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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筆記”寫了那麽多年,到底都在寫什麽?

返鄉筆記書寫的

是你我都無法置身事外的問題

撰文 | 曾於裡

編輯 | 俞詩逸

新春假期結束,又是離鄉返城時刻。

就像那個段子調侃的,“又是秀蘭、翠花、桂芳、大強、二餅、狗剩們陸陸續續變回Linda、Mary、Vivian、George、Michael、Justin的時候了”。返城時刻,許多人內心百感交集,也並非“空手而來”。城鄉之間不同的生存方式、價值體系和人際關係,往往會給返鄉青年造成強烈的衝擊,其產物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返鄉筆記。

從2015年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鄉筆記》、2016年黃燈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2017年的《春節自救指南》和“假新聞”《上海女孩跟男友回農村過年,見到第一頓飯後想分手了》,再到今年返鄉時泛濫的《XXX過節回鄉指南》以及各大媒體平台規模推出的返鄉筆記——這幾年來,“返鄉筆記”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的文體,返鄉書寫也正在成為一種時代症候。

返鄉筆記是如何記述故鄉的?不同的記述背後反映的又是怎樣的問題?

田園與鄉愁

今年春節期間,豆瓣推出了話題#豆瓣返鄉記#,該話題的聯合發起人是《四個春天》的導演陸慶屹,目前已有260多萬人瀏覽該話題。該話題底下的幾個子欄目分別是“收集年味”“翻箱倒櫃”“童年基地”“跨年儀式”“年夜飯”等,而底下網友上傳的影片和圖片,大多延續的是《四個春天》裡的故鄉書寫:故鄉既代表了一種自然的、未經雕琢的山水田園美景,更代表著一種淳樸、寧靜、純真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係。

這是返鄉筆記裡的想象故鄉的第一種方式。

這種故鄉想象和書寫,其實由來已久,從中國古詩詞裡蔚為壯觀的山水田園詩派開始,一直延續到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橋》《邊城》《大淖記事》《受戒》《古爐》,未曾斷絕。

而很多時候,在對鄉村進行美化的同時,背後隱藏的價值觀是對城市生活方式和現代人墮落的一種批判,鄉村與城市形成了二元對立,文人墨客寄希望於鄉村淳樸的價值觀抵抗城市的異化。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對這種書寫傾向有過精準的概括:“對於鄉村,人們形成了這樣的觀念,認為那是一種自然的生活方式:寧靜、純潔、純真的美德。對於城市,人們認為那是代表成就的中心:智力、交流、知識。”

不過這種田園和鄉愁式的故鄉書寫,有多大成分是現實的,又有多大成分是審美的?

事實上,不少文人墨客之所以懷念故鄉、鄉愁湧動,其現實動因是作為外來青年,他們在城市裡遭遇了殘酷的挫敗,如同人在受難時條件反射地想起母親,他們也以美化故鄉的方式澆灌心中的塊壘——這幾乎是新文學傳統中“城市文學”的基本模式之一了。

另一方面,書寫者自己可能並沒有意識到,對故鄉的鄉愁式想象是城市趣味和小資趣味的結果,它遮蔽了鄉村背後真實的勞動場景。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言:“勞作的鄉村從來都不是一種風景。風景的概念暗示著分隔和觀察。”土地和勞動生產被剝離出財富關係和剝削關係,而被組織到風景消費之中,靜謐、安詳掩蓋了農村背後的現實問題。

雷蒙·威廉斯形容那種人為的風景為“農業資產階級藝術”:“沒有農業勞作和勞工的田園風光;樹林和湖泊構成的風景,這在新田園繪畫和詩歌中可以找到一百個相似物,生產的事實被從中驅除了,路線和通道被樹木巧妙地遮蔽,於是交通在視覺上遭到了壓製;不協調的穀倉和磨坊被清出了視野……林蔭路一直通向遠處的群山,在那裡沒有任何細節來破壞整體的風景……”

的確,無論是古時候的山水田園詩還是現在返鄉書寫中的田園抒情和鄉愁詠歎,書寫者並非將田園視為生產性工具,他們也看不到田園旁邊破落的草屋、貧困線上的低保戶、肮髒的旱廁,對於這些現象背後的現實問題也談不上什麽思考。

“故鄉在潰敗”

與之相對的另外一個極端是,故鄉在墮落的悲鳴式呼籲。相較於鄉愁式想象,這一面向的想象一度是主流。

許多返鄉筆記感歎“故鄉在潰敗”,潰敗,並不是說鄉村的凋敝,恰恰相反,近十多年來,中國的許多鄉村都富起來了,高樓林立、路線寬敞,許多家庭也有了汽車。人們說的潰敗,是指鄉村價值觀的潰敗。過年一回家,真摯的人際關係不再,攀比炫富成為風氣;賭博成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有錢人才是爺……

很顯然,這一類書寫成立的一個前提是:書寫者曾經生活過的故鄉不是這樣的。無論是王磊光還是黃燈,他們都來自農村,都在農村度過相對美好的少年時光,可今昔對比,農村以往的質樸似乎蕩然無存。

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認為鄉村共同體是溫情的,人與人之間充滿信任,休戚與共,同甘共苦;並且,鄉村共同體對抗著城市/社會的冷漠,“人們走進社會就如同走進他鄉異國”,過度的物質以及彼此疏離讓人孤獨。滕尼斯始終擔憂,工業化、城市化、市場經濟和消費主義帶來的享樂主義方式會破壞傳統的理想的社區。

滕尼斯的擔憂,恰恰是書寫者所擔憂的,只是這擔憂已然是中國鄉村正在遭遇的一個現實。高度發達的市場經濟和消費主義以迅猛之勢席卷鄉村,甚至改變了鄉村共同體的社會結構。

其結果是,鄉村價值體系沉澱了傳統社會的不少糟粕,但又缺乏契約精神、法治原則等價值觀的支撐,其精華部分不斷受到商業化、拜金主義等浪潮的侵襲。在書寫者眼裡,故鄉已淪為道德崩解、交相欺害、寡廉鮮恥、自生自滅的叢林,如何不叫人扼腕歎息?

