其中一個教練想了解隊員們的感受,坐著輪椅進了一家商場,一路上被圍觀、照顧。

回來以後,這教練最大的感受,是自己和別人的不平等。茹霞說,有了那次的經歷,隊員力所能及的事他們不再插手,平等就是最大的尊重,這也包括在訓練中付出同樣的辛苦。

趕上賽前集訓,輪椅冰壺隊員們有時候一年都不能回家,常年泡在懷柔的冰壺訓練基地。冰壺館內溫度始終在零度以下,每天在這裡待上6個小時左右,低溫下,所有人都被凍傷過。陳建新也不例外,他的雙腿沒有知覺,被凍裂都察覺不到。

一次,陳合雲到懷柔看兒子,他在宿舍看到陳建新腳腫得像個大麵包,脫掉襪子一看,新傷裹著舊傷一層又一層,腳掌比常人厚了幾厘米。陳合雲想勸兒子放棄,但估計不大可能,那次回家以後,他找了兩雙鞋底加厚的軍警用靴給陳建新送了過去。

“我們都忘了懷柔的白天是什麽樣子了”,茹霞說,冰壺隊是一批常年生活在冬天裡人,訓練的時候大家都裹著棉襖,從場館裡一出來,身上的冷氣與空氣相遇,瞬間生成一層霧水,陳建新每次回到宿舍,衣服和鞋裡面都是濕乎乎的。

常年在場館裡訓練,現實中的四季更替都被忽略,有年五一,茹霞和幾位隊員訓練後出去逛街,身上還裹著冬天的羽絨服,在街上越走越熱,這才發現,其他小姑娘已經穿上短裙了。

▷ 陳建新和家人的的合影

致勝一擊

中國輪椅冰壺隊這次冬奧會的保底目標是打進前四,更進一步的目標是“升國旗”,當然,如果能拿下金牌、奏響國歌,才是最好的。

當中國隊在半決賽把幾屆冠軍加拿大隊拿下後,國內電視台臨時調整了計劃,直播對挪威的決賽。

3月17日,北京時間下午一點半,陳建新奶奶家來了七八個親戚,圍在電視機前,比過年還熱鬧。一千多公里外的平昌,輪椅冰壺賽館內,中國隊已經出場了,陳建新是三壘。

上半場打得膠著,雙方咬成了3:3,陳建新的大伯緊張的看不下去了,他借口要下樓遛彎,走之前還囑咐陳合雲:“一會兒告訴我結果,過程不敢看了”。

僵持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第八局,雙方以5:5進入了加時局。

挪威的三壘打破了僵局,率先把一枚黃壺投進大本營。接下來就是陳建新出場, 一出手他就感覺到力氣小了,冰壺果然沒能入營。電視機前的陳合雲看見這一投,心裡咯噔了一下,“這回懸了”。

幸好,挪威三壘的第二投也出現失誤。

陳建新再次登場,揮臂、出手,他一直看著冰壺運行的軌跡,劃了條小小的弧線、和自己預想的差不多,陳建新喊出了聲:“來了,來了,來了!”

紅色的冰壺滑入了本營,速度開始慢下來,但還沒有停下,它繼續劃著,懸進了紅心。

陳建新完成了他在奧運會上的最後一投,也成了致勝的一投,電視解說員說:“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完美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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