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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對放風箏下過“禁飛令”嗎?

草長鶯飛,春風拂面,又到了放風箏的好時節,然而近來筆者卻突然陷入和風箏有關的困惑之中。

事情是這樣的:筆者新購入一本民國學者李家瑞編撰的筆記《北平風俗類徵》,一讀之下,不忍釋卷,個中許多關於舊京的逸聞趣事,聞所未聞,有眼界大開之感。其中記載風箏一節時,這樣寫道:“風箏攤,即紙鳶也,常行沙燕,一尺以至丈二,折竹結架,作燕飛式,紙糊,繪青藍色,中安提線三根,大者背著風琴,或太平鑼鼓,以索繞籰,順風放起,晝系紙條,夜系紅燈,兒童仰首追逐,以泄內之積熱,蓋有所取意也。三尺以上,花樣各別,哪吒、瀏海、哈哈二聖、兩人鬧戲、蜈蚣、鯰魚、蝴蝶、蜻蜓,三陽開泰、七鵲登枝之類。其最奇者,雕與鷹式,一根提線,翱翔空中,遙觀之,逼真也!”

此段記載,將民國北京所放風箏的形態和種類敘述得十分詳細,然而在另一頁關於“養鴿”的記載上,卻出現了這樣一句話——

“京師風高,不許放紙鳶,許養鴿。”

筆者登時吃了一驚,我對北京民俗和歷史文化的書籍一向有所涉獵,雖然瀏覽有限,但從未記得民國時期的北京曾經針對風箏下過什麽“禁飛令”,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一、一隻風箏引發的冤案

風箏據說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能工巧匠魯班發明的,在空中飛三天而不落,但材質是竹子的,真正的紙質風箏肯定是東漢以後才出現的,因為直到蔡倫在元興元年後才將造紙工藝加以完善和成型。唐代的一些史料表明,放風箏那時已經成為兒童常見的遊戲,詩人唐采在《紙鳶賦》中記載:“代有遊童,樂事末工。飾素紙以成鳥,像飛鳶之戾空;翻兮將度振沙之鷺,杳兮空光漸陸之鴻,抑之則有限,縱之則無窮,動息乎絲綸之際,行藏乎掌揮之中……”而南宋學者周密在筆記《武林舊事》中亦有記載,西湖邊上的少年郎,“競縱紙鳶,以相勾引,相牽剪截,以線絕者為負”,可見其時放風箏之盛。

元代大戲劇家關漢卿曾經寫過一則名為《錢大尹智勘緋衣夢》的雜劇,倘若寫成筆記小說,可直接拿來做“敘詭筆記”的好題材:大財主王員外有個女兒名叫王閏香,曾經與財主李十萬家定親,把女兒許配給其子李慶安。誰知李十萬家道中落,王員外便差嬤嬤來,拿著十兩銀子、一雙鞋兒與之斷親。李十萬愁苦萬狀,李慶安卻少不更事,覺得無所謂,隻跟父親要了二百錢,買了個風箏放,不想一陣大風,將風箏吹落在一家花園裡的梧桐樹上掛住了,見花園牆較低,李慶安便跳過牆去,上梧桐樹取風箏。怎知這牆內正是王員外家的花園,王閏香到花園散步,與摘風箏的李慶安相遇,正好對上眉眼,一打聽竟是曾經定親的伴侶,更是兩情相悅。聽說父親因為對方家貧才退親,閏香便約李慶安深夜在花園等候,派丫鬟梅香送給他一包袱金珠財寶做彩禮,重新定親。誰知當夜,梅香竟被潛入府內的盜賊殺害。一番審判,李慶安被認定為凶手,判處死刑,監斬官要寫“斬”字時,總有一隻蒼蠅抱住筆尖不讓判字,府尹錢大尹聽說後覺得奇怪,祈神後得到“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的神示,抓住了真凶裴(非衣)炎(兩把火),為李慶安洗白了冤情,並安排他與王閏香完婚。

熟讀公案小說的朋友不難發現,《錢大尹智勘緋衣夢》其實是我國古代斷案的“基本模式”之一。今人杜撰了很多古風推理小說,殊不知真正的“古風推理”是不存在的,倘若有,就是嚴刑拷打或主審官做夢,比如主審官找不到凶手,夢見一匹馬,方圓二十裡姓馬的人之中就必須要出一個“真凶”,夢見一灘紅,那麽姓朱的朋友就要多加小心……反正對於青天大老爺們而言,上天總是眷顧他們的,哪怕托夢也要讓他們永遠真相在手的。

