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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終究是一件孤獨的事

即將成為母親是什麽感受?沒有女人天生是母親,但好像從懷孕的那天開始,母親就要為孩子全面讓步,健康的擔憂、攀比的焦慮,那些個人自由、生活空間,甚至是一段完整的睡眠都不能夠輕易擁有。在母親節裡,我們摘選了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的《成為母親》的其中一章,作者洞幽察微地展現了這段奇異的經歷與感受,這其中究竟是熱情與升華還是束縛與妥協,大概只有每一位母親才能真正體會。

成為母親

文丨蕾切爾·卡斯克

再次下床時,我成了一個繭。

超聲科醫生命令道,上下扭一扭你的屁股,看看能不能讓寶寶動起來。床旁邊的電腦螢幕發出了靜電聲,受雪花干擾的螢幕裡有一個小小的黑白的甲殼綱生命體。雖然充滿怨恨,我還是乖乖扭起屁股來。加油,醫生衝著那小生命發出刺耳的催促聲,你倒是動給我們看一看啊!她把我肚子上的掃描器壓得更狠了。小生命揮了揮自己瘦弱的雙手,仿佛很煩躁。我覺得自己應該保護它,讓它免受這種折磨,但我卻一言不發。醫生讓我再扭幾分鐘屁股,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某種醫療程序,可很明顯,看到小生命動來動去並沒有什麽用,只是讓我開心。我想起了一部西部片,影片中,一個牛仔朝一個印第安人的腳開槍,強迫他跳舞。醫生問我要不要超聲波照片;我得到了一張亮晶晶的紙,上面印有螢幕上出現的雪花般的圖像。

回家的路上,我看著那張紙。可以模糊看見那個小生命的側影,它斜躺在陰影中,腦袋像是聰明的泡狀物,依附在宛如灰白色鍵盤的脊柱上。醫院還給了我一堆小冊子,它們涉及膳食、針灸、瑜伽、產前培訓班、父母培訓班、催眠術以及水中分娩等內容,這些冊子裡的信息我全都不陌生;要知道,現代懷孕受控於某種宣傳方式、標誌及語言都屬於同一種類的體制,令人驚歎。就紀律嚴明而論,任何朝鮮啦啦隊都無法與英語世界的懷孕女性相媲美。我渴望收到某種詭計的暗號,也渴望收到反抗的秘密信息。我的性別已然成為一個精心布置、很早前便已布下的微型陷阱,我無意間走入其中,如今已經無法逃離。我身上仿佛被懷孕打上了電子標簽。我帶有女人味兒的一舉一動正受到密切監控。

有關懷孕的條條框框以巧妙的形式融入了一本名為《艾瑪日記》的書中。在醫院裡,人們問我,你有《艾瑪》這本書嗎?這問題明顯跟簡·奧斯汀無關。再拿一本吧,以備不時之需。我發現艾瑪是一個虛構角色,由國民保健制度所創造,她撰寫了一本周記來記錄自己的孕期。她丈夫叫彼得,她很喜歡用感歎號。她有一頭整齊的棕色頭髮,一雙藍眼睛,穿著筆挺的亮粉色衣服。她有兩個朋友,也懷孕了。其中一個是個快活的未婚女孩,有個猶豫不決的男友。另一個是個年長一些的黑人女子,她有個守舊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彼得有風度地準許艾瑪和那兩名女子來往,艾瑪記錄下她兩位朋友在生活中遭遇的困難,以彰顯與她們的友誼;我們得知,她倆的生活要比艾瑪的更為錯綜複雜。根據艾瑪的記錄,她那位未婚的朋友跟她男友經常吵架。彼得和我不吵架,我好開心!與此同時,她另一位朋友的丈夫則壓根不去照顧孩子。艾瑪說,彼得和我同意要平均分擔一切,我真的很開心!艾瑪告訴我們,為了“方便”,她剪短了自己的一頭秀發。圖中,彼得穿著一條皺巴巴的緊身褲,圍著沙發轉來轉去,沙發上躺著艾瑪,正在瀏覽一本雜誌。周六早上彼得總是如此,他想讓艾瑪休息一下。他們一起裝飾兒童房,一起買嬰兒服。艾瑪的父母周末過來跟他們一起住,自己動手裝點房子。她父親對她說,她正“茁壯成長”。艾瑪在健康和安全方面很挑剔。她不吃未消毒的奶酪,不喝未消毒的酒。她覺得,即使一天隻抽一根煙也對寶寶有害;我們很驚訝,抽煙這想法居然會出現在她腦海中。她支持且推薦主營嬰兒用品的跨國公司和它們的環境不友好型產品,據承諾,每個懷孕的母親一旦生下寶寶,就會收到以艾瑪名義提供的入門級產品禮包。