這一類想象也有所傳承。“五四”時期以魯迅為代表的蔚為壯觀的鄉土文學,其基本價值取向就是對農村愚昧、落後、“哀其不幸、怒氣不爭”的批判性反思。在當時,這一想象背後是出於建立現代性國家的需要,“鄉土中國”是作為“現代性”的對立面而存在的;這種“現代性”是以“西洋的原理為基礎的”,落後的鄉村必須被現代性所取代。

同樣地,時下故鄉在墮落的籲歎背後也潛藏著一個“現代性”視角,書寫者的初衷是發現問題以引起重視。但其存在的限度是:所謂的“現代性”是否才是唯一的普世價值?更關鍵的是,“鄉土中國”是否就是鐵板一塊,除了所謂的愚昧、墮落外,它是否也在經歷變動,並具有某種包容與吸納的可能?

個體化經驗的限度

不難發現,無論是對故鄉的鄉愁式想象,還是故鄉正在墮落的悲觀想象,這些返鄉書寫幾乎都是以第一人稱敘述,將作者的經歷經驗直接帶入,以微觀的視角,折射鄉村所面臨的種種龐大的現實議題。第一人稱的書寫、聯繫自己的親人好友的“真實性”以及感性化的文字和語言,很適合如今的新媒體傳播,也因此能夠擊中許多人的內心,並引起廣泛共鳴。

問題是,個體化的經驗能夠在多大意義上承載現實議題?

這是返鄉書寫的第一個限度。返鄉筆記既不是嚴格的社會學調查,也不是以往的鄉土文學書寫,它既缺乏前者的嚴謹性和中立性,也沒有後者的虛構性和區隔感,這就容易導致一個局面:浮光掠影、以偏概全。再加上個別寫作者刻意製造閱讀衝擊效果,很容易導致返鄉書寫成為獵奇式寫作。不少返鄉書寫最後被證實是假新聞,就是一個例證。這個時候,一個本來頗有價值和意義的話題,就會在話語的泡沫和喧囂中,煙消雲散,毫無建樹。

魯迅的鄉土小說之所以獨樹一幟,就在於他不僅僅是以一個啟蒙者的視角看待鄉村,他同時在不斷反詰“啟蒙者”的身份,不斷揭示啟蒙者地位的尷尬以及啟蒙者自身的思想困境。但如今的返鄉書寫,書寫者“我”雖然時時參與,卻從未思索過自己的困境;無論是對鄉村的懷念還是對鄉村的反思,背後可能也隱藏著“我”的困境和訴求,但返鄉書寫幾乎對此都闕如了。

書寫者的困境來自於哪裡?學者潘家恩一針見血地指出,“返鄉書寫”所反映的實際是一種“城鄉”困境,一種城市的內在困境。一來,對鄉村的田園式想象背後,恰恰是城市化和現代化面臨了種種危機:職場艱辛、階層固化、人際複雜、房價、霧霾、堵車……書寫者寄望於在鄉村中尋找答案。而故鄉在墮落的想象,折射的是如今的城市發展模式並無法解決鄉村議題,反倒摧毀了鄉村的文化根基和價值根基。同時,鄉村問題並無法通過城市發展得以解決,無數湧向城市裡的青年要麽成了沒有身份的農民工,即便功成名就也只是成為都市裡為生存艱難打拚的普通白領,他們無力反哺農村,反而讓農村成為“空巢”。

返鄉書寫反映的既是農村問題,也是城市問題、是我們社會的結構性問題、是你我都無法置身事外的問題。

從想象走向實踐

返鄉書寫並非沒有意義。在農村長期失語的情況下,返鄉書寫形成公共性事件,讓鄉村和鄉村議題進入大眾傳媒和公眾視野,引起我們對於城鄉困境的思索。但比思索更有價值和更值得推崇的是,不要讓書寫成為空談,而能夠轉化為建設和實踐。

誠如前文所言,返鄉書寫背後不僅僅是鄉村困境,也是城市困境,這提醒我們有必要對城市中心論進行反思——城市才是唯一的價值嗎?為了城市發展,不斷地褫奪農村的資源恰當嗎?

不必諱言,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城市迎來了高速發展,其一個背景是,在城鄉二元對立的格局下,大量的優勢資源向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傾斜,廣袤的鄉村得到的太少,甚至還要源源不斷地向城市輸送資源與勞動力。可惜,我們設想的城市對農村的反哺談何容易,均衡城鄉發展已刻不容緩。

另一方面,我們需要的是踏踏實實的鄉村實踐,是走向基層,走向鄉村,走向田間農舍,為鄉村做一些貨真價實的鄉村建設工作,比如技術傳授、教育共享、文化下鄉、公益幫扶等。就像《厚土——一個清華學子對晉西農村的調查紀實》一書的作者肖亞洲說的,鄉村建設最不缺乏的是清談雄辯和書齋裡的隱士,無論想象力多麽豐富,都無法想象出一個現實的底層。對於知識分子而言,除了發發感慨外,更重要的是“經世致用”“知行合一”,“眼皮貼近地皮,才能看見草根”。

文內配圖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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