言歸正傳,對於北京人而言,放風箏是相當有歷史的民間活動,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中記錄了清代北京放風箏的情況:“縛竹為骨,以紙糊之,製成仙鶴、孔雀、沙雁、飛虎之類,繪畫極工,兒童放之空中,最能清目。有帶風琴鑼鼓者,更抑揚可聽,故謂之風箏也。”

二、曹雪芹撰寫“風箏教科書”

老北京的風箏行有句俗話:“北城黑鍋底,南城大沙燕”,黑鍋底說的是宮式風箏的傳人金福忠,他曾經在地安門火神廟外擺攤賣風箏,用黑煙子作畫,飛在天上就像一塊黑鍋底;大沙燕的名氣更大,就是指琉璃廠的哈記風箏店……不過據說老北京人聊起做風箏,往往會伸三根手指頭,這第三家的名牌亮出來,大得能嚇死人,那就是“曹氏風箏”——文學巨匠曹雪芹製作的風箏。

據說曹雪芹在世時,有個“風箏聖人”的雅號,不僅擅扎,而且擅放。他扎製的風箏“羅列一室,四隅皆滿,致無隙地,五光十色,蔚為大觀”,他的朋友於乾隆二十四年臘月,在宣武門的太平湖冰面上觀賞他放風箏,“心手相應,變化萬千,風鳶聽命乎百仞之上,遊絲揮如運方寸之間”,技藝十分高超。

民俗學家鄧雲鄉先生在多篇文章中提及過一部關於風箏製作的古書《南鳶北鷂考工志》,就是曹雪芹的著作。

該書成書於乾隆二十二年,書中對各種風箏的扎製、彩繪均附圖說明,並配有兩首講述扎法和繪法的歌訣,附有對風箏考證源流的文字。而這本書的成書原因,說來也極富傳奇色彩,據曹雪芹在該書的“自序”中說:人人皆知“玩物喪志”,而風箏在玩物中都是“微且賤矣”的東西,“比之書畫無其雅,方之器物無其用”,根本不值一提。奈何這一年年關將至,窮人又到了天寒地凍、衣食無著的悲慘時分,曹雪芹的老朋友於景廉在戰爭中傷了腳,變成了瘸子,“旅居京師,家口繁多,生計艱難,鬻畫為也”。這一天來找曹雪芹,說起個人的不幸境遇,不禁泫然涕下,說家裡沒有飯吃已經三天了,“值此嚴冬,告貸無門,小兒女輩,牽衣繞膝,涕饑號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曹雪芹聽了非常難過,陪著老朋友掉了不少眼淚,把自己家裡搜羅了一空,想找出些散碎銀子周濟他,奈何曹雪芹自己也窮困潦倒,所以“雖傾囊以助,何異杯水車薪,無補於事”。

於景廉知道曹雪芹的境遇比自己強不了多少,堅持要回家,曹雪芹將他強留下,琢磨為他解困濟貧的辦法。夜間閑聊時,於景廉突然說,“某公子購風箏,一擲數十金”,曹雪芹眼睛一亮,立刻用身邊的竹紙做了幾個風箏,讓於景廉帶給那個貴公子看看,能賣多少錢。於景廉千恩萬謝地出門去了。

除夕之夜,風雪交加,曹雪芹突然聽到一陣叩門聲,開門一看,竟是於景廉,用一頭驢馱了滿滿一驢背的鴨酒鮮蔬滿載而來。於景廉拉著曹雪芹的手說:“你那些風箏,被那貴公子全部高價買下,我不僅還清了債,還買了很多年貨,自己家足夠吃的了,給你帶了一些來,可以過個肥年啦!”