讓人費解的是,她對於母乳餵養這個話題非常狂熱。她希望不借助藥物忍受分娩過程的疼痛,並期待生個男孩。我立刻翻到了書的結尾,她生了個女孩。她給寶寶起名簡。她的確沒有借助藥物就熬過了整個分娩過程。她說,很糟糕,不過沒預料的那麽糟。日記裡對於她預料了什麽隻字未提。我想知道分娩采取何種形式。與被謀殺相比,我對分娩的預料不會更樂觀,也不會更理性。可是,《艾瑪日記》確實暗示人們分娩其實沒那麽糟糕,因為我可不相信艾瑪有著異常豐富的想象力。我想到了那些我認識的有小孩的女人,在評論生孩子時,她們都沒說生孩子幾乎和她們預料中的那樣糟糕。大多數人似乎無法談論這一話題,只有一個女人告訴我,她曾一度求助產士開槍打死自己。

小冊子不斷告訴我,懷孕的女人必須做好準備才能抵禦疼痛。那些緊張且不了解自己身體的人,那些抗拒分娩的人,尤其是那些害怕痛苦的人,都會覺得更疼。若這一說法算得上是一種威脅,其目的似乎是為了鼓勵一種不尋常的集體行為。在準備過程中,加入小組,參加課程,獲取伴侶或朋友的幫助,這些方法都值得推薦,可以在分娩前改掉你自大、恐懼,以及一意孤行的毛病。小冊子巧妙地讓下列言論與事實顯得不那麽危言聳聽:就本質而言,生孩子終究是一件孤獨的事;參加為生孩子做準備的課程就像是參加為死亡做準備的課程——誠然,我們所做出的每一點努力,都是為了去除生孩子這個過程的私人意義。於是,讀完一定數量的小冊子以後,我不再確定即將生孩子的到底是我,還是那個穿著橙色運動裝、拿著葡萄柚做示範的女子。雖然小冊子裡沒這麽說,但按我的理解,你得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去深呼吸,運動;不論白天黑夜,另一半隨時都願意為你塗按摩油——才能給自己創造機會,這樣一來,哪怕無法減少懷孕所帶來的麻煩,減輕生孩子的疼痛,你至少會相信這一切都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

有關懷孕的書提到這個轉型或升華階段時,描述詳盡到了讓人感到不安的地步。這些書給了你一個清單,列出需要吃的食物,搭配這些食物的食譜,偶爾還給出了食物的成品照,並配有沙拉或盛穆茲利用的碗等說明。借助圖示,它們告訴你該如何爬上床、如何躺在床上以及如何起床,然後再次借助圖示,告訴你該如何做愛。書裡也包含詳盡的對話,涉及分娩在即和即將為人父母這類話題,都是些你很可能會跟另一半談起的內容。如果願意,你們可以邊喝雞尾酒邊談這些話題;當然,你只能喝不含酒精的那種!若要查詢不含酒精的雞尾酒的做法,請翻閱第 73 頁。有一部分內容談到產檢,並建議產檢時帶一本書或雜誌,甚至是針線活,以防必須等一陣子的情況。做超聲波檢查時,請留足時間以便找到正確的醫院科室。找到科室後,請在叫到你名字後進入檢查室。操控員操縱掃描儀器時,請脫掉衣服,躺在診床上。請在身體變得過於笨重之前採購嬰兒服。請裝飾寶寶房,最好用無鉛塗料,顏色以三原色為佳。在夜裡,若你睡不著覺,腦子轉個不停,請努力平定這一身份暴動,並利用這段時間與寶寶建立聯繫。因為飽受失眠之苦,我聽從了最後這條建議,可不論我怎麽同寶寶溝通,結果總是我毫無尊嚴地去求寶寶別傷害我。肚子越來越大,我意識到,與寶寶取得聯繫,其效果無異於是一塊田地和一條穿過其中的在建高速公路取得聯繫。