曹雪芹不禁感慨萬千,他於是撰寫了《南鷂北鳶考工志》一書,“意將旁搜遠紹,以集前人之成。實欲舉一反三,而啟後學之思。乃詳查起放之理,細究扎糊之法,臚列分類之旨,縷陳彩繪之要。匯集成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看見沒有,這位文學巨匠著述此書的唯一目的,就是教給其他窮困潦倒之徒、肢殘體疾之士,於萬不得已之時,糊風箏賣錢糊口……《紅樓夢》有道“都雲作者癡”,一個自己都窮到上頓不接下頓的人,卻琢磨著能夠給普天下吃不上飯的人找一條活路,這確實是夠“癡”的,癡到足以令百代潸然,萬世景仰。

三、四面鍾廣場上的風箏賽

不過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風箏,還要說是沙燕。沙燕的造型並不複雜,上邊是個頭形,中間連身子帶膀兒是個橫放的橢圓形,下半截是兩隻燕尾形的腿兒,沙燕有肥瘦兩種,前面提到的琉璃廠的哈記風箏店,就以做瘦沙燕而聞名。

哈氏風箏的創始人哈國良,據有關資料記載,是清末一個目不識丁的瓦匠,寒冬臘月找不到活兒乾,就挑著兩隻燈箱,裡面擱些沙燕、蝴蝶之類的風箏去廠甸趕廟會。起初他的手藝不高,但喜歡動腦子琢磨,所以風箏越做越好。他的兒子哈長英是個藝術鑒賞力和造詣都很高的人,常年流連於山水園林,觀賞雕梁畫棟、花鳥魚蟲,竟然獨辟蹊徑,創作出二百多種風箏畫稿,並於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憑借自己製作的蝴蝶、蜻蜓、鳳凰、仙鶴四樣風箏獲得銀質獎章,很為中國人爭了一口氣。哈氏風箏也由此名揚四海。

哈氏風箏最露臉的事情之一,是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都放過他家的風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先農壇旁邊的城南遊藝園曾經辦過一次風箏賽會,會長是梅蘭芳,拿頭獎的是尚小雲,遊藝園南牆外有一片叫“四面鍾”的廣場,能容二百隻風箏同時起飛,北京人經常帶著各式各樣的風箏趕來,像擂台比武一樣放飛,在藍天下鋪展開一片華麗無比、翩翩起舞的風景。曾經跟“風箏哈”家族有密切往來的胡金兆先生在《見聞北京七十年瑣記》一書中證實了這一說法,哈家“試飛大風箏常是在虎坊橋以南的南下窪子空地(今永安路南側一帶)”,這個地點基本上和“四面鍾”廣場鄰近甚至重合。陳鴻年先生在《北平風物》一書中曾經充滿感情地回憶道:“新春之古城,高空到處,莫非嗡然風箏響聲,雖在春寒侵人中,可是沒有再怕冷的了,因為春已來到人間,嚴寒威脅已悄然而逝了!”

不過舊時也有人認為,風箏乃不祥之物——因為放風箏本身有健身的作用,所以在人們眼中是“祛病”的玩意兒,寓意著把疾病和晦氣放飛,可是這樣就引來一個問題,假如風箏線斷了,風箏落到別人家裡怎算?“收到”風箏的人不就等於收到了疾病和晦氣嗎?因此沒少導致鄰裡糾紛,難道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不許放紙鳶,許養鴿”的嗎?筆者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經過多方查找,仍找不到答案,突然想到,《北平風俗類徵》本就是李家瑞綜合大量歷史文獻編撰而成的著作,莫非這一句乃是帝製時代為了防止“疾病和晦氣”飛進皇宮的舉措?重新翻閱《北平風俗類徵》的那一詞條,不禁啞然失笑,果不其然,後面附注著四個小字“舊京遺事”,《舊京遺事》乃是明末學者史玄的著述,原來這一句所記錄的並非民國的法令,而是明宮的禁令——辛亥之後,紫禁城成為歷史的遺址、民眾的公園,哪裡還會有人在乎風箏落到此處的避諱。

由此又想到多年以前挑燈夜讀王樹增先生的《1901年》的情形,這部記錄庚子事變的史學隨筆,將八國聯軍侵華那一段的歷史刻畫得無比慘烈和真實,讀來令每個中國人都有銘心之恥、刻骨之痛……在全書的結尾,簽訂了《辛醜條約》的大清已經進入倒計時,京城裡一個孩子提著一隻彩龍風箏跑出了家門,風箏隨著照耀這片國土的太陽越升越高,孩子高喊著:“我的龍,飛起來啦!”倘若與《舊京遺事》的那一則條目參照閱讀,別有雋意:當每一個孩子都可以自由無礙地放飛夢想的時候,中華民族才有了真正騰飛的可能。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網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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