如同糟糕的父母,有關懷孕的作品充滿了威脅,預示著種種報復行為,作品中到處暗示著欠考慮舉動的後果,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吃肉餡餅會損傷寶寶的肝髒。吃藍紋奶酪寶寶會感染李斯特氏菌,發病時無聲無息無症狀,卻會讓寶寶變成醜陋的畸形兒。輕撫貓咪寶寶會得弓形蟲病,這種疾病同樣無聲無息無症狀,也會讓寶寶畸形。在妊娠的頭七周持續多天外部環境超過 104℉(約 40℃)對寶寶有害,所以別洗桑拿浴,別洗熱水澡,在這種情況下,懷孕期間也不要穿緊身內衣,以免寶寶畸形。別喝酒,別抽煙,你這個謀殺犯。別吃阿司匹林。乘汽車時請系好安全帶;如果很難將安全帶系在腹部上,可以將下面的帶子調松。若有人覺得懷孕期間是這輩子唯一可以正當發胖的時候,請三思。別碰蛋糕、餅乾、精製白面、巧克力、糖果、含汽飲料和薯條。某本相關書籍寫道,將餐刀放到嘴邊時,請看著食物思考,我吃的這一口能給寶寶帶來最大的好處嗎?若答案為否,請放下餐刀。

在懷孕文化中,寶寶扮演了不同尋常的角色。它既是受害者,也是獨裁者。這種生物注定只存在於其出生的那一完美時刻;此後,這個生物退化,衰敗,變成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哭著返回了現實王國。但是,在懷孕時,它可謂一個奇觀、奇跡和補償。有關懷孕的作品詳述了它每周的成長情況,包括寶寶慢慢長出小小的手指和腳趾,完美的小指甲,以及那雙沒有眼瞼的無辜的大眼睛。人們積極地試著同這種生物交流。大多數書籍認為在懷孕的第 14 周,你便可以感受到寶寶在活動,它微微地顫動著,就像蝴蝶的翅膀(某本觀點更為激進而因此略顯過時的書告訴我,這只是風:一個月之後,才能感覺到寶寶真的在動。

該書愉快地補充道,別擔心摔倒,也別擔心交通事故或從樓梯上摔下來。只有重物直接砸到肚子上的強力衝擊才會傷到寶寶)。17 周的時候,寶寶有了聽力。它能聽見你,媽媽的聲音!我感覺到,寶寶有充足的時間去忘懷並厭煩這一變化。我還學到,寶寶很活躍時,我應該用雙手緩緩撫摸肚子,然後對著寶寶說話或唱歌。寶寶會安靜下來。你安撫了寶寶。

我注意到,這樣一種孤獨、完美且怪異的人造母性,無法推薦給已有小孩的女性,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們沒那麽容易受騙。在一本書裡,我發現書中有一部分專門是給這些不幸者的,名為“再度懷孕”。那部分非常短,其中提到一旦你告訴別人自己懷了二胎或再次懷孕時他們的反應。什麽,又懷了?他們也許會問;或者問,你還沒生夠嗎?你會感到身心俱疲。上次懷孕時你的身體已被掏空,它將變得松垮與臃腫。孩子會把精心準備的菜肴扔到地上,一下倒掉裝滿玩具的盒子,跟你把玩具放回盒子裡一樣快,還會在夜裡尖叫著醒來好幾次;所以你不停地收拾、清洗,也許無暇思索自己這次懷孕的事。你也許覺得自己可能無法給新生的寶寶多一些關愛。你也許靠漢堡與薯條為生。你也許很擔心自己和另一半的關係,擔心錢,也擔心自己是否需要更大的房子。但至少這次分娩不會那麽痛苦,因為上次分娩後,你所有的肌肉早就扭曲得走了樣。

我給醫院打電話,想預約產前課程。別人告訴我,太晚了,名額已滿。你該早些預約。那時候我又沒懷孕,我回答道。我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強迫人們必須有遠見的世界,在那裡,與我同處在一個懷孕階段的女人正在心儀的學校給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做入學登記。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覺得自己落在了別人之後,還沒準備好,只得飽受痛苦,好比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被丟進滿是野獸的叢林。我又打了好幾個電話,終於發現某個郊區的社區活動中心正開設孕婦瑜伽課。我去那裡上課,和另外六七位懷孕女人在地上圍坐在一起。老師盤腿坐在我們中間。之前我從未體驗過同類聚會。我們看起來像是被囚禁在自己的肚子裡,就像鐵欄裡服刑的人,也像需要幫助的人。看到我們的這些相似之處,我著實感到安心和平靜。我想知道為何自己曾嘲笑並抗拒它。瑜伽老師給我們分享她自己生孩子的經歷。這很符合瑜伽的特質,也很正面。她告訴我們她曾在某一時刻受到啟迪,當時她意識到,懷孕的女人只需要別人善待她們;考慮到善人太少,解決方式就是懷孕的女人善待彼此。她告訴我們,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為了彼此!老師朝上方舒展雙臂,興高采烈地大笑起來。我們在她的指導下深呼吸。我們變換著姿勢。有幾度含糊地提到生孩子。我們靠在牆上,運動腿部。有個女孩在劈叉。這時候,老師讓我們找個搭檔。這一指令澆滅了我的熱情。我不想和誰搭檔。事實上,我想盡快回家。可我還是一言不發地找了個伴,或者說有人挑中了我。看樣子,我們要給彼此做按摩。這就是所謂的善待他人。

老師讓我們分成兩組,一組是按摩師,另一組接受按摩。我是接受按摩者。我的搭檔是一個有著柔軟卷曲的白發,皮膚曬得黝黑,還打了鼻環的女孩;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她正在給我按摩。我閉上眼,身體如鋼一般僵硬。老師輕言細語地給指令,仿佛隔壁有人在睡覺。我離開自己的肉體,決心放飛自我到別處,另一方面,緊張感也如潮水般襲來。過了很久後,按摩才停止。我尷尬地看了看那女孩的眼睛,笑了起來。我懷著專業的熱情,開始了按摩。那女孩的皮膚很陌生,隻歸她個人所有;我雖想溫柔一些,但還是帶著侵犯她的覺悟乾脆利落地給她按摩。按摩過後,上了一些巧克力餅乾和茶。我借故離開。在門口,我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些女人全都拿著馬克杯圍坐在一起,她們的側影讓人覺得她們既生命力旺盛,又很脆弱。她們的話都不多。我覺得自己像個男人,受困於始亂終棄這種可恥行為。

冬天來了。我常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持續不斷的絕望。早上起床時,我觀察起小山似不斷隆起的腹部,又與來勢洶洶的嚴重的幽閉恐懼症做鬥爭。孕期還要持續很多周,我孤立無援,覺得愈發不像自己,以後也都會如此。讓我惱火的,不只是禁欲——沒了向誘惑低頭的可能性,我被剝奪了很多樂趣;也不是我身體的極端變化,不是隨之而來的奇怪疼痛,不是像活魚一樣在我肚子裡掙扎翻騰的不真實的生命,也不是我的無力感,或是別人眼裡以及設想中的脆弱(在公車站,一個沒了雙臂的年輕男子從我身邊走過,他辛酸地說道,別擔心,寶寶不會像我這樣。我想追上他,像收回自己的合理財產那樣收回我剛才看他的那種眼神,不管他覺得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麽。我想說,就算寶寶像你那樣,我也不在乎,我不是那種人,我只是想擺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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